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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初识佛学 ...

  •   小支谦的这次造访,让法度对孙子刮目相看,他很惭愧自己一直低估小辈们的能力,这就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未免让他有点六神无主。
      “爷爷,您不是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吗?餐馆二楼有那么多书,我都没看过,您为什么不让我来呢?”小支谦忽闪着他那黄色的眼珠,弯了弯细长的脖子,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字?怎么和娘教我的不一样?”忽然,他的小手指向书本上的一串梵文,“这个,我在奶奶的房间里见过。”
      法度低头一看,惊讶的脸上抹不去那埋在心底的一丝痛苦。那是白莲花 “pundarīka”,是“不那利”的梵文!
      刹那间,匈奴兵、瓷器、丝绸之路、药杀河、骆驼、不那利、金贵、金灿,这些静态或动态的意象都一股脑儿涌过来,法度感到一阵眩晕。
      “爷爷!”小支谦在等着爷爷给他揭开谜底,却发现爷爷有点不对劲。
      “小谦儿,”法度揽小支谦入怀,紧紧地抱住他,好象有什么危险正威胁着自己的骨血,“小谦儿,咱们身上流淌的是月支人的血……”
      “月支人是什么意思?”小支谦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点儿都不懂。
      “咱们月支民族,来自西北,这儿的人称为西域。”法度定了定神,向孙子娓娓道来,“秦始皇时期,咱们的祖先游牧于敦煌周围,汉文帝初年,被匈奴冒顿单于击败,大部西迁到伊犁河一带,称大月氏。少数未西迁者入祁连山,与羌人杂居,称小月氏。咱们来自贵霜帝国,属于大月支。”
      “噢!”小支谦被带进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那咱们家都是月支人吗?”
      “不是,你娘是汉人。”
      “那洛阳就我们一家有月支人吗?”小支谦隐约感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不,有很多,光当初跟爷爷一块来的就好几百号人,都是以前跟爷爷一起在丝绸之路上做瓷器生意的。进了汉地,爷爷原来的生意维持不下去,才改行做素食的。原先那些同胞们有的自己出去寻门路了,有的还在咱们支府,比如你的迦兰陀叔叔,还有……”法度想起了金贵,眼眶有些湿润了,不过,他不会把这种不快传染给孙子,孙子才多大!他很快整理好了情绪,接着说,“其他大部分都自己出去另寻门路了。”
      “爷爷,您好厉害,这儿的月支人全是您一人带过来的?!”
      “当然不是,这儿的月支人还多得很呢。他们有的分散在各地经商,有的在寺院作比丘,有的……”
      “爷爷,爷爷,什么是比丘啊?”小支谦迫不及待地打断爷爷。
      “这,”法度抬起头来,好让思路清晰一下,“比丘,就是sagha,修行的人。”
      小支谦一下子想起了奶奶的佛珠,恍然大悟似的,说:“噢,奶奶是比丘!”见爷爷在拼命地摇头,又不解了,“比丘不是约束身心、帮助修行、消除妄念、增加智慧、利己护人、获得功德的吗?”他夸张地模仿奶奶捻佛珠的样子。
      “是,可你奶奶不是比丘,”法度忍不住笑容满面,眼睛在围观的人群中绕了绕,笑意还未散尽,继续说道,“奶奶要是比丘,就没有你爹,也就没有你了!”
      周围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小支谦像做错了事情被人嗤笑似的,顿时手足无措。
      “宝贝儿,比丘是不能结婚生孩子的。”嘉贤赶紧给儿子打圆场。
      “噢,为什么不结婚呢?他们不喜欢小孩吗?”
      法度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便回头求救似地瞥了一眼嘉贤,嘉贤“呃——呃——”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不是不喜欢,是太喜欢。因为太喜欢,所以害怕受苦。”
      法度接着说:“是的,是‘超出尘劳,超出生死’,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那我也做比丘!”小支谦不知深浅的一句话让法度的脸色变得煞白,自从他在火珠山建起香山菩萨寺起,也算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了。他可以宣传佛教,但他不能离开自己的亲人,他爱他们,尤其是他的夫人,当初要不是夫人……
      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八年前,那个让他终身难忘的黄昏。
      “小谦儿,如果你喜欢,可以做还俗比丘,我们叫upāsaka(优婆塞),汉地人叫居士,也叫清信士、善男。”
      “还俗比丘?要做就做地道的比丘,为什么要这般拖泥带水呢?!”话虽这么说,可小支谦觉得那好遥远,好渺茫,便把话题绕开了,“爷爷,我想看二楼的书籍,您还反对吗?”
