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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七章 收官(2) ...

  •   周彦只看到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侧耳细辨,口音倒是有点熟悉,他笑道:“这是哪位兄弟?”

      “赵坤。赵乾是我兄长。”

      周彦恍然,“原来是赵乾的弟弟,难怪口音相似。你哥呢?还有崔鉴、孙清这几个,都哪儿去了?”

      赵坤霜打一样,顿时没了动静,脸上的表情有点茫然失措,他终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马靴上沾染着红色的泥土,晃眼间就象战场上飞溅而来的血肉。

      “没了。”他小声说,好象熟睡之人的梦呓,“都没了,我亲手埋的。”

      周彦眯起眼睛盯着赵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赵坤听到几声牙齿磨动的声音,然后是周彦冷冽异常的问话:“什么时候的事?”

      “我哥,在桐乡……”赵坤抬起头,声音有点发抖,“崔哥他们,在乍浦。”

      周彦下意识攥紧了剑柄,脸色有点泛白,腮边鼓起一道棱纹,这是牙齿咬得过紧的痕迹。

      “周……周……大哥,” 不知为什么,赵坤有点怕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杀了两个倭寇,我……会给他们报仇!”

      周彦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你是第一次上沙场?”

      “是。”

      “好兄弟,干得不错!”周彦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疾步跨下台阶,打算离开。他的心口堵着一块坚硬的石头,需要找个地方自己消化。

      但周彦最后亲昵的动作,让赵坤增添了勇气,他追上去,鼻尖冒出一点汗珠,脸颊上也逼出两团红云。“周大哥,”他依旧磕磕巴巴地道,“能不能……能不能收我……做徒弟?”

      周彦站住脚,他看不到赵坤脸上的不自在,却能感觉到他声音中的窘迫。

      “徒弟?”周彦歪歪头,忍不住笑了,“我能教你什么?喝酒?”

      “兄弟们说,你马上的功夫,比督帅还要好。”他的笑让赵坤定下心,说话立刻流利起来,“我想跟你学。”

      周彦大笑:“谁在不开眼胡说?他肯定没有见过公子的七连珠。”

      “七连珠?那是什么?”赵坤露出迷惑的神色。

      周彦做了个鬼脸,笑着解释:“就是七箭连发,首尾相接。”

      赵坤仰起脸,竭力回忆着乍浦战场中的情形,但除了曹懿受伤落马那一瞬,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他懊丧地捶捶脑袋。

      周彦认真地看着他,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仿佛读懂了他的心事,眼睛里飘过一丝恻然和悲凉:“你不用后悔,我也有六七年没有看到了。”

      “可是军医说,督帅以后,再也不能拉弓了。”

      周彦怫然变色,一把攥住赵坤的衣襟,用力将赵坤顶在树干上。他的眼神更是如同冰凌一样,令人寒彻骨髓:“哪个军医说的?”

      “段……段……成。”赵坤第一次杀人手未颤抖,却被周彦的发作给吓坏了,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段?他在这儿?”周彦沉吟,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放开手,安抚地拍着赵坤的头盔,“对不住,赵兄弟。”

      “无妨。”赵坤整理着胸前的护心境,犹自心有余悸。

      周彦往外走几步,想了想又站住,回头问道:“你想跟我学射箭?”

      “啊?对!”

      “先帮我做件事。”

      赵坤兴奋地提高了声音,大声回答:“周大哥请吩咐。”

      “我要离开三天。” 周彦犹豫片刻,接着道,“公子问起来,你就说……就说……,我找师弟驱毒,很快即回。”

      赵坤懵懂地点头。周彦不再说话,转身大踏步往外走,视线模糊中,并未看到前方不远处横伸着一根树枝,赵坤一声惊呼尚未出口,他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这是一株古老的翠柏,碗口粗的树枝上,苔痕宛然。周彦完全没有防备,仓猝之下撞得不轻,揉着脑门直抽冷气。

      赵坤冲过去扶住他的手臂,“周大哥,我送你出去。”

      “走开!”周彦恼火异常,不知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树枝的气,一把推开他,“我还没到让人服侍的地步。”

      师弟普从还在门外等着周彦,见他神色狼狈地走出来,一眼就注意到额头上那个鸡蛋大小的肿块。普从揽住他的肩膀,坏笑着伸指弹了一下:“这是什么?雷震子?还是老寿星?”

