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短篇集合》凤鸣朝

7、莫比烏斯06-08（完）

　　[06] 日常生活的冒险
　　*
　　大门第一次说起为了共同抚养小舞要放弃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时，城之内颇感意外。
　　“为什么”她用下巴蹭著大门骨点凸起的后颈，“没有你，我自己养小舞也完全可以。何况现在收入比以前多那么多。”
　　“既然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必须为建设家庭出力啊。”大门轻声道，“再说那也不是什麼好习惯。”
　　往前那个理直气壮说赌博乃是人生乐趣的大门不见踪影，口口声声念着大道理，仿佛忘记之前有多不耐烦别人提起。
　　“没必要。”
　　说不感动是假，但那人的认真中透露出无形压力。城之内摇了摇头，发梢扫过身下人的脊背，她下意识弓起身。
　　“唔……”
　　拖长的单音节词在半空中跳起螺旋舞。
　　并非首次坦然相对，今次的大门却比往常更加敏感。
　　城之内嗅著外科医发间清香，后者翻过身，搂著她的颈子索要奖励。
　　人类从诞生伊始便拥有无止境的冒险欲。离开子宫以后一点点了解陌生世界，用管中窥豹的方式对这世界了解一二之后，便向开拓新世界迈出脚步。
　　从海港出发，斩风破浪发现新大陆；从地球出发，披星戴月探寻无数恒星、行星；从地面至高空，从河川至海底；从皮肤至内脏，从肌肤之乐至精神伊甸……
　　冒险确实是推动人类发展的不二因素，在漫长的发展史上，为了摆脱单调生活，先辈们艰难改进冒险方式。新人们除了践行前辈之路，还需另辟蹊径。
　　到如今，大门医生的探险从独身族无后顾之忧的自娱自乐发展为建设家庭的进取。
　　到如今，原本已习惯单亲母女生活的城之内，则须将显露驯化之态的大门纳入家族。
　　说起来应是让人开心的事，应比听到从那人喉间溢出的呢喃更让心跳加速。然城之内却望著她刚才噬出的牙印发起呆。
　　“怎麼？”
　　外科医抬起身，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记。
　　“要让晶叔知道未知子要改姓城之内，不知道会不会把你逐出师门呢？”城之内向下探去，以指为尺丈量著那人腰围的长度。
　　“不该是你和小舞改姓大门么？”
　　室温稍冷，适度运动未能催发汗水，却让体内的躁动随之升腾。
　　约是对城之内的游移不满，外科医反守为攻，仗著身高优势颠覆二人初始阵营。
　　新近令二人共同耽溺的冒险是官能之围城。
　　一旦陷入官能的弱点，她们就难以挽救，谁能把那情欲的锁链，靠一己之力打破？
　　若是所求不满，不会失败的家规信条立刻驱使一方寻求主动——从寰椎起始，尾骨终结，环环相扣的链条既是困阻，亦指引破城之矛逐格下降。
　　所有冒险无不以得到为目的。
　　然而这冲出官能围城的云梯之旅，最终目的却是释放。
　　那人的呼吸愈加紊乱，眼前事物如真似幻，暖黄灯光铺洒在墙面，从中心的闪亮到边缘的模糊。唇舌间的呢喃恍如呓语，鼓励著探险者有始有终。
　　探索的终点将是开始时的起点。
　　*
　　外科医的双手并不仅仅为了探察人类体内积累的病体脏器，当它们跟随号角打开城门，凭著本能向前时。自然是唯一旋律。
　　我的指挥家，你可听到黎明的高歌从云霄唤出旭日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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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四十四
　　承诺向来是令聪明人忌惮的武器。
　　做到的叫做承诺。
　　做不到的，叫做谎言。
　　*
　　城之内努力咬着嘴唇让愤怒的情绪一点一点咽下去。
　　小舞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让她在爆发边缘及时找回理智。无论她怎么样都没关系，孩子是无辜的。
　　安抚好不容易从惊吓中平复过来的小舞回房午休，城之内漠然清扫一地狼藉。
　　撕成碎片的信封上，邮戳残留。
　　四十四天之后，那人的第一封信从美国华盛顿抵达日本东京，甫见天日，承载发信人情感的单薄信纸惨遭解体。
　　熟悉的字体支离破碎，城之内将视线主观调为模糊，避而不见可能令她组合出无数含义的日本字。
　　说好三年不再联络。
　　那人却又一次打破诺言。
　　随心所欲，完全不考虑他人想法。随随便便许下承诺，随随便便打破承诺。
　　那人到底懂不懂信用透支也会让人失去耐心和信心？
　　向来以理智自傲的麻醉医并不是会轻易动怒的人。同样的，因为理智，她迫使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能把失去理智的丑态示与他人。
　　然而不能愤怒并不代表不会愤怒。
　　越是克制，名为“愤怒”的种子越是要撑开重重阻碍生根发芽。
　　一天又一天。
　　在主人疏於照料的情况下，那种子已悄悄长成参天大树。等城之内低头去看，发现她几乎没办法透过密密麻麻的叶子看清楚那地方原来的面貌。
　　城之内想起她们离开帝大本部医院的原因。
　　本以渔女的手术为条件应承下蛭间之女的手术，她却为了解开近藤忍的心魔毅然放弃主刀。最后事情败露，蛭间从中作梗，不会失败的大门未知子险些失败，而渔女也险些成为牺牲品。
　　她从来不懂一诺千金是什麽意思。
　　许下的承诺要不打折扣地做到才称得上承诺，才能让人以此作为交换条件。
　　城之内此刻站在由愤怒和憎恨为养料悍然长成的天空树上，高空的风声猎猎作响，她的眼前一片空白。
　　地平线上不应该有错落的建筑么？为何漫无边际的白雾占据视线所能触及的所有区域。
　　城之内将最后一块空白的纸片放进垃圾袋，一涌而上的愤怒终於汇聚成人类难以对抗的巨大海浪，将她击倒在地。
　　憎恨的强大力量最终像麻醉剂一样，起了作用，她睡着了。
　　不，不是对那无辜之人的憎恨，是对自己。
　　因为她自己的鼓励和纵容，那独狼外科医才不会懂得什麽叫承诺。又或许，那人是将她所看重的承诺贯彻到底，才无法兼顾其他。

