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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七章 收官(3) ...

  •   回到西暖阁,赵坤扶他半倚半躺在迎枕上,在床榻上支起桌案,安置好公文书信就要出去传话,曹懿从一堆公函中挑出一封形色相异的私人信件,正要拆去封缄的火漆,抬眼见着夕阳的影子在窗纸上恋栈不去,象刚才一样,他再次想起周彦,便叫住赵坤,随口问了一句:“周彦哪儿去了?让他进来。”

      赵坤为难,因为不知道周彦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生怕说错了话。他站在门口,搓着手犹豫半天,模模糊糊地想糊弄过去:“他……他啊,和一个小和尚出去……啊,那个……找师弟去驱毒。”

      曹懿侧过头看看他,不满地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赵坤抓抓后脑勺,忍不住嘿嘿笑,却不肯再说话。曹懿只好挥挥手,令他先去办事,然后低头拆开手中的书信。

      信是吴顺来的。他的字和曹懿秀逸灵动的小楷明显不同,纵横疏朗,是大开大阖的章法。曹懿一字字看得极其仔细,眉头微蹙,眼睛也渐渐眯了起来。

      胡宗宪听到赵坤的传话,一口酒差点呛住。他问:“这是原话?”

      赵坤肯定:“原话。”

      徐渭大笑,拍着陈可愿的肩膀道:“我说什么来着?天生一物降一物!”

      一旁的蒋洲垂下目光,笑得有点敷衍。他和曹懿相处几日,深知这位年轻的提督,说话虽然客气得体,没有一丝少年得志的骄矜之气,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和疏离。

      酒桌上唯一没有笑模样的,是胡宗宪。他看上去心事重重,随便应付几句,便打发走了赵坤。

      胡宗宪提起酒壶自斟一杯,一口干了,再斟一杯,依然一口喝尽。其余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第五杯,陈可愿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按住他的手,道:“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胡宗宪微有酒意,眼神已有点迷离,他拍着桌子,问他的三位心腹:“你们说说,参透人心,为何如此困难?”

      徐渭替他续了半杯热茶,陪笑道:“东翁的感慨,从何而来?”

      胡宗宪长叹道:“感慨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能够说得清的,都是无病呻吟。”

      徐渭心中一沉,飞扬的神采顿时收敛,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胡宗宪仰头再尽一杯酒,“还记得八月底的邸报,鄢懋卿奉旨南巡视查军务账目那回事?”

      “记得。”

      “黄了。”胡宗宪扔下酒碗。

      徐渭清楚这件事的影响有多大,心中颇为吃惊,惊讶地问道:“黄了?”

      “对了,黄了!皇上的朱批送往六部堂抄录存档,被兵科新任给事中吴顺来当场封驳。”

      “封驳?”三人同时抽了口凉气,均为此人捏把汗。嘉靖为人刚愎,最恨的就是臣下的当面顶撞,他一旦被触怒,很有可能下旨拉出去当众廷杖。

      “吴顺来,都察院右都御史的二公子。”胡宗宪提醒他们。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就是胡宗宪的顶头上司。而吴顺来言行无忌,和他父亲的谨慎持重大相径庭。

      陈可愿问道:“封驳的理由是什么?”

      徐渭更惦记的,是原定九月十八起运的税银:“那批盐款呢?”

      “吴顺来在奏折中说,朝廷外派官员,应完全信任,盐政钦差督察军务钦差,原就荒唐不稽,以此理推论,只有再委新钦差核查盐政钦差,才算完全公平。内廷循例留中不发,内阁便知皇上已有后悔之意,却不便明言,只好拖着鄢懋卿的出行日期,到了年底,今年的新帐目上报,去年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于盐款,”说到这里,胡宗宪脸上现出强烈的自嘲之色,“当然暂存浙江。他娘的为了借点河工银子度饥荒,我真是枉做小人。”

      提到河工银子,只有徐渭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于是他沉默,不再出声。

      蒋洲不解地道:“听上去颇有道理,对浙江是件好事,为何东翁反而心情挹郁?”

