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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系知己 ...

  •   嘉贤习惯在影壁前接待客人,尤其是夏天。
      影壁中心粉墙上的八个字“仰佛净心,素食养生”因为新被描摹了的缘故显得格外醒目,荷花池里密密麻麻的荷叶和高擎的荷苞与池边新增的琴丝竹交相呼应,又为荷塘月色的一楼小院添了几分清雅。嘉贤热情地招呼石松进了凫蓝色小门,石榴却没跟着爹爹进去,她在等支谦从楼上下来。
      谁知支谦只是从门缝里探头答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走下楼来。他跟着耷拉着眼皮的金蔓在小木屋来回走动,直问金蔓怎么了。金蔓装作没听见,也不看支谦,她漫不经心地将《道行般若经》放回置物架,百无聊赖地用食指在排成一列的书籍上画一条直线,不是停下抬头思考什么,又好像没有从中找到合意的版本,重新又画着直线走回来,将《道行般若经》从书列里掰出来。她走到哪里,支谦就跟到哪里,一脸无辜的表情端详着她:“小蔓儿,你不高兴了?”金蔓还是不看他。
      支谦着急地蹲下来看金蔓的脸,却见她眼睛湿润,委屈了很久似的。支谦用大拇指给他抹了一下眼泪,深情地看着她说:“怎么了?告诉我!”
      “小谦儿,快下来!等着你呢!”楼下又传来了嘉贤焦急的喊声。
      金蔓抬起头朝支谦笑了笑,说:“伯父叫你呢,你快点下去吧。”支谦再次抬手给金蔓擦了擦眼泪,把脸几乎贴到金蔓的脸上,小声说:“小蔓儿,等我回来。”金蔓深情地看支谦一眼,突然破涕为笑,说:“你好好陪你表姐吧,谁稀罕你早上来。”
      支谦拉起金蔓的手说:“咱们一起下去,怎么样?”金蔓拂去支谦的手,说:“我不下去。我要回去找义父。”
      支谦急了,说:“小蔓儿,答应我,等我回来一起去见师父。”
      金蔓使劲朝支谦点了点头,支谦才放心地走下楼去。
      一看见支谦,嘉祥就神采奕奕地迎过来,将他领进凫蓝色小门。
      屋里的颜色则是以绿色和棕色为主,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充满异域风情的挂饰,铺了异域色彩图案的地毯上摆放了各种热带植物。俎案边围满了人。从众多人群中,支谦一下子就认出了舅父石松。他正襟危坐一幅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样子,有点鹤立鸡群的自我感觉。支谦还没来得及调整心理的不适,石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跑过来扶支谦坐到了自己身边。支谦在众人的目光中被动地坐下来,才发现娘和舅母也都在现场,正用烁烁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本想问怎么大家都在这里呢,可没等他开口,娘发话了:“小谦儿——”娘喊了他的名字忽然停下来,环视了四周,又回过头来继续说道:“瞧我这脑子,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也难怪啊,瞧我儿子都多大了,我能不老吗?”众人附和着假笑一番,又听腊梅继续说道:“我们支谦都是大人了,我还小谦儿小谦儿的叫,哥哥嫂子见笑了。”
      “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石榴,快给你未来的婆婆倒茶。”石松夫人陪着一脸的笑意,开始吩咐自己的女儿看眼色。
      嘉贤看石松夫人先称了腊梅为“未来的婆婆”,想到自己是男孩家,应该主动些,便一边故意用严厉的眼神责备支谦,一边抬高了嗓门,说:“谦儿,你去给你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沏茶。”
      支谦心里还记挂着楼上的金蔓呢,听大人们这一番云里雾里的谈话,纵然他再不善解风情也猜出了情由的大半儿。支谦本来就对石松舅父和石榴表姐有偏见,这下好了,这些偏见都一股脑儿莫名其妙地粘到自己身上来了,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对爹娘的这次安排充满了敌对,毫不留情面地问道:“未来的岳父岳母,是谁啊?”
