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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五章 谋赚(2) ...

  •   第二日一早,程翡翠果然叫了一顶竹丝小轿,换上一身民间最普通的青布衣裙,只带着赵坤一人,前往城南的茶惮寺,布置曹侯夫人的法事。

      嘉兴茶惮寺坐落在运河边上,从三塔跟随运河水向东走,便是岳王祠。赵坤跟随曹懿南来,除了杭州,很少见识江南其它风物,他骑在马上东张西望,满心兴奋。运河岸边青翠葱茏的树林,粉壁黒瓦的民居,伴着烟火气隐隐传来的木鱼声,都充满了江南的民间风味,和他黄河北岸的家乡,风景完全迥异。

      程翡翠向他指点着沿岸的胜迹:“你看到那座石牌坊了吗?”

      “哪里?”赵坤把手搭在额头,遮挡着刺目的阳光,远远望出去,“大庙旁边的门楼?”

      “对,门楼。”程翡翠莞尔,“那大庙是岳王祠,牌坊西边的柱子,就是你们督帅提到的血印石。”

      “哦?”赵坤顿时好奇心大盛,一夹马腹冲了过去。那座牌坊似乎新建不久,楹联簇新,西边的石柱上,纹理斑驳,果真有一个隐约的人形,很象一个僧人的侧影。

      民间传说嘉靖三十四年,倭寇大犯嘉兴,劫掠了数十名妇女囚在岳王祠,祠中和尚仗义营救,自己却失陷在倭寇阵中,被绑在石柱上乱箭射死,血沁入石,水洗不褪留下永久的痕迹。柱前如今矗立着一个硕大的香炉,升腾的青烟带着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

      程翡翠等了很久不见赵坤返回,忍不住跺脚催促轿夫:“劳驾叫他一声,该走了。”

      那轿夫便扬起声音喊:“小哥儿,起脚了!”

      赵坤闻声上马追过来,犹自回头恋恋不舍,眼睛红红的,仿佛被香火熏到,一路垂着头再不说话。

      茶惮寺倒是香火鼎盛,大殿处进香许愿的人群川流不息。程翡翠见了知客僧,交待过法事的细节,正要循路离开,却看到东侧的偏殿,大门紧闭,门外侯着无数善男信女,个个神色虔诚,似有所待。她侧过脸,疑惑地看向知客僧。

      知客僧垂目微笑道:“那是贫僧的师叔在为人解签。女檀越如有兴趣,也可以摇上一签。”

      程翡翠停下脚步想了想,点头道:“久闻茶惮寺签文灵验,有劳大师了。”

      “女檀越客气。”知客僧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翡翠净了手,依样上香叩拜,签筒哗哗摇动间,一支签头跳出来落在地上。她拾起来只扫了一眼,脸色就有点发白。那上面纤细的笔画写着两句话:不如回头依前路,云开月出两分明。

      竟然是一支下下签。

      “大师,此话何解?”她捏着签文,手指不由自主地发抖。

      凝神沉思的老僧抬起眼睛看她一眼,淡淡道:“女檀越问的,可是姻缘二字?”

      “不。”程翡翠犹豫片刻回答,“只是一件事,想了十年的事。”

      老僧再次闭上眼睛,过一会儿颂出解语:“春花眼前,蝶乱蜂飞,参差景物,此非汝缘。”

      程翡翠面颊惨白,缓缓起身问道:“大师所言,是劝小女子回头?”

      “阿弥托佛。”老僧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世间多少无常事,贪嗔痴爱终无痕。”

      他闭目跌趺而坐,垂眉入定,再没有开口。

      程翡翠只觉似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身上不停地打着寒噤。直到出了寺门上轿,眼神还是直直的无凭无落。

      赵坤看她气色极其难看,和进寺前几乎判若两人,睁大了眼睛问道:“程姑娘,这里人太杂,是不是着了时气?”

      “胡说。”程翡翠勉强一笑,“我们回去。”

      两人回到行辕,还未到巳中时分。大门外停着一顶青幔官轿,程翡翠着意多看了几眼,以为是来参见胡宗宪的嘉兴官员,也未曾多想,指点着轿子绕过大门,从后门进了行辕。

      赵坤却发现后院的护军布置有些异常,他“咦”了一声,停下脚步问路边的亲兵,“什么人在督帅房里?”

      “浙江巡抚阮大人。”亲兵回答。

      赵坤回过头征询地看着程翡翠。程翡翠摇头,无奈地叹口气道:“我到偏厢回避,你记得提醒军医,依时辰送药进去,喂的时候千万小心,别连累到伤处。”

      赵坤连声答应着离开。这一番会话,大半个时辰尚未结束,直到午时,才看到阮鄂告辞出来。

      “阮大人为官多年,怎么今天这么不懂事?”刘钧用抹着曹懿额上的冷汗,不停地埋怨。

      “不关他的事。”曹懿的声音疲惫不堪,“是我请留。河工款救急暂充军饷,民政上的事,只能请他开口。”

      等着军医换完药离开,程翡翠蹲下身,歪过头正对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道:“没有你,天会塌下来么?”

