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中卷》下午茶

28、第八章 旧情（1）

　　九月十九日，宗擎将叶麻安全解送到嘉兴。陈东见到叶麻，一番长谈，最后一点疑虑打消，终于答应胡宗宪倾力合作，换取朝廷特赦的机会。

　　三大海盗首领，叶麻、陈东羁押和徐海受降的消息，这时候才敢正式宣布。仿佛开春第一声春雷炸响，这消息顿时震动了江浙。从杭州到嘉兴，从温州到台州，狂喜的百姓奔走相告，饱受倭寇荼毒的江南土地，终于喘了一口气，满天乌云在爆竹花炮的脆响中烟消云散，露出头顶的一线青天。

　　但是浙江官场的反应，和民间很有些不同，宁静如常中颇有点异常的动静。浙江巡抚阮鄂，竟以“养寇自重”的罪名，把曹懿和胡宗宪两人逐一弹劾。

　　曹懿听到这个消息时，阮鄂的奏折已发出一天半，恐怕已出了浙江，到达安徽境内。他却没有太大的反应，雪白俊秀的脸上，只有嘴角微噙一丝冷笑，对胡宗宪道：“让他跳，我只怕他不跳，且看他将来如何自掌耳光。”

　　刚从杭州赶来的沈襄，闻言双手递上他的钦差金牌。曹懿接过，放在掌心端详片刻，抬起头笑道：“来杭一年，只动用过一回，就是校场那次，胡兄可还记得？”

　　胡宗宪略略欠身，表示自己当然记得，事实上就是那次校场杀人，才让很多人见识到这位小侯爷的风骨，从此不敢再把他当做外戚纨绔。他含笑回道：“记忆犹新。”

　　“如今只好再用一次。”

　　曹懿笑容清淡，娓娓而谈仿佛闲叙家常，不经意间却让胡宗宪出了一身冷汗。那两寸宽三寸高小小一片金牌，在他的手心里映着日光，幻化出一片灿烂的光华。胡宗宪听他接着说下去：“钦差特权，准许动用八百里加急，军报三日即可进京，阮大人少不得要吃些亏了。”

　　胡宗宪心中蓦然一震，却声色不动，只是侧目看他，带着微微的疑问。

　　曹懿点漆一样的双瞳落在他的脸上，目光沉静：“《南华经》言，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说的是后发制人……”

　　他咽下未出口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胡宗宪仔细揣摩着他的意思，四目交投，竟有刹那间的失神。那双眼烟波浩淼，仿佛有一个永远不能触及的深处，一眼望不到尽头。

　　翌日清晨，曹懿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马不停蹄送往京城的朝廷中枢。内阁收到后未敢耽搁，立刻遣人送至司礼监。当值的秉笔太监谭尧正要呈进内廷，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黄锦拦住。

　　“你来看。”黄锦手中另有三份奏折，他一张张摊开置于桌上。七省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阮鄂，还有一份，是东厂太监的密报。

　　谭尧粗略看过一遍，把那份报捷的军报也排在后面，忍不住笑道：“黄爷，这几份折子搁在一起，还真是交相辉映哪！”

　　曹懿和胡宗宪，如同商量过一般，异口同声地粉饰太平，看上去浙江是一片和光同尘，阮鄂的奏折却言辞激烈，苛责而严厉。而镇守太监的密报，提到三人成见甚深，曹懿甚至动用了御赐的私印，才令阮鄂就范。

　　“有趣吧？”黄锦问。

　　“有趣。”谭尧抚掌大笑，“别人把红炭团从炉子里扒出来，有那不开眼的，偏要自己兜起来，咱还有什么可说的？”

　　“混小子，平日怎么教训你们的？当心祸从口出！”黄锦照着他的后背拍了一掌，然后卷起桌上的折子，吩咐道：“我去玉熙殿见皇上，你把其余的折子做出节略，等皇上清修结束再递进去。”

　　嘉靖把四份奏折逐一看完，面无表情地盯着窗隙日影暗移，许久不曾开口，随后顺手把折子推到一旁，盘起双腿合目静坐。黄锦不敢出声，站在一旁静候良久，嘉靖方才睁开眼睛道：“暂且留中，再等些日子。”

