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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章 赎身(4) ...

  •   段成撩起袍角双膝跪倒:“恳请大帅屏退无关之人。”

      胡宗宪微微锁起眉头,仿佛第一次见到段成,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乱七八糟的胡须象是从未休整过,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布满了沧桑之色,惟有一对眼珠乌黑灵动,平日畏缩的神色已经消失无踪,这分明是一双年轻人的眼睛。

      胡宗宪心中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一点端倪。他开口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卑职有不得已的苦衷,事后自会向大帅解释。”段成伏下身叩头,“请允许卑职先行施针救人。曹提督此刻只是风邪泛表,再耽搁下去,一旦邪犯肝脾,则诸脏皆伤,那时就算神仙再世,也回天乏术了。”

      胡宗宪扫视一眼周围,沉吟片刻颔首道:“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皆行礼退下。胡宗宪却临时改了心思,叫住年纪最长的一名军医,“刘先生,且请留步。”他转向段成,“他留下,与你同参医理,应该不算无关之人吧?”

      段成脸上微现犹豫之色,明知胡宗宪是信不过自己,但看到曹懿牙关紧合,已经有轻微的抽搐症状出现,也顾不得太多,便站起身走到榻前,扶起曹懿的左臂。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象通常一样,在手腕的尺关寸上用指,而是把食、中两指轻扣在曹懿手背的太素穴上。

      胡宗宪隐隐心惊,回头看一眼刘军医,他也正一脸疑惑,因为极度震惊张开了嘴,不错眼珠地死死盯着段成。

      段成探了脉象,抬起头想了片刻,又扶起右手,依然是那个姿势,两指扣在太素穴上,闭上眼睛揣摩良久,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抬起头道:“提督身边可有贴身服侍的人?我想问两句话。”

      于是赵坤被传进来。段成问他:“提督大人是否日间常有心悸头晕的症状,而夜间少眠气短盗汗?是否有长时间的心口绞痛和短暂晕厥?他日常服用的药里,是不是有大剂量的镇痛方剂?”

      面对段成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赵坤瞠目结舌答不出一个,细想半日,依然摇头,因为往日并未留意到曹懿有任何异常。

      段成叹气,“四个月前在桐乡,我为他诊脉时,胸痹的症象还没有这般严重。此种症状出现,要绝对卧床,避免过劳,你们这么多人,平日都做些什么?居然由得他亲上沙场? ”

      胡宗宪想起徐渭也说过类似的话,一时没有作声,刘军医却恍然悟道:“难怪他对麻醉剂没有任何反应。想必是平日经常服用镇痛药,此类药物已经对他失去了作用。”

      段成瞥他一眼道:“既有怀疑,为什么还要按常规下药,您到底懂不懂医理?我揣度着,您老的用药,必是僵蚕、蝎尾、蜈蚣和朱砂之类,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十分生硬,咄咄逼人不留半分情面。当着总督的面,被一个平日酗酒懒散的后辈诘问,刘军医象被马蜂蜇了一下,气得脸色通红,胡子都翘了起来,反唇相讥道:“《五十二病方》和《诸病源候论》,对金疮痉早有定论,风症既起,通络镇痉是治病的关键,莫非你有仙方不成?”

      胡宗宪抬手制止了两人的争论,疑惑地看段成一眼,问道:“难道用药有误?”

      “这些药没有错,只是用的人不对。风为阳邪,自皮肉破损处侵袭入内,化热化火,致气血失和,脏腑失调,祛风清热自是正理。但提督大人的胸痹一症,起于阴寒凝滞,平常的祛风去毒药,到了他身上,可能就变了虎狼之剂。此时脉象细微无力,正是阴血虚耗,正气已伤的征兆。”

      这番话出口,室内的几个人都闭了嘴。胡宗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事已至此,接下来该怎么办?”

      段成毫不犹豫地道:“只有先用小儿适用的驱风保命散,暂时护住元气,再用针灸试着去毒。”

      看胡宗宪点头,段成立刻提笔写方子连叫抓药,并下了医嘱:“水煎去渣,以棉花蘸药滴入口中。再准备一锅开水端进来。”

      段成的毫针,亦比常人所用的要长出三分,手法也十分奇怪,进针时并非拇指与食指施力,而是拇指与无名指捻动,下针极其缓慢。为了避光保持安静,房内此刻封闭了所有的门窗,密不透风相当闷热,他于全神贯注之际,并未留意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

      胡宗宪静静看了一会儿,向刘军医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退出去。

      “这个人究竟什么路数?”他问刘军医,“你与他可熟悉?”

