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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莫比烏斯04-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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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百战不殆什麼时候不是人类最美好的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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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医局,加入名医介绍所顺理成章。
医介所的前辈对新来的麻醉医自是欢迎。当晚的欢迎仪式十分隆重,城之内和同代的男医生喝得酩酊大醉,原以为无法轻易和谁亲近的城之内放任自己沉沦于男医生们的热情。
“没想到未知子那家伙也能为介绍所招揽来新成员啊。”见城之内面色一僵,戴著眼镜的斯文男医生自知酒后失言,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未知子那麼厉害,不是会让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嘛。”
“您确定这是在夸大门医生?”城之内意味深长,“原来大门医生不止在医局不招人待见啊。”
“怎麼会?”眼镜小哥夸张地大喊,“像她那样十战十败的麻将苦手,我们最欢迎了是不是。”眼镜男拍了拍同席的肩膀,转过头来问道,“城之内医生打麻将吗?”
“不好意思,从来没打过。”
“来来来,我教你。”眼镜男满面红光,“大门不在,要找牌搭子好困难,城之内医生愿意代替她的位置吗?”
城之内为难地摇摇头:“家中还有小孩子,大概没办法让各位前辈尽兴。”
“没关系没关,偶尔来一局就行。”
於是城之内正式成为名为神原名医介绍所实为麻将馆的新成员。
本作为大门医生替补的城之内的牌技日益娴熟,名医麻将馆成员虽然输钱比以前多,但玩起来也比以前无悬念的输赢愉快得多。
肩担抚养女儿重任的城之内玩乐同时,并未忘记自己的主业。自从加入医介所,工作时间和以前差不多,甚至只要自己愿意,也可以随时申请休假,收入却增加了数倍不止。
城之内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和大门你来我往的邮件中也隐隐流露出感谢的意思。
那天惯常的牌局中,眼镜男目田健吾无意间提到大门明天回来的消息。
“咦?”城之内故作惊讶,“这麼快?”
回归的消息前几天大门提起过,说是在旭川的马场恰好为帝大医院一位教授的爱马做过手术,神通广大的晶叔立刻和对方攀上线,休假的日子要结束了。
“好像是接了帝大本部医院的单子。”目白解释,笑道,“怎麼说也是共事过的同事,城之内医生好像不太想她回来的样子啊。”
“哪有。”城之内正色回道,“拜托您一定要告诉大门医生其实我很期待她回来哦。”
“城之内医生的心意我一定带到。”
玩笑话说过便罢,粗神经的男医生怎能想到城之内说的尽是肺腑之言。
期待著对方回归的城之内不仅是为了早日见到尚未确定关系的恋人,另一方面也是受医介所一众牌友的言传身教,想尽快见识一下大门医生的牌技到底有多糟糕。
不会失败的外科医和从未胜利过的赌徒,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很有趣的搭配。若在麻将桌上压过大门,以后能占据主动也说不定。
但真正和大门打起麻将,城之内才深深认识到争胜负的想法有多幼稚。
“真是佩服你,手牌那麼好也会输。”
“没办法,运气不好嘛。”
输光回东京前获得的最后一份手术报酬,大门口中说著不开心,脸上洋溢的却全都是笑意。
拿出“输牌不开心要和心地善良的同性友人出外喝酒”的烂藉口,大门谢绝通宵麻将的邀约,和城之内离开了医介所。
夜幕低垂的池尻三丁目车流稀少,行人更是寥寥无几。偶尔在樱树下见有亲密的情侣,两名已步入中年的女性不约而同保持平视地平线的目光,躲开年轻人们的热烈情意。
“是不是真的百战百殆,城之内还没告诉我结果呢。”
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城之内驻足。
“不是。” 她歪头向大门露出真诚的微笑,“恭喜大门医生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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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失败。”
的确是出於自信说出这句话,也清楚病人一定会在手术后摆脱病痛。但结束手术,听到病人强健的心跳声,百分百确定病人安全无虞的那一瞬间,从心底迸发出的满足和喜悦百品不腻。
我从来不期待惊喜,惊喜代表先前无法掌控的事情取得超出预料的好结果。倘若过程中有毫厘之差,深渊回望的噩梦触手可及。
做足了充足准备,详细铺陈每种结局不同的场面。因此无论什麼样的结局都在意料之中,跌入深渊抑或抬头望见天堂,不抱超出能力之外的乐观期冀,亦即坦然真诚地面对自己。
故而今次的赌约,我才将其当做手术,深信自己终将归於天堂。
结果比期望的好太多。
从你的眼睛里我看见的是三月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合拍的搭档就像恋人,可遇而不可求。然而一旦遇到对方,无需多做确定,契合的节奏自然而然留下蛛丝马迹。
谢谢你,博美。
是你让我了解何为灼眼桃华,何为宜其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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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七百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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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未知子阿姨又寄信过来了哦。”小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看到她并没有任何异样才将信件展示出来。
邮戳是西洋文字,城之内瞟了一眼,发出地是悉尼。
“小舞知道悉尼在哪里么?”