　　“留中？”黄锦心下吃惊，刻意地重复一句，只为能争取片刻时间，琢磨一下嘉靖的意思，想想回话的措辞。

　　嘉靖却伸了个懒腰，显然已不愿再谈此事，他站起身道：“今日太阳不错，随朕去琼华岛和广寒殿走走。”

　　黄锦跪下回道：“万岁爷，外面虽天气晴好，风却极大，天已凉了，当心高处着了风寒。依奴婢的意思，万岁不如去万春宫疏散疏散？”

　　嘉靖只犹豫了一下，便点点头，张开双臂由着小太监为他系上腰带和披风。

　　万春宫就在嘉靖寝殿永寿宫的南侧，临着波光流滟的太液池，循池沿岸槐柳依依，花香袭人。太液秋池，原本就是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绿茵环抱，地处幽静。如今住着的，却是月前才册封的尚美人。

　　皇上难得肯在白天出殿行走，旨意传下，玉熙殿前随驾的内臣一片忙乱，几十人簇拥着御辇穿过太液池和清暑殿，尚美人已跪在万春宫门前接驾。

　　“臣妾恭请皇上万福金安！”莺声呖呖，听声音不过十四、五岁，抬起头果然容颜娇嫩，秋波流转间一片动人的妍丽。

　　嘉靖下了肩舆，见尚美人在阳光下展露笑颜，如坚冰乍破，竟有片刻的晕眩，仿佛时光倒转。那清丽俏美的眉目，恍若芍药含露初绽，俨然象极了一个人。

　　“皇上请用茶。”宫人们都被打发到门外，尚美人跪行至嘉靖身边，亲自奉上香茗。

　　嘉靖没有接茶，只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的确是容貌毕肖，逼人的丽色让人窒息，连眉尖一颗小小的红痣，都分毫不差。

　　尚美人不作声，那天皇上也是这样，缓缓抬起她的下颌，在看清她容颜的一刹那，他的手指忽然用力，眼中掠过一道错愕而惊诧的光芒。

　　嘉靖揽过她的腰肢，尚美人笑容逢迎，柔软的身体却在他的怀中微微发抖。他忽然觉得扫兴，眼前的尚美人，显然和其他妃嫔一样，只把他当作至高无上的皇帝来敬畏，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抹着他的胡子取笑：“皇上您这么婆婆妈妈的，简直象个老太太！”

　　他推开尚美人，随随便便地问：“会写字吗？”

　　“回皇上话，臣妾会写几个。”

　　“写几个让朕看看。”

　　字倒不错，规规矩矩的卫体，却缺少那种灵秀飘逸的气韵。嘉靖扔下写了字的纸，一言不发起身出门。

　　“臣妾恭送皇上！”尚美人伏地战兢兢跪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嘉靖拂袖而去。

　　“皇上起驾了！” 宫门外一声长赞，嘉靖却甩下御辇，大步走向玉熙殿。内臣们在他身后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如何是好。黄锦最先反应过来，低喝一声：“都留在此处别动！”，随即小跑着追了上去。

　　午后的太液池，水面上粼粼微波，反射着刺目的骄阳，如万条金蛇御风狂舞，华美精丽的重殿飞檐，点缀在青山碧水之间，象极了出生地湖广安陆的景色。

　　嘉靖长吁口气，想起当年自封国辞别父陵进宫，如今三十多年光阴飞逝，霎那间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都清晰地一一浮上心头，他垂下目光，低声叹了口气。

　　黄锦自幼服侍嘉靖，对他的了解，总被旁人多上几分，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皇上……”他欲言又止，终于改口说，“风大……皇上，当心。”

　　嘉靖转头望他一眼，神色已变换如常，回过神道：“黄锦，朕身边的安陆旧人，也只得你和陆炳两人罢了。”

　　黄锦踌躇难答，只能微微躬身，小心翼翼回道：“圣上垂询，奴婢惶恐不安。”

　　嘉靖的神情，一时间似笑非笑，又似喜似悲，原来听一句真话，已是逾越一切的奢求。他抬头望望湛蓝的天空，终于说：“宣蓝道行进宫，朕要斋醮扶乩。

　　黄锦暗中松口气，赔笑道：“皇上难道忘了？蓝先生告假回川，奔了师父的丧期。”

