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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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装，书陶。”他的声音隔了厚厚的锦缎蚕丝传来，“怕我看见你的神色，但把被子拉上去该看见的我也能看见。”
“什么意思？你是要看我衣冠不整吗？”
“好，既你执意要装下去，那我就不多说。罗袖，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一回我不会动你分毫，但我定要连城柳……” 他的恨意一字一句地展露出来，“不、得、好、死！”
心里一惊，被子从我脑袋上滑下来：“不，我不懂你的意思。”
“朕最聪明的皇妹，你懂。朕等这一时等了多久，为了什么等，你不出现朕都快要忘了。”
我听他自称“朕”，那份来自于骨髓中的恐惧又扩散在周身，尽管我只梦到了片段。
他的声音却柔软下来：“好生将养着，朕定会再给你个天下。”
这人就是个疯子。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历史已定，不可更改。不论朕做什么，结果都只有一个。”他已站起身，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心惊胆战地等他说下去，最终他却消失在一片黑光中。
定能再想起些什么……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的缘故。
坐在床上，我却觉得全身都在发颤，拉过外衫披上，触手细腻光滑，凉薄柔软，这大红，便是祁行国的嫁衣吗？
我下了床，初夏夜晚微凉，光脚踩在地板上又是一次颤栗。
“文竹，文竹。”我晃晃她的腰，“你有事儿吗？文竹？”
“……”她的睫毛颤了颤，嘤咛着转醒。
“别动，我看看。”门口传来声音，池尹廷的前来让窗户和门都四敞大开。一片惶恐之中，我并不知道柳澄是何时出现的。
他蹲在文竹身旁，手指一捻，一枚气针在指端出现。
针深深刺进文竹眉心间，变得乌黑。
我看着柳澄认真的神色，那副严肃而淡定的模样。他看文竹的眼神与看我的并无太大分别。
半晌他起身，身后跟着目光呆滞的文竹：“这几日文竹要彻底修复，若失了记忆，怕你还是要和她重新相处。”
太久的无言，我才意识到他是跟我说话：“噢。噢，你好好救救她……”
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夜色争先恐后地挤进来。
我低头看看踩在地面上光着的脚。
谁说行尸没感觉不畏冷的？
庭前飞雪连天，我从这公公的眼里看不出丝毫波动。
“圣旨到——！”他尖锐又压成粗犷的嗓音似乎昭示着什么噩耗，“赵府赵氏书陶、书陈接旨——”
我和书陈跪下去。这一张绢纸，即将决定整个将军府的命运。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忠孝之家，庭训早膺乎节义绳武之胤堂谕切凛乎纲常，光前无沗，贴后有方，爰申疏爵之荣，用章式谷之报。爱卿赵维容，英资俊爽，目光如电，惠族睦宗，类庞均之贷众，解衣推食同康礼之好仁笃启亢宗之嗣茂显体国之忠——”
不对，父亲的旨，为何要我俩来接？
那公公接着道出答案：“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然爱卿此西平蛮夷马革裹尸，殉国为忠，爰念往劳，朕沉痛不已——”
殉国为忠。
我终于明白前面那些都是废话，最简洁的这个词要是先说出来多好。
我直直地跪着，余光看到书陈快要倒下。
“兹特貤赠荣国公，世袭罔替。”
“敕命，祁行嘉耀七年十二月廿六日，之宝——”
我叩了三首：“赵氏书陶接旨。”
那公公却道：“小姐且慢，还有一封。”
天都已经塌了，再多几个消息又何妨。
“赵氏书陈，天慧聪颖，着即册封正三品贵嫔，赐字‘秀’，十日后主位金琉宫——”
书陈满脸惶恐地看着我。这是我有生之年听到过最简短的封妃圣旨。
“赵氏书陶，知书识理，贵而能俭，无怠遵循，克佐壸仪，轨度端和，敦睦嘉仁。着即册封西平公主，赐姓池。钦此——”
如果父亲还在，一定知道这份圣旨整整个个写反了。
我从未谋面过的圣上，对于从未见过的两位小姐蒙出如此正确的评价，却恰恰弄反了人。
宣旨的公公离开，满园惨白似乎不用我们再装裱。父亲已逝，应悲从中来痛不欲生的我却突然想起去年寒冬听我在酒楼侃大山的富家公子。
我说：“你知道吗？我还有个一模一样的姐姐。”
其实书陈是我妹妹，人却看着比我柔和大度得多。熟人都道她才像姐姐。
“一模一样？不可能的。”酒气让他的桃花眼微醺。