      石松大人闻听此话如坐针毡,脸上先是一阵潮红,接着就变得煞白了。嘉贤和腊梅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儿子。石松夫人瞥了一眼女儿石榴,她的眼里正噙着泪水向自己求救呢,便顾不得自己的脸面和尴尬了,说:“妹妹和妹夫许是还没来得及对谦儿说吧。今天正好,当着大家的面跟他说了,大家都好心里有个数。”
      “是啊,嫂子说得对。我们还真没来得及对谦儿说呢,不好意思了。”嘉贤和腊梅见石松夫人给自己解了围,齐声应称着,生怕尴尬的气氛再持续下去。腊梅用乞求的眼神盯着支谦,道:“谦儿,你已经是大人了,想必也猜得出今天我们大家聚到这儿来的用意了。你看,你舅父舅母和表姐都在这儿,我们两家除了你生病的奶奶和你年幼的表弟在家由下人照看着,算到齐了。今天这日子真好,太阳也好呢,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别浪费掉,是不是?谦儿,我们就在今天把你和石榴的婚事定下来吧,从此以后——”
      腊梅最了解支谦的心思,她明白若是跟支谦直接说了,他会当即反对,自己和嘉贤的打算就提前泡汤了。看着侄女石榴对支谦有情有义,没有半点儿嫌弃他们家是月支后裔的意思,老两口怎舍得放弃这门亲事。没想到今天支谦这般反感,恐怕要得罪哥哥嫂子了,于是带了讨好的口吻细声慢气地跟支谦解释,生怕闹个不好收拾的下场。没想到支谦还是打断了娘的话,说:“舅父,舅母,得罪了。我爹娘这是第一次跟我谈论此事。其实他们不了解我的心思,一点儿都不了解。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下了决心,今生今世不会结婚生子,因为我要跟我师父支亮一样,一辈子专心做比丘,传播学问,治病救人。”
      嘉贤看儿子说出这等话来,脑子嗡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支谦的脾气从小就执拗,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劝说他改变观点是不可能了。于是他陪了笑,说:“谦儿,你也是大人了,你可知道你说这话的分量?我们支家就你一根独苗,你不娶妻生子你让我和你娘情何以堪,又如何面对你爷爷奶奶?”
      腊梅也堆了笑意过来,牵起支谦的手说:“我们谦儿是懂汉文化的人,他最了解孝道文化了,是吧,谦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谦儿才不会有那些乌七八糟的思想呢,是吗?”说完,她先圆场似地,夸张地大笑起来。
      石松本以为凭自己现在的官职和地位,支谦一准儿觉得这门亲事求之不得,没想到支谦如此不识时务,心底里冷笑了几声,却发现女儿石榴已经泪流满面,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感袭上心头。他转身盯了嘉贤一眼,嘉贤的脸上写的都是“恭敬”二字,便又转向自己的夫人,二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起来。
      嘉贤见石松夫妇笑了,自己本来已经笑完,也立刻挤出笑容跟着笑。支谦把爹爹的这番表情看在眼里,痛苦地闭上眼睛低了头。腊梅揣摩着父子俩的内心世界,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知道父子二人代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偏向谁也不合适。可是,谦儿的想法也太让她难过了。她把目光投向了哥哥,希望哥哥能帮她说服支谦。从小到大,大事她都依赖哥哥的。
      石松看着自己的女儿流泪,心还在微微作疼。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仕途顺畅,衣食无忧,可以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想到到了女儿这儿,遇到这么大的周折。只见他清了清嗓子,侧了头朝向支谦,却不看他,说:“石榴,以后你就是大人了,你和谦儿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两小无猜,你姑妈家虽然不是宦官人家,可家境也算殷实,以后你就和你姑妈姑丈一起辅佐谦儿好好读书,举荐是迟早的事,将来的日子错不了。”
      石榴虽然是个懂世故的女孩,可毕竟才十五岁,听到爹爹当众人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害羞,她本想大大方方应诺一些话语,竟然话还没开口就脸红的难以自持了,在这个时候她只能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掀起袖子遮住绯红的脸儿跑出了凫蓝色小门。
      众人看着石榴跑出去,又朗声假笑了一番。支谦最看不得别人在他的面前假模假样,本想一走了之,又想到眼下大家讨论的这件事情自己必须要给一个交待,便说道:“爹,娘,舅父,舅母,我意已决,劝我哄我都没用,我不会成亲的。你们还是趁早断了念头,省得耽误了表姐的好事。”
      众人再次被支谦的话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嘉贤长叹一口气,厉声责备道:“谦儿,你已是束发之年,应该懂得你在胡说什么!”支谦理直气壮,毫不示弱:“我就是要和支亮师父那样做比丘的。我心里清楚得很!”