　　这时有小宦官一路神色不安，急急来报：“皇上！靖妃娘娘又犯了旧疾，景王殿下请旨进宫。”

　　嘉靖皱起眉头：“黄锦，你代朕也去看看，有什么不好，让景王速来回禀。”

　　黄锦应了一声“是”，但没有挪动脚步，目光闪烁，颇有几分神色不定。

　　嘉靖看着他问：“你有什么话？”

　　“皇上，今日裕王府的人，求到严世蕃的门下。”黄锦嗫嚅。

　　“唔？”嘉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目光凝聚如数九寒冰。朝廷有律，皇子不奉特旨，不得与臣下交往，裕王居然明知故犯，由不得他心火上升。

　　黄锦却道：“奴婢得到的消息，裕王府三年未得岁禄和赏物，王府开支拮据，一直捉襟见肘，万般无奈，才求到严世蕃处。严世蕃过问之后，户部方补上未发的岁禄。”

　　嘉靖的双眉渐渐挑起，大怒道：“这是户部经手的？去，传谕内阁，革了方钝的差事！”

　　“皇上！”黄锦跪下，拉住他的衣襟恳求道，“皇上暂且息怒。奴婢想着，三殿下到底是金枝玉叶，这是天子的家事，外臣干涉，终归不好。”

　　嘉靖咬牙，细细想过来龙去脉，强压下满腔怒气，一把扯开黄锦的双手，冷冷道：“ 今后再有封赏之物，你亲自送至裕王府。”

　　“皇上圣明，奴婢明白。”黄锦叩头，向嘉靖拜辞，慢慢躬身退去。

　　内廷中传得最快的，总是谣言和宫闱密事，不出一个时辰，内阁中替父亲当值的严世蕃，已经得知嘉靖从万春宫扫兴而去的事，还有那道留中不发的圣意。他捏着胖胖的下巴，想了又想，然后扔下满案的公文，揣着几份抄本，偷偷回了严府。

　　严府的后堂极其安静，重幔层层，愈发显得幽深岑寂。严老夫人欧阳氏正垂着头犯困，最小的孙子严绍庭，靠在她身边歪歪斜斜地坐着，双眼惺忪，亦是昏昏欲睡。只有祥欢和瑞喜这对孪生姊妹花，一边一个替欧阳氏轻轻捶着腿。

　　严世蕃蹑手蹑脚溜进去，伸手在祥欢脸上捏了一把，孰不料祥欢抬起手，一掌拍下去，“啪”地一声脆响，正打在严世蕃的手背上，吓得他浑身一哆嗦，立刻缩回手臂，惴惴不安地望向欧阳氏。

　　欧阳氏睁开眼睛，懵懂地看着严世蕃，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他道：“你怎么回来了？”

　　严世蕃垂手站直，恭谨地道：“儿子有事找爹相商。”

　　欧阳氏笑道：“你爹才闭眼打个盹，你别去扰他。且坐下，今日宫中可有什么稀罕事儿？也说给我们娘几个听听。”

　　严世蕃扫了一眼幼子，严绍庭正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不由得沉下脸道：“做你的功课去，不许偷懒胡混！”

　　严绍庭无端遭了呵斥，小嘴瘪了又瘪，一脸要哭出来的委屈。欧阳氏心疼孙子，埋怨道：“一回来就板着脸摆老子的谱，绍庭才十三，你想让他怎么着？你十三的时候，比他差远了。祥欢，带孙少爷出去，别在这儿触他老子的霉头。”

　　祥欢答应，起身拉着严绍庭的手离去，脸上绷着憋不住的笑意。严世蕃留恋地盯着她苗条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解释：“有些话不能让他听见，小孩子嘴不大紧。今天倒是真有稀罕事。”

　　欧阳氏立刻来了兴致，“坐下坐下，慢慢说。瑞喜，给少爷上茶。”

　　严世蕃从瑞喜手里接过茶盏，见那纤秀的手指几乎与瓷盏同色，不由心动，避过欧阳氏的视线，趁机摸了摸她的手腕。瑞喜低垂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放下衣袖，离他远远地站开。

　　欧阳氏已经不耐烦，连声催促，严世藩又端起茶碗吃了一口，这才故意卖着关子道：“皇上新近封了一个美人，宠得了不得，恨不能摘了月亮讨她的欢心。听内臣们说，竟和端妃长得一模一样。”