我点点头：“倒是。她人很柔弱，不像我，而且她眼睛的痣在这边……”指了指左眼角，“黑色的。可妖了……”
该不会这么巧吧？当然不会。
我看看手里父亲的牌位，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嘉耀八年，元月五日夜，帝见秀嫔，大喜。念其思亲，将其姊西平公主宣入……”柳澄放下手里的卷轴，“你是想听这一段？”
《嘉耀外史》，由民间的眼光书写而成的，一个王朝由极盛到突然覆灭的历史。这不是正史，大多史实被看了仅仅一个表面，却因为有借鉴意义而被流传下来。四百多年过去，再怎样的流传也快断绝，柳澄手里就是为数不多的一本。
“这些人的详细生平……都有吗？”
柳澄走到我身前：“没有。罗袖，我奉劝你不要想太多，你的一生很长，可以去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我低头默然。
他又续道：“不日我将远行，你可留在府上，也可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帐房我已知会过，你备些银钱走。”
怔忪地看着他，我拉住他的袖子：“你还是要赶我走？”
他没有否认，一字一句又皆是认真：“你很聪明，罗袖。你知道我要做什么的，成败间我无暇……”
“我不懂，让我陪着你吧。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你和我说过什么？”
他英俊的眉眼沉下去。
——我家大业大，如果事情处理完了……
——陪着你吧。
……
三日后，桐城。
作为一个行尸，而且还是常年在山林里装神弄鬼的行尸，我对于走山路非常在行。柳澄走官路，我就自己背了个包袱跑山路。临行前，在文竹的反复叨念之下，我往左脸贴了一块紫红色的大疤，衣服也换成了青灰色。
其实那天秘密人士前来，我便听到了桐城的会面之词。
而柳澄果然把我扔在府里，连带着文竹也被留下。
可爱的文竹记忆未失，却拒绝和我一起出来：“主人一定会罚我。”
哎，四百年间世道大变，没个人在身边，露怯都没有给分担一下的。
现在我坐在这家酒楼二层靠窗的位置，往窗外看去，隔了条大街有一家茶舍。
半个时辰前柳澄进去了。
托最近记起来些事情的福，我甩了一锭金子给小二：“我要盯着人，你看着随便上吧。”
他惊愕地看着我，我说：“怎么的，没见过盯人的？没见过今天就算见过了，滚。”
他忙不迭地跑开，我才意识到骂别人滚是多么的爽。
不过……我就一个人吗？
等小二又从我旁边过时，我拉住他：“不用给我上太多菜，我就一个人，唔，来一杯金桔蜜柚茶吧。”
他忙不迭地应着，一杯茶水片刻后就放在我面前。
我再去看茶舍门口，安安静静一如方才。这么一会儿工夫，柳澄总不至恰巧就走了吧？
其实我遇到的恰巧很多，我和富家公子胡诌我是孪生姐妹里的妹妹，结果他真的娶了妹妹；我偏头跟小二说了一句话，柳澄就在这当口从茶舍出来，消失在茫茫人海。
脑子里有这个认知的时候，窗外华灯渐上，小贩较白天更多，夜集上人头攒动，几乎要盖住茶舍。
长时间坐立，我觉得非常沮丧。喝了这么多杯茶，这个存不住水的身体要不是我极力撑着早就……但是我连动都不敢动，就怕错过柳澄出现的瞬间。
站起身来，我打算去街上和旅店找一找他，却听得身后声音道：“坐着别动。”
我惊喜地回过头去，长身玉立的玄衣男子敛目看着我，菖蒲香在四周人菜肴和杯盏间显得那么诱惑。
“你跟来了。”他绕到我对面坐下来，“在这儿等了我一下午。”
他用的皆是陈述的口气，莫名其妙地让我感到……他不高兴了。
“嗯嗯，我喝了好多水，就快憋不住了。”我在座上扭了扭，“柳澄，等等我好不好，我想去如厕，我马上就回来。”
他拿起桌上我用过的杯盏端详着，没有答话。
我“噌”地一下起身，奔向楼下的厕所。
尽管有预感柳澄会消失，看到空无一人的小桌我心里依旧狠狠一缩。
桌上少了个杯子，一堆齑粉散在黑色的木板上。
我拉过小二：“方才那位公子呢？”
他颤颤巍巍道：“他，他问了姑娘所，所食，还有价钱……似，似是发了大怒，走了……”
我冲到街上，拥挤的人潮里没有一张我熟悉的脸，我踮起脚却看不到人群的尽头。多少个人擦肩而过，似乎就此在我和柳澄之间隔起一座座山。
“柳澄……”我声音很低，就像自言自语，眼睛酸涩却哭不出来，即使是血泪也不行，这便是行尸。
我顶着左脸的疤在人群里奋力挤着，努力去嗅菖蒲香。
我想，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讨厌我？
我想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我的双眼突然变得模糊？
但是视线却在这明亮灯火的照耀下愈发清晰，清晰地映着一个个陌生人，却没有我的夫君。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