      “我和你一样,以为鄢懋卿是冲着浙江来的。”胡宗宪笑容艰涩,“今日看了严世蕃的信,才明白完全会错了意。”

      徐渭奇道:“严公子怎么说?”

      “为了兵部尚书杨博。”

      徐渭脑子略微一转,已经明白其中的关节,不禁暗自心惊。杨博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三十五年攫升兵部尚书,因北部大同边关告急,同年兼任宣、大总督,驻边镇抚。

      杨博才气横溢,却为人清高耿直,一直不肯投奔严氏父子门下。因此嘉靖屡次欲招他回京,都被严嵩以边事为由,冠冕堂皇地拒绝。

      “杨博在宣大忙于靖边,”徐渭边思索边谨慎地挑选着措辞,“各地的军务花费,不可能一一核查,应该是下属自作主张。但是浙江的军费一经核实,与兵部的数额不符,杨博逃不掉玩忽职守欺上瞒下八个字。小严要的,是否这个结果?”

      胡宗宪点头:“不错。”

      “东翁您自己怎么想?”

      胡宗宪叹气:“于公,我不愿鄢懋卿来;于私,我却希望他来。”

      “哎?”徐渭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鄢懋卿的为人,我清楚。你们想想,下面那些带兵的,有哪个不吃空额?又有哪个不喝兵血?可是水至清则无鱼,我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他一来,不把浙江折腾得鸡飞狗跳不能罢手,会把我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军心,全部摧毁。”胡宗宪面无表情,缓缓道,“但是杨博去职,兵部尚书的位置就会悬空……”

      与杨博的资历声望可以匹敌的,南倭北寇,如今也只有他胡宗宪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位列九卿,多少难题会迎刃而解。这难逢的机遇,却因他判断失误,没能及时再烧把火推波助澜,而稍纵即逝,胡宗宪心中后悔得几乎吐血。

      徐渭突然明白了什么,几下里一一印证,他惊讶地指着后院方向,问道:“难道……莫非是……?”

      “没错,他早就琢磨过味来了。”胡宗宪怒火上升,重重一掌拍落,震飞了三五只碗碟,“他早就明白了!可他一直在给我演戏!”

      这几位幕僚皆是灵机剔透的人精,稍一迟疑都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曹懿的正式官职,仍然是兵部员外郎,隶属兵部。而胡宗宪是都察院的人,曹懿虽然年轻,可凭着钦差的身份,作为胡宗宪的上宪,两人的关系还不是那么尴尬。一旦胡宗宪做了兵部尚书,成为他的上司。这浙江的天下,恐怕就要翻过来了。

      “东翁!”蒋洲心细,压低声音道:“离得如此近,当心隔墙有耳。”

      胡宗宪冷笑一声道:“怕什么?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你们不知道吧,他送了一个绝色侍妾给吴二公子,而且恰好在吴公子转迁兵部时,真是及时雨啊!”

      “不至于吧?”徐渭微觉惊惧,背上竟然沁出汗来。吴顺来的封驳,如果真是出于曹懿的授意,什么目的姑且不论,就凭这份不动声色,此人背后的沟壑,也实在隐藏得太深了。

      蒋洲没有接话,私下里倒是觉得是胡宗宪关心则乱,有点过分敏感。他连连向陈可愿使眼色,示意把周围不相干的人支开。

      “不相信?“胡宗宪颇为恼火,“你看他挨了一顿廷杖,好象吃了凭大的亏,明眼人看的清楚,不过是陪着皇上演了场戏。我已经想明白,这世间若有遮荫的大树,也只有一棵,就是皇上!其他人皆不可信!”

      胡宗宪酒醉得实在沉了,连陈可愿都发觉不对,上前抱住他的手臂劝道:“东翁,有话明日再说,今日回房休息!”

      “走开!”胡宗宪甩开他,赌气道,“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于社稷民生有利,拼了命也会去做。谁跟我去见陈东!”