      嘉贤突然扬脸,沉默起来。他想起了阿爸法度,法度的心愿就是让孙子远离佛教和月支,走仕途之路,完全融自己的生活于汉人之中。没想到,自己如此失败,不但违背了阿爸的心愿,让支谦学习了佛学和月支文化,更让他公然宣称要去做比丘。是可忍,孰不可忍?嘉贤突然睁开眼睛,朝支谦大声道:“支谦,从此后我不叫你谦儿了,若做比丘,我就没你这儿子!你给我滚,滚出支家去!”
      支谦扫视了一圈众人,意志坚决地“噔噔噔”上楼去了。
      嘉贤倚着凫蓝色小门,冲着支谦喊:“我没你这个儿子!”
      舅父舅母看情势不好收拾,一句话也没说起身甩甩袖子,走了。

      金蔓在小木屋早听到嘉贤伯父的喊声,正纳闷出什么事了呢。支谦愤愤地推门进来,只轻轻挤了挤眼睛,眼泪就啪嗒啪嗒往下掉。金蔓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支谦擦擦眼泪,说:“这次我要按我的意愿去做。”金蔓伸手欲去帮支谦擦眼泪,嘉贤手里拿着法度曾用过的罗汉竹拐杖破门而入,吼道:“你给我滚出家门去,我没你这个儿子。”说着就扬起拐杖向支谦抡去。腊梅跟上来从后面抓住了嘉贤的手臂。虽然她跟嘉贤一样对儿子很是不满,但儿子毕竟是自己的心头肉啊,她哪舍得儿子平白去吃嘉贤的拐杖呢。只见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握住嘉贤的手臂,大声朝儿子喊道:“谦儿,你还不快跑!”
      嘉贤没有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腊梅会护着儿子,不禁怒目圆睁,举起拐杖向腊梅砸过去。腊梅使尽力气抢夺拐杖,看支谦还在屋里呆着,喊道:“谦儿,你不要命了?赶紧跑!”嘉贤用力将腊梅摔倒在地,又将拐杖向支谦方向抡过来。金蔓本想劝阻嘉贤伯父一番,但看情势不妙,立刻拉起支谦向楼下奔去。
      嘉贤看着儿子的背影,哭喊到:“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对不住阿姆对不住阿爸,更对不住金贵叔叔和金灿大哥啊,这么多年的日子白过了,以后的日子哪还有个盼头啊?!”说完,嘉贤突然急火攻心,不省人事,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支谦和金蔓手拉手跑到离金刚崖寺不远的一座土丘上,支谦心事重重地坐下来,望着来时的路,禁不住热泪盈眶。
      金蔓也把目光投向了远处,说:“谦哥哥,不用担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咱们现在去金刚崖寺吧,去找我义父。”支谦摇摇头,迷茫地看着远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说:“我不去。”
      金蔓着急了,眼里含着泪水说道:“谦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哭啊。你从来没有哭过的,我害怕。伯父为什么那么凶啊?你告诉我啊,谦哥哥!”
      支谦被金蔓的话语打动了,他一把揽过金蔓,搂在自己怀里,说:“小蔓儿,不怕。你知道刚才我舅父舅母来荷塘月色干什么吗?”
      金蔓抬头看一眼支谦,摇摇头。
      支谦慷慨激昂地陈述道:“我刚进凫蓝色小门坐下才发现,原来我娘和我舅母都在,你猜他们向我宣布什么?”