      法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多日的积虑都释放了出来。心情轻松一点,思考问题也换了一个思路,孙子还小,顺其自然吧,一切等长大些再说。法度想通了,便向众人摆了摆手,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自己则牵了小孙儿的手向二楼走去……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支府门前的石榴结了四番果,院中的爬山虎绿了四次叶,小支谦在妈妈身边消磨了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就七岁了。期间,迦兰陀娶了一位独臂女子,也是月支人。如今,迦兰陀的儿子福海也已经四岁了,因为爹娘要到“荷塘月色”去做活儿,就一直把福海留在家里让法度夫人照看着。因为不那利的事情,法度夫人一直觉得愧对多年跟随自己的下人,所以,对待福海比对自己的孙儿还百般疼爱。两个小人儿在奶奶的呵护下,性格温和,从不吵架,整日形影不离,还时常常表现出非凡的智慧和胸怀。
      一天,他们在邻居门前玩骑竹马,小支谦不小心被邻居的狗咬伤,伤势很重,疼痛难忍,坐在地上直打滚儿。小福海见状,并不慌张,而是赶紧跑过来替小支谦挤出所有伤口的毒血,又吩咐邻人回家端了一盆清水给小支谦洗净。邻人觉得过意不去,就想将狗杀死。小支谦捂着伤口站起来,连忙制止,说:“不可,不可!狗天生是为主人看家的,我若不到你家门前玩,狗是不会咬我的,责任在我,不在狗!”
      邻人气愤地说:“可它咬了你,还咬得这么严重!”
      小支谦扶了扶自己的伤口,疼得满头大汗,疵牙咧嘴,还是硬撑着说:“你们不能杀死狗,杀了狗并不能减轻我的疼痛,徒增罪过而已啊。畜生无知,岂可以理来责备!”支谦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邻人惊讶之余,都深受感动。从此以后,他们都不再杀生了,而小支谦在周围也逐渐有了名气,远近都知道支府有个灵牙俐齿的“小佛陀”。
      腊梅却并不喜欢大家对小支谦的这个称呼,她心里想的是让儿子学儒家理论,象父亲石岩一样走仕途之路。为此,她在陪儿子读书的同时,也时常带着儿子回娘家。
      其实,说是娘家,爹娘都已不在了。那时,自己刚嫁到支家不到一年,正怀着未出生的儿子,朝廷就大乱了。汉少帝被董卓废杀,另立董太后抚养的刘协为帝,并迁都长安,朝廷二品以上官吏全部随迁,爹也在其列。临行前,爹娘到支府来道别,匆匆赶回家搬运行李时,董卓的部下放火烧了洛阳城,爹为了救被火势吓晕的娘,没能逃出来。爹走了以后,娘也绝食而亡。如今,“回娘家”就变成回哥哥石松家了。
      哥哥石松因为当时已自立门户,官为吏曹侍郎,从三品,所以一直留在洛阳。和支家一样,哥哥一家在那场大伙中不仅幸免于难,而且并未受多大损失。如今哥哥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为长,大支谦一岁,名字为石岩生前好友——腊梅的公爹法度所取,唤作石榴;儿子石毅尚在襁褓之中。
      “哥哥,你妹夫是月支人,不懂汉地的规矩,人又老实,只知道看管他那素食餐馆,不懂官宦之道,我可不想让你外甥走他的老路。”腊梅每次来都是讲这些内容,石松并不感到厌烦。他说:“妹妹放心,谦儿外甥机灵好学,敏于思考,不会和他爹一样。”
      这时候,腊梅的嘴角总是泛起一丝难得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儿子阳光明媚的未来。
      小支谦似乎并不喜欢到舅父家做客,舅父是个古板而又不苟言笑的人,难得用长辈慈爱的手掌抚摸小支谦,让他有亲近感,而且每次见到小支谦,总是面无表情地说同样的话:“谦儿外甥来了,请和你娘一起到正堂就坐。”让人辨不出主人是热情还是冷淡,不由得拘谨起来。舅娘则是个典型的势利眼,看到的只是他们带来了什么东西,如果哪一次空着手来,连茶水都不给倒。表姐石榴虽然比自己大一岁,但言谈举止极为得体成熟,也让自己望尘莫及。有时石榴表姐过来陪他玩,也是很礼节性的,她端一只泥质灰釉陶茶碗过来,动作娴熟地墩在俎案上,看也不看小支谦一眼,说:“谦儿表弟路上辛苦了。”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是小支谦不会让他们难堪,只管在一旁静静地听大人们谈话,实在无聊,便找别的事情做:“姐姐家有新书让我读吗?”石榴摇摇头。他便再问:“有什么希奇事给我讲吗?”石榴还是摇摇头。小支谦越发觉得失望和无趣,便催着娘走。
      “长大了,不愿串门子了,小时侯可不是这样的。”腊梅的口气里并没有责备儿子的意思。
      “吃了饭再走吧。”石松还是面无表情。小支谦顺势说:“不了,舅父,我娘还要照顾奶奶,我还要照顾福海,下次吧。”说话间,脚已经踏出了舅父家的门槛儿。
      “谦儿,跟你舅父和表姐学着点,你看他们身上的那种气质,你爹娘身上没有的!”回家的路上,腊梅总忘不了点拨儿子。
      “‘谦儿外甥来了,请和你娘一起到正堂就坐。’”小支谦忽然正襟危坐,粗着嗓门模仿舅父的声音,接着就笑歪在娘的怀里。
      小支谦把舅父的神情模仿的惟妙惟肖,惹得腊梅忍俊不禁,可她还是说了一句:“小谦儿,这样可没礼貌了。”
      “‘谦儿表弟路上辛苦了。’”小支谦双手伸出兰花指,又开始模仿表姐的腔调。腊梅抬手按下小支谦的兰花指,嗔怒道:“你这不讨人喜欢的淘气鬼,你姐姐哪有这样了?!”
