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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五章 谋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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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鄂此次来嘉兴,并非孤身一人。和他同行的,还有浙江都司指挥使夏正。这夏正三十将出头的年纪,嘉靖三十四年派驻杭州,虽是世袭贵胄子弟,免不了纨绔轻薄的习气,却言辞伶俐,并不招人讨厌。
胡宗宪一看到这两人居然聚在一起,就开始头疼。只因浙江都司隶属左军大都督府,下属二十个卫所,虽然都司指挥使和布政使、按察使并称三司,同属封疆大吏,但是都司除了听命于左军都督府,上面还有朝廷部科、宫中监军太监以及总督巡抚层层弹压,冤孽纠缠中几方都是矛盾重重。
如今徐海尚未入觳,稍有动静都有可能变做草木皆兵,如此这般巡抚、都司全搅进来,只会让复杂的场面更加混乱,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嘉兴后日的布防。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寒暄敷衍一番,便令俞大猷带着两人四处走动查看,然后和徐渭等三人匆匆赶回军营。
亲兵已经备好了回嘉兴的车马,胡宗宪脱了盔甲换过便装,正要坐下吃点东西,就收到了嘉兴转来的紧急军报。
他拆开看了半晌,神色瞬间变幻不定,终于抬起头道:“不用回嘉兴了。”
“嗯?”徐渭反应很快,立刻问道,“徐海改了主意?”
胡宗宪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蒋洲放下筷子,满脸的疑惑:“这徐海怎么说也是一方人物,怎么出尔反尔象家常便饭?”
徐渭接过信匆匆看完,却不以为然地笑了,“陆军重防都在嘉兴,徐海是害怕对自己不利,才要求来平湖受降,倒也不算过分。”
陈可愿接口笑道:“他还真有点曹阿瞒的性子。”
徐渭扭头看着他笑道:“元化,信中另有佳音,小周彦要回来了。”
周彦果真在傍晚赶到了平湖城。临行告别,徐海一直把他送出了二十里地,直到周彦反复劝回,徐海才拨转马头,踏上回转梁庄的官道。
周彦因为有伤在身,不能骑马,只好另置了一辆马车。耳听着车轮辚辚行进了不长一段路,身后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车夫显然看清了车后是谁在追赶,呼喝一声把马车赶到路边停下。
“兄弟。”果真是徐海的马鞭卷起车帘,“哥哥还有一句话。”
周彦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抱拳告饶道:“哥哥你饶了小弟吧,有什么话,能不能一次说干净?”
“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兄弟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周彦顿时大笑:“二哥你今日是怎么回事?罗里罗嗦,简直象个女人!”
徐海退后一步,眼神阴晴不定,迟疑许久,抬手示意车夫继续赶路。
“保重!”周彦带笑的声音,从一路扬起的烟尘中清楚传来。徐海勒住马缰,路边木然伫立良久,眼前出现的,是乍浦城头冲天的火焰,当日他自己感慨兔死狐悲的叹息,依然在耳边萦绕不去。
“胡总督?”辨出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周彦立刻站起身。
“坐下坐下。”胡宗宪扶着他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着,“听说你受了伤,伤在何处?”
周彦仰起头,笑着回答:“一点小伤,已经不当紧了。”
徐渭心细,又正好逆光站着,注意到他的眼睛墨黑异常,却是黯淡无光,没有任何焦点,心一下沉到了最底处。
“周哥儿,你的眼睛怎么了?”
“快别提了,实在丢人!”周彦不以为意,笑嘻嘻回道,“我不过想找到烟波楼的元凶,多问了几句,一时大意,就着了人家的道”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被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就给打发了,胡宗宪和徐渭却听得后怕不已,这才知道,乍浦一战,胜得实在侥幸,如果不是陈东盲目托大,如今是个什么结局,当真还在两可之间。
“有没有请郎中看看?”胡宗宪盯着他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定。
“请了。”周彦爽快地答,“郎中说,没有伤到内里,先吃药驱毒,等毒气慢慢散去,也就无妨了。”他伸出手在眼前比划,“这两天已经能看到人影了。”
胡宗宪稍稍放下心,这才转到正题上,问道:“徐海原是以你为质,怎么今日就放你回来了?”
“徐海让我带句话。”周彦正色道,“他自驻梁庄,已经放了话,愿意另谋生路的兄弟,拿了遣散金好聚好散,如今梁庄只剩下一千五百多人马。请总督相信他的诚意,九月十六,当有大礼奉上。”
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奇怪。周彦仿佛察觉了他们的疑惑,低头想了想,抿嘴笑道:“他快要当爹了,心肠自然就软和点。”
胡宗宪会心一笑:“是王翠翘?”
周彦摇头,“不是,是那位绿珠姑娘。”
胡宗宪原本还有话要问,但看到周彦按着肋部,微微皱起眉头,顿时不忍,起身招呼徐渭道:“周哥儿一路奔波着实辛苦,我们先去,明日再说。”
“胡总督。”周彦却叫住他,“我家公子在哪儿?”