      周彦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听了他的话更是羞怒交加,抬腿照着他的腿弯就踹了过去,“滚!”

      普从仗着身法轻灵,嬉笑着躲开,远远站定,抱臂笑道:“师兄,你运功的时候,记得别求我啊!”

      周彦这些日子运功驱毒,完全靠的是宗擎和普从两人,以内家心法尽心协助。听到这般威胁,他只好闭上嘴也闭上眼睛,叹口气,伸出手对普从说:“好师弟,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普从这才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他额头上被撞的痕迹,皱皱眉道:“真够狠的,你没事吧?”

      “没事。”周彦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说实话,这点毒性,还需要多久才能清除干净?”

      普从牵起他的手,向树荫下的一匹马走过去,认真想了想才说:“我功力太浅,真的说不好。若是宗擎师兄在,三天足够。周师兄,我实在不明白,你不肯和师父留在平湖,回了嘉兴又不愿呆在中军行辕,到底为什么?你有伤在身,这里总比营帐住得舒服。”

      “就是因为太舒服了。”周彦用力揉揉普从的光头,“小和尚你不知道,我一旦住下,军医肯定会把我圈在屋里,至少半个月不许出门,那还不憋死我?索性眼睛好了再回来。”

      普从噗嗤笑出来。周彦有点忧伤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道:“小和尚你真没良心!不知道我很伤心?”

      普从笑得东倒西歪,愈发肆无忌惮,好容易上马止住笑意,抖开缰绳问道:“现在去哪儿?”

      “去找一家最好的铁匠铺。”

      “什么?”普从诧异地瞪大眼睛。

      周彦摸准了位置,亦飞身上马,用力在普从后背拍了一掌,大声道:“最好的铁匠铺,走!”

      赵坤怔怔地望着两人消逝的背影,心中是淡淡的羡慕。这一幕让他想起赵乾,兄弟相处的点点滴滴,又历历浮现眼前,他的脸上,是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相符合的哀伤。

      默立了许久,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越走越近,他转过身,便看到胡宗宪和徐渭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赵坤躬身行礼:“大帅!徐先生!”

      胡宗宪“唔”了一声问:“周哥儿走了?”

      “是。”

      徐渭笑了笑,温和地道:“陈东已经解到,进去问问你们督帅,打算怎么见他。”

      怎么见?这句话对曹懿几乎是句废话,几个字就把赵坤灰溜溜地打发出来。

      “督帅说,带陈东去东暖阁。”赵坤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只因陈东的名字,已经让他恨入骨髓。他接着又特意强调,求援似的望向胡宗宪,“督帅要单独见他。”

      胡宗宪沉默,假装没看到徐渭愕然的眼色。他不太想开口,因为明白曹懿的固执。一旦决定,没有人劝得动他回头。

      “带他过去。”胡宗宪终于吩咐,语气里多少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亲兵解去了陈东的束缚,连声喝令他跪在毡垫上。陈东却置若罔闻,一边揉着血脉不通的手腕,一边肆意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布置得十分清雅的房间,木栅小窗上糊着名贵的蝉翼纱,靠窗一张紫檀木榻,占去半间房的位置,木榻边堆着几床杭丝棉被,几个靠垫掖在两侧,正中端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陈东愣了一下,抬眼再细细打量,那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穿着一件普通的交领蓝衫,节令尚未入冬,他已经披上了大毛的衣服,衣袖领口都露出油光水滑的紫貂皮,却把人衬得异常苍白和单薄。

      陈东以为是胡宗宪的子侄,细想他刚才恭谨的态度,又不大象,正在疑惑,那少年开口道:“陈东,咱们真是不打不相识,桐乡一别,距今不过四个月,不记得我了?“

      陈东立刻瞪圆了眼睛。难以相信眼前这个纸人一样风吹就倒的少年,就是桐乡城头一箭射断帅旗,逼得他不得不狼狈撤兵的曹懿。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疑问,少年点头:“在下曹懿。”

      陈东极其难得地叹口气,觉得自己败得实在太冤。 “我以为……”他看着曹懿,既没有下跪,也没有自称小人或草民,口气无礼而狂妄,几个亲兵都对他怒目而视。陈东却毫不在乎,斜睨着眼睛,接着道,“谁曾想大明的军务提督,却是这般模样,皇帝手下没人了么?”