      曹懿想笑,但懒得提起嘴角,闭目养会神才说:“你不明白。”

      程翡翠咬咬嘴唇,半晌没有出声。曹懿察觉到左手被人轻轻扶起,有什么微凉的东西顺着手指滑到手腕上。他睁开眼睛,原来左手腕处笼着一串菩提手珠,淡黄的底色上散布着均匀的黑点,质如珐琅,光泽异常,显然是菩提珠中的上品。

      “做什么?”

      “今年是你的元辰。”程翡翠低声解释,“太岁当头,总要有个避邪的意思,你难道忘了?”

      曹懿转过目光看她一眼,不知为什么,笑颜里竟带着颇多嘲色。程翡翠怔了怔,想起怀中的签文,心头的烦乱顿时纷至沓来,胸口竟有些隐隐作痛。

      曹懿清醒之后,一直没有问过为什么她会来嘉兴,程翡翠却忘不了他那个吴王和西施的比喻。很多事,往往是假做真时真亦假,她不禁也自嘲地笑出来。

      最后是赵坤打破了沉寂,从外面进来禀道:“阮大人已赶去平湖,留话请督帅只管养伤,万事有他和胡总督担待。”

      “知道了。”曹懿懒洋洋地敷衍。

      “平湖?”程翡翠吃了一惊,惊异地问道,“那里是浙江水师的驻地,阮大人去那里做什么?”

      “一锅好粥煮成,分羹的人自然会来。”曹懿冷冷地说。

      听到阮鄂来嘉兴的消息,胡宗宪并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惊讶。他正带着戚继光、卢镗几位将领,还有随行的徐渭、蒋洲和陈可愿三位幕宾,视阅新建的平湖水师。

      从山坡上望下去,波涛翻涌的湖面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三十余艘战船,楼橹如山,风桅似林。甲板上将士的盔甲映着日光,更显得衣履鲜明。

      蒋洲和陈可愿都是第一次来到平湖,几乎看得眼花缭乱。这种新式的战船最早成于福建沿岸,所以被称作‘福船’。船高三层,将近丈高,除了弩箭和火箭这些常见的兵器,每条船上还配备了头炮、佛朗机和碗口铳等重型火器。

      蒋洲在汪直处驻留了大半年,对他们所用的船只兵器相当熟悉,不免有些忧虑,“此船如此庞大,人力不可驱动,全靠顺风顺潮,水中回翔不便,比起海寇的小早船,灵活机动上到底差了一着。”

      “在里海自然不能依赖它。”戚继光回头笑道,“到了空阔的海面上,就显出大船的威力来,乘风下压直如车碾螳螂,快意无比。”

      陈可愿笑着点头赞同:“元敬说得不错,你是没有见过海战。须知海战拼的不是人力是船力。船型高大,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不中则已,中则无船不粉,确实爽快!”

      蒋洲却不以为然,他在日本八个月,深知日本虽只是弹丸之地,但对外的野心极大。目前耽于国内诸侯混战,尚不足虑,但倭寇船尖将悍,毕竟不可小觑,天长日久终是一个祸患。不过他生性平和深沉,并没有反驳陈可愿。

      几位幕宾的谈话,胡宗宪似乎充耳不闻,眼神越过湖面万点金鳞,目光悠悠只是出神,显然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

      这批战船的建造,源于去年十一月俞大猷的奏议,其中提到一个新的海战战术,令人耳目一新。因为倭寇的特长是娴习陆战,水战技术反而低劣,因此俞大猷上折提议重建更具战斗力的水师,利用有效的海战战术和火器,将倭寇直接消灭在海上,根本不给他们上岸的机会。

      他对胡宗宪说:“海战不过是以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以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无他。”

      胡宗宪深以为然,立刻调拨了当年军费的三成,花费在水师装备的更新上。曹懿曾出言阻止,但见他心意已决,而组建一支大明水师的前景,确实让人心向神往,也就没有再坚持。可是一旦真正实施,九个月来举步维艰,胡宗宪这才发现,无论是俞大猷、曹懿,还是他自己,都把由此涉及的后果,想得过于简单了。

      “东翁,俞将军来了!”他正想到深处,身后的徐渭出声提醒。

      半山腰处俞大猷带着十几个戎服佩剑的军将拾阶而上,已经越走越近。

      “大帅!”十几人因盔甲在身,不便行礼,只能同时躬身参见。唯有两名军将打扮的年轻人,一般的浓眉大眼,双手胸前合十为礼,行色更是与他人不同。

      “志辅,这两位是……”

      俞大猷回头招呼两人走近,然后笑道:“未曾来得及禀报大帅。两个小徒来自河南少林寺,暂时留于军中,帮助属下训练军营新兵。”

      那两人相视一笑摘下头盔,果然头顶无发,各自点着数点戒疤。其中一人趋前一步,合十笑道:“久闻大帅盛名,今日方谋得真颜。小衲法名宗擎,少林寺武僧,与师弟普从奉师命拜师从军,恳请大帅通融。”

      胡宗宪笑容可掬道:“小师傅客气。少林乃天下武林泰斗,两位能够从军教习,胡某实感蓬荜生辉。”
      然后他向俞大猷招招手,“志辅,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俞大猷紧走两步赶上胡宗宪,两人沿着林下小道向密林深处行去,一边走一边闲聊。

      “志辅,我只道你剑术超群,竟不知棍术更是出类拔萃,到底你师从何人?”