      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摔在地上,几个人都扑上去扶他,拉拉扯扯把他送进了卧室。

      此刻曹懿正折起手中的信纸,放进枕边的牛皮匣子里。吴顺来一直是他在京城重要的消息来源。六科给事中,官阶虽然只有七品,但和内阁九卿一样,具有参与朝廷重要廷推和廷议的资格。

      位于午门外的六部廊房,本部堂官可以偶尔开个小差,但是六科给事中却必须日日值守,因为朝中所有的谕旨奏本,事无巨细,正式下发执行之前,都会送到这里,先经过给事中这一关。

      他扶着额头,静等眼前一阵阵飘过的云翳散去。又来了,他颇为厌烦地想。从诏狱中出来一直这样,几个月了,莫名其妙地突然间就会失去知觉。他瞒着人,心里却明白,不是什么好现象。

      曹懿在神智模糊中还是叹了口气,胡宗宪靠几个美丽的江南女子,终于叩开了严家的大门,在旁人眼里,自己和他已是一丘之貉,但和他,真正有多少可以说,又有多少不可以说呢?

      朦胧中身边似乎有人走动,身上严严实实盖着一幅锦被。接着脚步声走近床侧,柔软的掌心覆在他的额上,试了试体温又拿开了,床边几案上咯地一声轻响。

      曹懿想开口说话,却浑身发软,眼睑嘴唇都重逾千斤。挣扎许久,终于睁开眼睛叫出声:“程姑娘?”

      “是我。”程翡翠低头凑近,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室外的寒气,“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曹懿坐起身,偷眼瞄了瞄几案,见天青色的细瓷碗里,清汤窄面,面丝雪白纤细,上面点缀着几点翠绿的葱花,伴着陈醋麻油的香气,空了十几天的胃立刻有了反应,他点点头。

      程翡翠舀起一口汤送进他嘴里,笑道:“军医交待,可以进些清淡的饮食了,生日那天没吃着寿面,今日补上吧。寿星公,长命百岁。”

      曹懿虽然嘴馋,可是自家的胃却不肯合作,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他摇摇头示意够了,然后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庆过生辰,从来没有。”

      迎着程翡翠吃惊的目光,他接着道:“幼时不懂事,只知道每年有一天,父亲的心情会非常糟糕,嬷嬷总是为我煮碗长寿面,看着我吃完,然后告诉我,九九今天长尾巴尖了。可是姐姐每年都要热热闹闹过生日,我问嬷嬷,为什么我不行?嬷嬷说,因为我是男孩儿。”他低下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多话,“后来进宫陪景王读书,发现他也做寿,这才知道家人一直在骗我,我冲回家对父亲说:你不是我亲爹。结果被他痛打一顿,三天下不得床。嬷嬷去世后,再没有人做得出那种长寿面,只有一根,拉不断,也煮不烂……”

      程翡翠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任何话。他的话淡淡的,却让她心里象被一根线在扯着,一紧一松地难受。

      曹懿不觉一笑,道:“一时话多,你且当个笑话听吧。”

      程翡翠定定神,勉强自己高兴起来,故作疑惑地看着他道:“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我怎么记得那是颗铜豌豆?张嘴让我看看,难道你是铁齿钢牙?”

      曹懿没有一点脾气,又可气又可笑,看着她恨得直咬牙。

      程翡翠趁机换了商量的口吻:“曹侯爷,曹大人,三千倭寇你尚且不惧,何况区区一碗面乎?再进几口好不好?”

      曹懿笑着推开她的手,坚决地摇头,这时才发现她装束上的异样。

      “你出去了?”

      “嗯。”程翡翠轻笑,“从中午起你就一直在见人,总也插不进机会请示,我只好擅自离了军营。曹大提督,要不要打三十军棍以示警戒?”