徐渭望着胡宗宪,一时没敢搭话。胡宗宪站住想了想,转身慢慢道:“他在嘉兴。周哥儿,你现在不能见他。”
“为什么?”周彦脸色已变,豁然而起。
“他在乍浦一役中受了重伤,昏迷数日,伤势刚有起色。如果知道你眼睛出了问题,照他的脾气,岂不是雪上加霜?”胡宗宪耐心解释。
周彦晃了一下,只觉得掌心微粘,方知是肋下的伤口再次挣裂,半日的颠簸加上失血,令他感觉昏沉,他扶着桌角才站稳身体。
徐渭抢上一步扶他坐下,低声道:“周哥儿,你别怕,小侯爷的伤已经不妨事了。你在这里安心养两天,等徐海的事了结,我们回了嘉兴再做打算。”
两人出了房门,一路都是默默无语。走出几十步远,胡宗宪才开口道:“俞志辅他们,应该已经聚齐了。一会儿布置下去,明日正午之前就要防务齐备,切不可大意。”
“明白。”徐渭点点头,然后问道,“那阮大人和夏指挥呢?是否知会他们?”
“今晚别让我看到他们!”胡宗宪突然间怒气勃发,“他阮鄂若不是在桐乡被吓破了胆,怎么又改口称招抚?艰难时不见有一人援手,争功时却人人踊跃……”
“东翁!”徐渭不得不提高声音,提醒他的失态。
胡宗宪霎时醒悟,立刻止了声音,却犹自气得胸膛起伏,忍了半晌方道:“还有一件紧急事,阮鄂写给河道衙门的手谕,你附上总督印,赶紧发出去。再不置备冬衣,只怕卫所那帮纨绔,又会故态复萌去祸害百姓。”
“提督印呢?要不要送回嘉兴请曹小侯过目?”徐渭追问一句。
胡宗宪看他一眼,目光尖刻,“什么意思?”
“桃花汛起自三月春来,冬季坚冰难破,河工只能在秋季完成。如今已是九月,东翁有把握在上冻之前还上河工银?”
胡宗宪沉吟片刻,点点头道:“那就送嘉兴。”
翌日九月十五,是个难得一见的晴好天气,蓝天白云,金风万里。一眼能望出二三十里地,沟谷纵横,河流蜿蜒,一时尽收眼底。
但在这么一个秋高气爽的清晨,谁也没有想到,徐海居然带着几百重胄兵马,趁着夜色悄悄离开梁庄,提前一天开到了平湖城外。
胡宗宪和阮鄂听到消息,全都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时平湖城内外尚未完成布防,官军各部还没有足够的防范,城门大开,几乎是不堪一击。
从平湖的城楼望出去,徐海的队伍在护城河对岸一字排开,黑压压一片,马蹄下惊起漫天烟尘。城内顿时鸡飞狗跳,一片恐慌。
(第五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节更得较少,因为第五章结束了哉。
文中出现不少官职,大家可能看得比较晕。我换种方式解释,大概比较容易明白。
明朝的兵士管理,大框架和今天也差不多。全国共设五个大都督府,下属各省都司,都司下面再设置二百多个卫所。好象今天的七大军区,下面是各省军区,再往下是分得更细的分军区和集团军。
在各个行政省里,一省最高长官,负责民政的是布政使,犹如今日之省政府;负责监察政府执行和官员政绩的按察使,好比今日之省委;还有就是都指挥使,大概相当于省军区司令员。
省军区除了要受大军区的领导,还要间接接受省政府和省委的领导。在明代,情况要更复杂一点。五军都督指挥使,允许其开牙建府,却不颁给调军的官印,没有印和堪合,他们手里的兵士寸步难挪。
对于各省的都司,除了宫中派出的监军太监,还有总督和巡抚这两顶大帽子压在上面。总督和巡抚,都出自都察院(有点象纪委和人大的合并体)。这两个职位也都是因事而设,比如胡宗宪的总督,就是为抗倭特设,一旦战事结束,他就要收拾包袱回京。巡抚的职责则是代天巡狩,民政军政一把抓,但他却没有调兵的权利。
俞大猷和卢镗的总兵官,却隶属兵部,直接听令于军中主帅,并不受都督府和都司的领导,但他们手中的兵士,却直接来自各个卫所。
看晕了没?其实如果做过项目管理,有个很浅显的比喻,关于矩阵管理的模式,都督府和都司卫所,就相当于一个个resouce pool,而总督巡抚,则是项目经理的角色,只对某个项目负责,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就从卫所里去调遣。
小曹的提督,因奉有钦差的特旨,代表皇帝的声音,所以凌驾于众人之上。就好似来自总部的钦差大臣,什么都能掺乎,什么都敢掺乎,别人还得敢怒不敢言,颠颠捧着他。
这样解释,对权力交错的局势,和这些人各自的小心眼,是不是能理解得更明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