      俞大猷拱拱手道:“家师上李讳良钦,只是一介江湖散人,不足道耳。”

      “提起剑术我倒想到一个人。”胡宗宪拈着颌下的短须沉吟,“剑法精妙,出神入化,实在是英雄自古出少年哪!”

      俞大猷不禁笑道:“什么少年俊杰能得大帅如此推赞,末将一定要见一见。”

      “等徐海这事了结,我一定介绍你相识。”

      胡宗宪说着站定了脚,这里面对着水波粼粼的千顷湖水,疾风掠过水面,带着湿凉的水汽从耳边呼啸而过,把他的披风高高扬起。他蹙紧眉头揪着披风的下摆,半天没有说话。

      俞大猷的脚步随着胡宗宪渐渐放缓,似乎在斟酌词句,良久才道:“大帅,有什么话,请直说不妨。”

      胡宗宪回过头,似从丹田里透出一口长气,叹息道:“志辅,重建水师的所有动作,都先停下。”

      俞大猷登时就急了,“大帅……”

      胡宗宪抬手,压下他后面的话:“你听我说完。做这个决定,我也觉得心中痛楚,可是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格外冷冽清晰,“我不想瞒你,京中已有御史弹劾我和曹提督,劾我们心怀叵测,妄图拥兵擅权,更有人说你的奏议,背逆太祖皇帝的祖制,建议严惩。”

      俞大猷瞠目结舌:“怎么会扯出太祖皇帝?”

      “我们都想得太少,的确失虑了。你想想,浙闽大船数百艘,将士数万,一旦变成事实,后方的粮草供应该有多么庞大,单凭一省财力完全无法支撑,府县各自为政缴纳饷赋的方式,也要改变。这不是浙闽两省的问题,而是动摇了朝廷军务的根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请恕末将愚昧,实在想不明白。”俞大猷干脆地回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胡宗宪默望着头顶飞逝而过的流云,无可奈何地笑笑。俞大猷识情处世的心思极其单纯,自然不会理解,他的建议,所牵涉的后果,不仅仅是军务和兵部,而是已经波及到了朝堂和州府衙门的权重政务,几乎牵一发而动全身,反对的声音才会如此之大。

      “志辅,我们回头再谈,这件事要仔细思量,谋定而后动。先不说别的,只军饷和将领这两样,眼下就是后继乏术。”

      提到军饷和将领,俞大猷顿时没了声音。这两件事也是他的心头之痛,尤其是将领。朝中武臣位卑,大多数将领不愿读书,不习兵法,打仗仅靠蛮勇,智勇双全的军将,实如凤毛麟角。若非如此,这次阻击战也不会让曹懿亲自带兵。

      胡宗宪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志辅,我明白你目光长远,不贪近功,可是眼前还有更火烧眉毛的事。先放下吧。”

      “大帅请吩咐。”

      “徐海十八日在嘉兴投诚,你点齐五百人,明日跟我回嘉兴。”

      “是,末将遵令。”

      胡宗宪点点头,“我们回去吧。”

      俞大猷想了想,还是不太甘心,紧追两步问道:“曹提督呢?他是上命钦差,为什么不和内阁争取?”

      “曹提督?”胡宗宪转过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话到嘴边改了口,“曹小侯爷是指望不得的,一年半载,他早晚要回北京,不会永驻浙江。”

      “提督的伤势可有好转?”

      “你回嘉兴,正好去见见曹小侯爷。”胡宗宪摆摆手,径直向山下走去,只留下俞大猷一个人站着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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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元辰就是本命年的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很无趣是吧,但是中卷还会有一场惨烈海战,所以,铺垫是必须的。
    关于俞大猷同志,我闹了一个大乌龙。明史中只说他师从李良钦,修习荆楚长剑,后著有武学名典《剑经》,我则想当然地认为,此长剑即彼长剑。但是前两天把剑经下了来看,才发现福建人嘴里的长剑,妈妈的原来就是棍子。俞大猷同志最擅长的,竟是“俞家棍。”立刻倒塌。
    幸亏他是武进士出身,不仅棍术精绝,刀剑钩戢亦同样出色,总算能圆得过来。以后再不犯懒了。
    少林武僧师从俞大猷的故事,确有其事,明史中有明确记载,俞大猷路过河南,专门去少林寺切磋武艺,却发现少林的棍术面临着真诀尽失的局面,在少林住持的请求下,挑了两名资质最好的武僧从军学艺,后来宗擎回到少林收徒授艺,名动天下的少林棍法,竟是传自俞大猷哎,没有想到吧?
    来,让我们一起缅怀一次俞大猷同志,他的现代海军观念,却局限于当时的政治制度不得实现,一代将才郁郁而终。
    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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