      金蔓盯着他,还是摇摇头。
      支谦嗓门更高了,吼道:“他们居然是要订下我和石榴的婚事。太荒唐了!我那表姐,你知道,我们根本,简直,太荒唐了!”
      金蔓皱了皱眉头,推开支谦的手臂,站起来打量一番支谦的表情,揶揄道:“谦儿表弟就这么生气啊,人家哪儿不好?”
      支谦说:“你觉得她好你去跟她成亲吧。”
      金蔓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说:“我倒想啊,人家不愿意呢。”
      支谦把头扭过去说:“我告诉我爹娘我要去做比丘。”金蔓问:“你真要去做比丘啊?”支谦说:“我要做师父那样的人。”“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啊,你说说看?”“师父博学笃志,守正出奇,惠人达己,是我永远追随的对象。”
      金蔓长舒一口气,说:“你既是义父的追随者,那就不是纯粹的比丘。”支谦说:“小蔓,你怎么能这样说师父呢?师父这般宠爱你,你可要谨言慎语,不要辱了师父的一世英名。”
      金蔓说:“我心里当然是敬重义父的。可是我说的也没错啊。师父在来汉地前是有家室的。有一次我得了风寒,义父说我的症状和他小女儿的一模一样。”
      支谦的眼睛里有一种释然的光亮射出来,他显得有些激动,一下子抓住金蔓的手,说:“你说的是真的?”
      金蔓点点头,点完了又担心支谦没看明白,再次使劲点点头。
      支谦拉紧金蔓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喃喃地说:“这是我一直来的一个结,小蔓,你知道吗?是关于我们月支人的结。我想探究其中的奥秘,可总有一种力量在阻止我。这下好了,我知道像师父这样的人的真实生活了,这下真好了。”
      金蔓看到支谦如此兴奋,本来也是愉悦的,可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推开支谦的手,把脸背过去,不说话了。
      支谦显然没有觉察到金蔓的反常情绪,他继续坦白道:“从爷爷开始,就一直阻止我接触月支文化,爷爷撒手了,爹又阻止。有一段时间我真想远离他们,去做比丘!仔细想想,我为什么想做比丘呢?那是因为我太想了解月支文化。师父是我最敬仰的族人。我甚至一度追逐他的生活方式。”
      支谦茅塞顿开的喜悦让金蔓心生疑窦——难道谦哥哥至今不了解我的心思吗?他会不会是因为比丘不能有家室才拒绝那桩婚事呢?金蔓感到胸口一阵烦闷,她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小土丘。
      “你怎么了?小蔓?”等金蔓走出去很远,支谦才反应过来。
      金蔓只顾自己前行,根本不理会支谦。
      “小蔓,等等我。”支谦只好追上去。
      金蔓说:“你赶紧回去吧,回去澄清方才的误会。”
      支谦说:“我不回去。再说,方才那叫误会吗?”
      金蔓说:“怎么不是误会呢。你看,这样多好啊,这样你就不用做比丘了,也不用违背你爹娘的意愿了,就可以和你那表姐成亲了。”
      支谦仔细端详着金蔓,说:“小蔓,你真的以为我不做比丘,就一定要和表姐成亲吗?”他盯着金蔓的眼睛,深情地吟诵《诗经郑风子衿》的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阵微风吹来,吹皱了金蔓的衣襟,吹醒了金蔓的愁绪。她接过支谦的诗句,轻轻吟诵“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同声吟诵完毕,两人会心一笑,整个世界已变得五彩斑斓、蝶舞莺飞。

      且说石榴遮住绯红的脸儿跑出了凫蓝色小门,看到迦兰陀叔叔和独臂婶婶正在厢房里忙着收拾碗筷,身子影影绰绰,随时都要走出来的样子,担心自己害羞的窘态被他们看了嗤笑,便径自走过影壁,出了歇山式楼阁,不想与赶马车采购回来的福海和一众伙计碰了个正着。
      福海已长成一个帅气逼人的少年,但见他从马车上跳下来,面如冠玉,英气勃勃,正要站稳身子跟石榴说话,却见石榴羞红着脸向远处跑去了。情窦初开的福海看着石榴远去的背影,独自伫立在那里品味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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