　　提到端妃，欧阳氏心中一酸，立刻闭了眼，“是谁家的女儿？”

　　“姓尚，家境贫寒，刚入宫时只是个宫女，掌管承光殿的长明灯。”严世蕃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目睹，“那日皇上在殿中打坐，神思困倦，就把击磐的槌，误敲他处，其他宫女都低着头，瞧见了也只当作没瞧见，只有她娇笑出声，皇上寻声注目，一见之下便情魔顿生，一心以为是端妃的转世，第二日就下旨封了美人。”

　　欧阳氏眼角沁出泪花，好一会儿，似乎缓过一口气来，放低声音道：“憩儿伶俐乖巧，只可惜命运不济，小小年纪便横遭惨祸。如果活着，也是三十的人了。”

　　严世蕃蹙起眉头道：“好事还是坏事，我也说不明白。若尚女专宠，皇上对曹家那点情分，能不能保住还在未知。”

　　欧阳氏默然，过了良久方轻轻叹口气：“九九的命也不好，自小没了娘，爹又早逝，这孩子又一点不知道心疼自个儿，你表姐就这么一根独苗儿留下。世蕃，你得想个法子，想个法子让他回北京来。”

　　“娘，您把儿子想成什么了？”严世蕃笑，“他是边境重臣，就算是爹，也不可能轻易就让他回京。”

　　“借口！鹄儿不也从了军，怎么就能留在京营混日子？他身子那么差，你这个做舅舅的，就狠心任他在外面吃苦？当年你爹钤山堂闭门读书，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不是靠你表姐时常接济？”

　　严世蕃哭笑不得，欧阳氏这番话一开头，没有半个时辰不会结束，他拔腿就想溜走，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得又站住说：“这孩子自己不一定愿意回京，最好是身边有个知疼知热的人照应着。”他斜睨着瑞喜道，“不如送个妥当人到浙江去。”

　　“哦？那倒是！”欧阳氏顿时出神，严世蕃见目的达到，趁机施施然离开，去书房见父亲严嵩。

　　严嵩仔细看完三份奏折的抄本，笑笑道：“ 阮鄂在浙江，大概是呆不长了。你写封信给胡汝贞，让他考虑一下浙江巡抚的人选。”

　　严世蕃有几分意外，不由问道：“何以见得？”

　　严嵩指着其中一份抄本，“这是曹懿的奏折吧？你看这句。”

　　严世蕃凑过去，父亲指下的那句话分明是：“巡抚事繁权重，然一人兼辖两省，遥制诸司，疲于奔命，莫若两省各设一员。”

　　他想想还是不太相信，严嵩闭上眼，花白的寿眉垂落，嘴角一点莫测的微笑：“等等看吧，稍后你就明白了。”他换个姿势仰躺，接着道，“等他回京，带他来，我见见他。”

　　严世蕃轻笑：“爹，您老小心，儿子只怕，这是只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九月二十六，廷寄六百里加急送至嘉兴，镇守太监亲自到军中宣旨。曹懿勉强跪地接旨，前面自然是一番套话，听到最后两句，他放下心来。

　　“诏赐曹懿临机专断之权，处置海事，或剿或抚，皆可擅专，克期平贼，不得殆误。钦此。”

　　除了这份旨意，还有一份御赐之物，明黄的缎子裱得整整齐齐，象是一本书册。曹懿谢恩后吩咐人打赏了镇守太监，回到后堂迫不及待地打开，密密麻麻的批注，字里行间的绳头小楷，竟然是嘉靖索去的那本《碧山乐府》。他压抑着心跳，一路翻到最后，不禁浑身一凛，一行醒目的朱砂字映入眼帘：驭人之道，无非推心置腹，恩礼优渥，令其感激奋发而已，无它。

　　他愣了很久，终于伸出手缓缓触摸过那几个字，嘉靖提笔时显然把朱砂蘸得极为饱满，指尖下竟有微微的凸起。

　　窗外蓦然一声惊呼，接着是沈襄笑里夹着惊恐的声音：“放我下来，彦哥，别闹了，放我下来！”曹懿推开窗扇，院中正有人把沈襄象麻包一样扛在肩上，转得他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