      一片静寂中呛啷一声响,赵坤的马刀已出鞘。曹懿却笑笑,伸手压在他的手背上,略略用力,制止了他暴怒之下的异动。

      “陈东,我可以把你的话当作恭维。”看上去曹懿丝毫不以为忤,唇角依然带着笑意,慢条斯理地问他,“中国有句老话,人不可貌相,你在东瀛这么些年,是否还记得?”

      陈东语塞,没有立刻反驳或者回答。几次与曹懿打交道,尤其是得知徐海营中,帮助擒获自己并重伤井上三郎的年轻剑客,就是他的奶兄时,他对这个人的城府早已深恶痛绝,所以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开口道:“老子落到今日,愿赌服输,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少来罗罗嗦嗦这一套。”

      曹懿微笑,陈东的心思他当然明白,他面对的人,是东海上排行第三的海寇首领,多少有些棘手。不过不要紧,是人就有弱点,他并不担心。这一刻他想起的是方先生说过的话,“什么时候能够不介意结果,只享受执棋的过程,你就出师了。”

      陈东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从桐乡之围离间徐陈,到叶麻辛五郎反间萨莫王,再到乍浦鸿门宴,计中计套中套,费尽心机,终于一步一步逼近终局。而围棋中最后一记杀着,叫做收官,刀光剑影中却落子无声,顷刻间雨收云散,一切分明。已经走到这一步,能不在乎结果吗?

      “有件事我不明白。”曹懿道,“你和徐海相交多年,怎么会被他擒献呢?”

      陈东几乎被这句话活活噎死,他吊起眼角瞪着曹懿,气得说不出话来,后者却笑吟吟地看着他,分明是猫儿玩弄着爪下老鼠的惬意表情。

      “你做的好事,自己不明白?”陈东怒道,“当初不是你挑唆,徐海怎么会和老子生分?又怎么会私自从桐乡撤兵?他娘的还要冤枉老子与官军私通?”

      曹懿讶然挑起眉尖,看了他半晌才问道:“那你退兵又是为了什么?”

      陈东立刻哑口无言。他退兵,自然是因为军中无戏言。但是帅旗当众落地的奇耻大辱,他迟迟不能释怀,总盼着能有个什么机会一雪前耻,可是眼前这个人……陈东磨磨牙,呼吸粗重,眼神渐变凶悍。

      赵坤不安,凑近曹懿的耳边低声道:“督帅,这小子不对劲,还是缚上他吧!”

      曹懿一直在注意着陈东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闻声转过头,有点责备地看赵坤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赵坤退后半步,拿眼神扫了一遍周围的兄弟,众人会意,五六双眼睛都盯在陈东身上,但凡稍有一丝不对,只怕三步之内,陈东就会血溅当堂。

      陈东站在暖阁正中,衣服扯得东一片西一片,烂得像风中的破旗,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破裂,额头有伤,显然在徐海处吃了不少暗亏。曹懿暗暗摇头,决定不再兜圈子:““陈东,你想不想知道,失踪三个月的叶明,现在何处?”

      这句话果然奏效,陈东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他在哪儿?”

      “杭州总督府的后花园。”

      陈东愣了片刻,接着愤怒地反驳:“你胡说!”

      曹懿笑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赵坤道:“给他看看。”

      赵坤应了一声“是”,上前两步,把那张纸反扣着递过去。陈东接过,迫不及待地翻过正面,几行东倒西歪的墨迹,就象幼童初次临帖的恶作剧。这是他几个月前就应该读到的一封信。

      信中说:“东哥,徐海不地道,背后玩阴的,骗了兄弟。萨摩王指望不得,胡总督人不错,讲义气,兄弟在这儿好吃好喝。你捉徐海做个寿礼,也投了官家吧,咱哥俩都弄顶官帽戴戴。”

      最后的署名是叶麻。

      陈东看完即怒从胆边生,嚓嚓几下,把信纸撕了个粉碎,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糊涂虫!”

      “他糊涂?”曹懿摇头,“你错了,他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人粗理不糙。”

      “哼,你们骗这个粗人可以,甭想骗到老子!”