　　分别后第四十四天，台风袭卷东京，伴著雷雨声，城之内做了一个梦。
　　梦醒后城之内记不起内容，只觉得眼角潮湿，心里却畅快不少。
　　*
　　我计算著第一封信寄到你手里的时间。
　　不出意外，会在我们分别后的第四十四天到你手里吧。
　　你会看么？肯定不会。
　　你说过你不想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你说过三年不再联络。
　　“不过就是三年。”
　　你的给予堪称慈善，给予时转过脸去，避而不看受者的羞惭。
　　“等你回来，等你回来听你讲述海外见闻。”
　　我打破自己许下的诺言，而你却像往常一样，给予我无限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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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一时而起，一时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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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科医苦着脸回来的时候，城之内并没有想太多。
　　“小心被小舞抢走哦。”她把刚烤好的牛肉放进空盘子里，这才注意到大门一直站在玄关，“怎麼了？”
　　“我可能……”大门咽了口唾液，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麼乾涩，“可能要离开三年。”
　　从烤炉上刚夹起的滋滋作响的牛肉直线坠地，弹落在城之内赤露的脚背。
　　“为什麽？”

　　休息日清早被晶叔的电话吵醒后，大门的脸色一直阴晴不定。
　　城之内做好早餐送小舞去学校回来，大门仍赖在床上假装自己是具尸体。
　　“不是说要出门么？”
　　“要去见美国来的医生。”
　　“嗯？”
　　“有两位Doctor-X前辈，曾经做无国界医生时教过我不少东西。”
　　言下之意，那些医生是大门应尽地主之谊的客人。
　　“那就去嘛。”城之内看著她苦恼的样子忍不住发笑，“有什麽好为难的？”
　　“国外没有麻将啊。”
　　“麻将本来不就是亚洲人才玩的嘛。”城之内啼笑皆非，“你去见美国医生又不是去美国。”
　　“国外没有麻将。”大门执拗地重复了一句，接著小声嘟囔，“晶叔和我去国外的时候没有牌搭子，所以就顺便把日本文化传扬给外国友人……”
　　“这样啊。”城之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见面是其一，主要目的还是打牌咯？”
　　“麻将确实是一种沾了便戒不掉的麻烦物。”大门把自己埋进枕头里，“为什麽今天没有手术。”
　　见大门这麼为难，城之内反而释怀了。
　　“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你师父，当然要让人家尽兴啊。”城之内从衣柜取出外科医的便服，“你也好久没玩过了不是么？”
　　“可是你知道我一定会输的。”外科医抬起头，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上次不就因为输掉所有酬金我才要戒赌的啊。”
　　“好啦。”城之内将衣服放好在枕边，“今日算是，只要不把存款输光就好。”
　　沮丧之色一扫而空，大门向城之内郑重敬礼：“绝对不会！”

　　就像每次手术前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听的“我不会失败”一样，大门未知子此次的“绝对不会”从一开始即昭示了结果。
　　预料中的“绝对不会胜利”。
　　兴头上的大门完全没考虑过她逢赌必输的神奇天赋。
　　输了，而且输了很多。
　　虽然瞒著城之内在晶叔那里储存了不菲的储备金，差不多够偿还赌债。但那是她和城之内的养老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的养老金。
　　况且她之前答应城之内“绝对不会把存款输光”。
　　因此排除捐钱给MSF，外科医只剩下随他们一同离开日本再做三年MSF的路可走。

　　MSF——无国界医生——是为受天灾、人祸及战火影响的受害者提供援助行动的非营利组织。作为志愿工作者，MSF经常深入战乱地区，生命和义务工作等也时常受到威胁。
　　为了安抚城之内，外科医带回了MSF安全手册。她之前参加过一年期的援助行动。清楚虽然工作看起来很危险，但只要遵从手册指导，一般不会发生意外。
　　“就是说，这是一份将性命交给上天眷顾的工作？”大门了解，城之内却并非如此，“就是说这三年，你随时可能从东半球跑到西半球，从城市跑到沙漠。而我，只能在这里什麽都不知道，只能一边祈祷你没事一边等你？”
　　城之内的声音失去寻常语调，她的愤怒像海潮，却完全不是向著外科医。
　　“为什麽这样？日本出色的外科医那麼多，为什麽偏偏非你不可？”
　　“因为我是不会失败的大门未知子。”大门想笑，最后真的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放心吧，我会打电话给你。”
　　“不，我不需要。”
　　说不出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的话。
　　人生来的天赋除了冒险，还有一种叫做忧虑，城之内向来以接受最坏结果的姿态迎接惊喜。

　　送大门去机场的路上，城之内平静如昔。
　　“我等你三年。”她低著头，又像是在压抑情绪，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三年，不要打电话，不要联络。”
　　“好。”大门别无他言。
　　“还记得那天晚上你是怎麼说的么？”
　　“嗯？”
　　“所谓的孤注一掷，要麼是握有必胜王牌，要麼已经全然放弃赌博这项终身事业了。”
　　“啊……”大门长长吁气，“这次我真的打算放弃。”
　　城之内歪头看她，眼睛里满满是泪，唇角却扬起灿烂微笑。
　　“我爱你。”
　　*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的最后的话。

　　出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