“知道。”小舞举高双手,大声说出答案,“在澳大利亚。”
“小舞真棒。”
城之内擦乾手摸摸小舞的头,接过信。
“妈妈,要现在看吗?”
城之内微微愣神,还没来得及回答,小舞已经跑回自己房间了。
没有像往常那样劝诫自己,也因剪刀恰好在手边。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视线却已对上第一行文字。
「八月,日本已经是炎炎夏天了吧?
但南半球却是隆冬。」
城之内恍若梦醒——她终是没能越过那道坎。
匆匆浏览一遍,城之内确定惯用手术刀的手显然不合适写长篇大论。两年多来她打开的第一封信废话连篇,根本找不出重点。
说完天气说当地风土人情,只字不提自己近况。
一般给朋友的信会这样写么?城之内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信纸塞回信封。
清晨七点的光景,暑气逼人,溽热得令人难以想象地球另一端正过著哈气成霜的日子。
吃过饭,小舞主动承担清洗碗筷的任务,城之内则躺在沙发上,看著日渐长大的女儿乖巧懂事的模样,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
“妈妈,我们什麼时候去拜访大鲨鱼爷爷?”小舞忽然问,“大白兔阿姨走了之后,您都不带我去大鲨鱼爷爷那里了呢。”
“大鲨鱼?”
“就是神原爷爷啊。”小舞不解地回头,“妈妈您忘了吗?”
“当然没忘。”城之内冲著女儿微笑,“小舞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哦。”
“那就今天吧。”小舞眨了眨眼睛,“今天也是随时。”
城之内也眨了眨眼:“好。”
神原名医介绍所仍是印象中那副不起眼的模样。
虽是休息日,医介所依然灯火通明,从门口便听得到里面劈里啪啦洗牌的声响。
城之内牵著小舞推门进去,一众打牌的医生压根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专注牌局动向。
母女俩在玄关等了一阵,目白健吾才第一个发现客人。
“城之内医生。”目白不无惊喜地望著从麻醉医身后探出头的小舞,“小舞也来了啊。”
“晚上好。”小舞自然地向长辈们打起招呼,一度转移了众人对城之内的注意。
目白之前照料小舞最多,像父亲似的毫不避讳地将小舞抱起来,揉揉她的小鼻子,问:“好久不见,小舞想不想叔叔啊。”
“嗯!”小舞用力地点点头,“目白叔叔有时间还教我画画好不好?”
“那也得你来才能教你啊。”
城之内站在一旁看男医生们围著小舞七嘴八舌,看得出大家都是真心喜欢小舞。
“两年不见,小舞都长这麼高了。”晶叔也抱著Casey站起身,“博美要不要来一局?”
“不,不用。”城之内摇头,“好久不打麻将了。”
“大门走了以后您也走了,我们等了好久才凑齐一桌。”目白感怀地叹了口气,“以前医介所的人也是来来去去,但从来没有谁像大门医生和您一样,离开之后真的让人觉得好寂寞。”
城之内促狭笑道:“一个糟老头带著一帮邋遢大叔,不寂寞才怪呢。”
“呐呐呐,原来在博美心中我是糟老头啊,好伤心。”晶叔抽抽鼻子,转头问小舞,“大鲨鱼很糟糕吗?”
牌桌上的大叔们也做出受伤的表情:“小舞,叔叔们很邋遢吗?”