      曹懿撑着下巴打量他,眼神越来越显遗憾,“哦,我忘了告诉你,这只是个抄本。正本嘛……“他停下来,歪着头想了想,才接着道,“在萨摩王处。”

      陈东恍惚觉得脑门炸裂,眼前黑了一下。他记起从日本大隅岛出发时,萨莫王居然亲自送行。一行人素服站在岸边,静静注视着海船离岸,萨摩王的表情神秘莫测。当时觉得奇怪,却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一向坚信萨摩王的器重和信任。

      陈东忽然打了个寒颤,现在想起来,萨摩王那神色,就象是……就象是哀悼!

      “你知不知道,这封信是怎么送到萨摩王手里的?”

      陈东脸色发白,双眼赤红,看来已逐渐失去自控。“别啰嗦,”他攥紧拳头道,“有话快说!”

      “辛五郎。是辛五郎交给了他的兄长。”曹懿笑,“到底是血浓于水,关键时刻总是兄弟情深。其他的,皆是不相干的外人。陈东,你明白了吗?”

      陈东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的防线完全崩溃,眼前飞掠而过的,全是往日的旧事。

      他和徐海在海船上临风痛饮,他和叶麻在青楼中一起行乐,他和辛五郎在大雪中泅渡海岛,他和萨摩王笑谈大隅岛的盛景。

      陈东呆坐着,曹懿仍在继续,声音虽然不大,对他却如惊雷闪电。

      “我觉得很抱歉,可是还有一个坏消息要知会你,你带来的三千余部众,乍浦一役,官军歼灭一千四百人,两百多人逃亡海上,其余皆被生擒。”

      陈东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曹懿。过了很久,他好象才明白曹懿的意思,面现惨痛,不过片刻之间,仿佛就变做一具被抽干血液的僵尸。他木然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曹懿看着他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层层变幻,犹豫,同情,然后是遗憾,最后摇摇头。

      陈东惨笑,“按大明律,该判千刀万剐?还是诛灭九族?”

      曹懿叹口气道:“陈东,有条路,看你愿不原意。”

      陈东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而他是从不放弃机会的人,立刻活泛过来,口气即时变得恭敬:“请说。”

      “投诚。”曹懿言简意赅。

      “我?投诚?”陈东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

      “那徐海呢?”

      “他?”曹懿微笑,转过头问赵坤和一众亲兵,“你们说说,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出卖自己兄弟的人,能信任他吗?”

      众人打雷似的应道:“不能!”

      曹懿扬起脸,窗外此刻暮色辉煌,庭院中矗立的卫兵,都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中。里里外外,却缺少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疼痛却又安慰。他对着对屋里的人道:“你们日常朝夕相处,又一起经历过艰难的战事,互为臂膀,同样死里逃生,你们记住,身边的每一位,都是你们一生的兄弟,不得辜负,更不能背叛。”

      “是。”这一次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却有轻微的哽咽。

      曹懿看向陈东:“你明白吗?”

      “曹……曹提督,”陈东迅速从地板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我能做什么?”

      “你余下的部众,还有一千多人,如今都驻扎在西沈庄。将来依旧归你统率,替我伺察徐海和他的手下。”

      陈东再次难以置信地追问道:“我可以收归旧部?”

      “没错。”曹懿点头,“但是朝旨下来之前,你仍要委屈几天。稍后胡总督会和你详谈。”

      陈东大喜称谢,连连道:“晓得,晓得。”

      曹懿摆摆手,吩咐带出去。陈东出门,他一下歪倒在靠垫上,半天一动不动。

      惊慌的赵坤奔过去,曹懿倚着他的肩臂坐起来,安静地道:“又吓着你了?”

      赵坤的心落回肚子里,咧开嘴笑道:“是啊,没事就好了!”

      曹懿这才闭上眼睛,轻叹口气,“这个人太难对付,累死我了!去,告诉胡总督,白脸我唱完了,接下去该他登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捡回了上周的工作,好冤哪!
    新近有了作者推文功能,知道自己更得慢,我很心虚地想推几个更新快的好文给大家。口素吧,我们家那几个,意阑同学好久不更了,姜南希同学和我一样,也是周更, Jas同学更是不能指望,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好容易出了个很有希望的茶狼同学,这家伙写了1万七千字,就开始从头大修了......
    我很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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