      小支谦挣脱了娘的手,咯咯笑着,无数个兰花指在妈妈头上飞舞。
      “别淘气了,长大了,要有个正型:坐有坐姿,站有站样。”腊梅循循善诱。
      “卧如弓,坐如钟,站如松,走如风,跑如龙。”小支谦心领神会,一会儿侧卧,一会儿端坐,一会儿竿立,一会儿慢行,一会儿疾步,完全没了满腹经纶的书生样儿,活脱脱一个练武之人啊!
      腊梅端详着儿子:黑黑的,瘦瘦的,脑袋那么小,眼睛那么黄,一点儿都不耐看。但儿子目光坚定,静若止水,动如脱兔,可爱极了!
      她欣喜地把儿子揽在怀里,说:“我儿子真的是做什么象什么。”
      “娘,我不喜欢舅父和表姐。”小支谦转移了话题,直言不讳。
      小支谦说的是心里话,腊梅早就看出来了。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和亲侄女呀,况且哥哥一直在朝廷做事,结交的都是高官大儒,儿子将来还靠他们推举呢。想到这里,便实话实说了:“不能这样说,将来说不定咱们还指望着他们呢。”
      “我不指望他们,我靠我自己。”小支谦一本正经地说。
      “小谦儿,你真的还小,以后你就知道轻重了。”
      “那就顺其自然吧,咱们不要再刻意去做什么嘛。”小支谦用了“刻意”两个字,把腊梅的心搅乱了,她的脸火辣辣一烫一烫的,觉得很没面子,又觉得作娘的教孩子怀着这种目的很不单纯,很可耻,很不应该。既然这样,就在孩子面前承认吧,她说:“小谦儿,你长大了,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娘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娘多想一直能帮你,让你少走弯路啊。”微风吹过来,吹到她的头发上,细细的发丝飘起来,在阳光下多了几分立体感,也多了几分沧桑。
      “娘,作月支人不好吗?”
      腊梅一下子楞住了。该怎么回答呢?说好吧,自己的言行分明是在说不好,说不好吧,这不是人为强化孩子的自卑意识吗? “这个,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腊梅终于说出了一个摸棱两可的答案。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小支谦想起了先前一家人不准自己去餐馆的事,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腊梅这才一五一十地给儿子讲了不那利的的故事,讲到动情时,竟是潸然泪下,哭的一塌糊涂。
      “娘,那金灿叔叔现在找到了没有?”小支谦听的入了谜,也跟着娘掉了几滴眼泪。
      腊梅摇了摇头,说:“唉——这成了你爷爷奶奶的一块心病了,要是能找到,那敢情好。上哪儿找去呢?!”
      “噢!”小支谦好似跟随娘经过了十几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的血管好久都是滞塞的,如今才得以疏畅。“那我长大了找他吧。”小支谦安慰娘说。
      “傻儿子,你怎么找啊,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再说,就是活着,你也不认识他,他身上没有标记啊。”腊梅伸手拢了拢鬓角的发丝,破涕为笑。
      “我和他一样都是月支人啊,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能找到。”小支谦把嗓门抬的高高的,象在立誓,生怕娘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似的。
      “好,好,好,娘信你了。不过呢,你要答应娘好好读书,那样长大了才有本事,才能实现你的愿望。”
      “我没好好读书吗?”小支谦歪着头,不乐意娘的用词。
      “不是你没好好读书,是你还要继续读书!”
      “我不是一直在读吗?”
      “这次啊,娘要送你去私塾。”
      私塾?这可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地方了,那里有摇头晃脑的老先生,有很多同龄的小朋友,还有小木屋、戒尺和小狗……可是,一直以来,爷爷奶奶和爹娘在他面前从不提及这两个字,自己也只是远远地看,不敢多问。如今娘却……
      “真的吗?”小支谦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然是真的了。”
      “娘!”小支谦高兴地搂住娘的脖子,撒了童年时期最后一个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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