      她身上穿着一套天青色的男装,忽略过耳洞和过于明丽精致的五官,骤眼看上去真有几分潇洒不羁的风韵。侧脸映着血红的落日,雪白的皮肤上,可以看得到隐隐一层绒毛,象七月熟透的蜜桃,桃尖上一点引人遐思的晕红。

      曹懿忽然脸红,急忙转开目光,勉强摄住自己的绮念。其实那一夜,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已经看过。还有那些负气之下出口的风话,偶尔想起,他会被自己窘得无地自容。

      “你去了什么地方?”话出口,曹懿才发觉有些过分。

      程翡翠倒是没有在意,应声答道:“茶禅寺。”

      曹懿笑道:“今儿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怎么想起去寺里?”

      程翡翠看着他,却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程翡翠迟疑片刻,道:“我请人念了几卷往生咒,超度亡魂。”

      “唔?“”曹懿有些糊涂,“乍浦一战,头七早过了,这会儿倒想起超度来了?”

      程翡翠犹豫良久,终于抬起头正对着他的眼睛,一直望进他的眼底深处去:“杀降不详。难道你没有听过这句话?”

      曹懿温和的眼神一点点凝聚,变得冰冷无情,他开口,声音更是寒气逼人,生硬得象迎面砸过来的冰块:“你在说什么?”

      程翡翠却颜色从容:“沈庄是什么地方?若无异志,怎么会选此地驻扎?若无应对之策,你和胡大人又怎么会同意?最后的结果,还用得着猜吗?”

      曹懿看着她,眼中的冰凌逐渐融化。他转着手腕上的菩提珠,最终笑了,如春风绿过江南岸,看得程翡翠心中一紧。这样的笑容,终有一日,竟也会从这世间消失。

      “女人太聪明,不是好事。”曹懿想岔开话题。

      “你从不考虑自己的名声?离间、欺骗、背信弃义,这些你都不介意?”程翡翠不理他,依旧问得认真。

      曹懿的神色波澜不兴,眼角眉梢又现出那种淡淡的厌倦:“名声?百年之后又有什么分别?我是急功近利的人,只考虑实际利益,不在乎虚名。”

      程翡翠低下头,鸦翅一般浓密乌黑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睛,所以曹懿没有看到,水汽正慢慢浮上她的眼眶。

      他并不愿继续这个题目,话锋一转,转而问起不相干的事:“说点别的,程姑娘,平日你可有字或号?”

      “没有。”程翡翠脸色顿时一寒。曹懿很少叫她的名字,她私下揣测,也许是嫌弃程翡翠这三个字,百人言,千人念,市井俚夫也可以拿它随意调笑。

      曹懿没有注意她变得不快的神色,提笔歪歪扭扭写下“椒聊”两字,问道:“我送你这个可好?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喜欢否?”

      “呸!”程翡翠脸红,狠啐他一口,夺过笔便抹了。椒聊出自诗经,是以花椒的多子赞美妇人,被曹懿拿来调侃她,到底报了方才铜豌豆的仇。

      “真不喜欢?”曹懿促狭地笑,但笑得非常疲倦,“那就改天再想几个,今儿我实在累了。”

      程翡翠不做声,看着他阖上双目,秀长的眉微微皱起,面色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一丝血色,想来“我累了”三个字,已是他表达的极限。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峰,又顺着眼角缓缓滑向唇角。这张脸上,曾有过掩不住的骄傲和天真,如今却添了一层她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她的手指来回抚摩着他的双唇,仿佛想找回旧日的感觉。曹懿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噙住她的指尖。

      她俯下身,脸贴在他的心口。那颗并不健壮的心脏,正隐在薄薄一层中衣下,怦怦扑打着她的面颊。我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她喃喃地说着,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曹懿尝试着想捧起她的脸,却惊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有滚烫的水珠,一滴滴落下来。他的心头瞬时迷茫,不明白自己身边的女子,为什么总是伴着眼泪和悲伤。

      (第七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文章类型换成“传奇”?再啰嗦一句,这是恶搞阿恶搞,偶只是借了历史一副骨架,千万不要把偶的涂鸦当作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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