小舞捂著嘴“嗤嗤”直笑:“才没有啦。妈妈故意那样说的。”
“今天是小舞主动要来,她还没认识到你们的本质吧。”城之内从目白怀里接过女儿,“你们继续,我看著就好。”
不巧的是,牌局再度开始没多久,一个电话叫走了两个人。
“刚好,我带小舞去附近吃中华料理。”
目白健吾疼小舞到骨子里,听她肚子里咕噜一声,立刻提出带小舞去吃东西。
“麻烦您实在不好意思。”城之内略有为难,但小舞一撒娇她就完全没了脾气,“去吧,早点回来。”
转眼,医介所只剩下晶叔和前雇员城之内。
城之内一手拿著冰冻果汁一边沉默地收拾麻将牌。
“收到信了?”
“嗯。”
“未知子明年初回来是吗?”
“信上没提。”
“唔……”晶叔抚摸著Casey的颈子,“他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这里了。”
城之内微微低下头:“很抱歉。”
“你和未知子的事,他们隐隐知道一点。”晶叔悠悠道,“你不回来,他们不怪你。”
“真的很抱歉,我没有考虑你们的感受。”
“没关系。你看大家见你们回来都挺高兴的不是么?”
“是啊。”城之内翻弄著手中的瓶盖,低声道,“谢谢你们。”
“其实……”晶叔犹豫再三,试探性地开口,“虽然知道是你们两个的私事,但作为未知子的师父,作为你曾经的雇主,我想我应该有权力过问。”
“当然。”城之内坐正,“现在想想,隐瞒您那麼久我也觉得非常抱歉。”
“我不会强迫博美你说出不想说的往事,所以,就捡你想说的说吧。”
“好。”
城之内一口饮尽冰冷的果汁。
“开始的事您都知道,”城之内神色平静,“我爱她,而恰好,她也爱我。”
“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我们是最合拍的搭档。大门未知子是我敬佩的医生,而我,则是她的指挥家。”
“您也知道在人前桀骜的未知子,其实有一颗柔软的心。”
“她很听从指挥,我却没能尽到指挥家的职责。倾慕她的孤高,尽管从未表露出来,但毫无疑问,在她面前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因为爱,所以包容放纵,未曾想过让自己去改变她某些方面。”
第一次,城之内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过错。
“我以为自己没有资格改变她,我以为让她像之前那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是爱。我以对她的爱鼓励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她始终相信无论何时我都是她最后的筹码。我也一直那样认为。”城之内淡然道,“做她无论何时都足以保留王牌的筹码,这就是最终让我伤害她的爱——不是轻蔑,也没有恶意,只有爱。”
“我爱大门未知子,她也爱我。”
“但最后,如同双刃剑的爱让我二人几乎坠落深渊。”
分别迄今的七百四十六天,她已不为任何事著迷,回忆的蛇蝎不让她休息,悔恨在不停地噬咬著她。而今日,看到手书的刹那,城之内忽然发现看著那人的字迹,念着那人的名字,她竟无动於衷。
流星和烟花一样,都是闪耀过最灿烂美好的光芒后立即归於尘土的事物。
于现今的城之内而言,大门医生正是一颗在她生命中突然出现,随后匆忙消逝的流星。
即已归於尘土,何苦再为刹那光华饱受折磨。
“妈妈,您爱大白兔阿姨?”身后忽然传来小舞的尖叫,“您说的爱,是像对爸爸那样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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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的男医生陪我从日本出发一路来到悉尼,好几次我在临行前匆匆忙忙寻找邮箱都被他撞见。
他问我,到底什麼样的男性才能征服像我这样杰出的外科医。
我告诉他,不是男人,是女人。
“她的眼睛虽然是黑色,但却比大堡礁斑斓的海面更深邃,更具吸引力。”
“她的声线虽然稍低沉,但却比仙台杜鹃鸟的鸣叫更动听,更让人沉醉。”
“她的……”
“爱情把人变成诗人,听您这麼描述,我好像理解您为什麽被同性征服了。”他若有所思地点著头,好奇地问道,“她是怎样接受一名同性的追求的呢?”
我想起你说“恭喜大门医生大获全胜”的那个夜晚。
“她一笑嫣然,两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我也顺势把她拥进了怀抱。”
“就这样,用一个拥抱,两个女人签订了携手白头的契约。”
水到渠成般完美,令我铭记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