      刘军医连连摇头:“他一向孤僻,并不和人交往,平日常常贪酒误事,都以为他的医术不过尔尔,从未见他露过异态。”

      “他诊脉的方式与众不同,又是什么道理?”

      “卑职幼年时听家父提过,成都青城山的张真人,曾自创过太素脉,但是失传已久,没人亲眼见过。卑职也只是怀疑,不能确认。”

      “张真人?”胡宗宪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心神有些恍惚。怔仲间突然回过神来,走到室外叫过几个亲兵,吩咐道:“你们给我看住他,若有任何意外,我拿你们是问。”

      瞟一眼刘军医诧异的神色,胡宗宪一笑道:“文长一时半刻应该到了,不知他是否钻研过?”

      胡宗宪并不知道,徐渭和戚继光此刻依然滞留在杭州,尚未动身。戚继光一入杭州就直扑知府衙门,知府张应礼带着官兵围了魏铮的府邸,殊不料已是人去楼空,府中只剩下几十个家人,被官兵的阵势吓得心惊胆战,嚎哭成一片。

      细诘之下才知道,魏铮于昨晚带着妻妾子女离开杭州,悄悄登上了前往日本的商船。此刻怕是已经离岸千里。张应礼无奈之下,只好将魏府的家人暂时收押,留待胡宗宪返杭后再做处理。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浙江巡抚阮鄂,他传进张应礼,仔细询问了事情经过,沉吟着道:“我怎么听说,这个魏铮,和罗龙文罗大人一向交好?”

      “这个……”张应礼陪笑,“属下就不知道了。”其实他心里明白的很,阮鄂说得非常正确,话里的深意却相当恶毒,因为通倭是灭门之罪。只不过,罗龙文和鄢懋卿两个,是严世蕃的左膀右臂;而胡宗宪和阮鄂两人,一向面和心不和,却和严、徐两位内阁大学士,分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两派已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他一个地方官员,还犯不着搅进这样的浑水中去。

      阮鄂含笑看着他,眼神却深刻难明,令张应礼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直到离开巡抚衙门半里地,他还在轿子里边摇头边自言自语:“难做啊难做,一言之失,就可能尸骨无存。”

      事既不谐,戚继光急着返回嘉兴,徐渭却是苦着脸动弹不得。胡宗宪的信里,令他说服怡情阁的程翡翠同赴嘉兴,而翡翠却和鸨母程怡,正为脱籍一事僵持着,说什么也不肯动身。

      “嘉兴无数名医,如果他们束手无策,我去了又有什么用?”程翡翠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心里却象油泼火煎一样。只是她相信段成的医术,方暂时稳摄心神。

      徐渭听说过她和曹懿之间的纠葛,实在无法理解她此刻的冷漠,“脱籍与否,真有这么重要?”

      “文长先生,我一向敬重您,愿意和您说实话。”程翡翠言辞客气,态度却十分坚决, “如今他的情势如何尴尬,您比我更清楚。我以这样的身份去见他,只会给他带来无妄之灾。何况……”她没有说下去,只因记起几天前曹懿的犹豫,心里象吹进了一股冷风,周身透凉。

      徐渭不得已只好说了实话:“程姑娘,不瞒你说,胡总督在信中提到曹大人伤势沉重,昏迷中却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此去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程翡翠心底如同漏水的破船,开始不停地往下沉落,她用力咬住舌尖,才勉强控制住自己:“徐先生,请再等我半日,如果今晚妈妈还不肯松口,我跟你连夜去嘉兴。”

      程怡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只因几年前她曾答应过翡翠,将来可按原来的身价赎身脱籍。可是悉心调教了十年,这块金子招牌帮她赚回了三分之一的身家,事到临头她终是舍不得放手。

      程翡翠跪在她面前,再次乞求道:“放我走吧,妈妈,求你成全我!”

      程怡有些动情,抚摸她的双肩道:“不是我不放你出去,也不是我贪得无厌。”她叹口气,“如果有人真心实意赎你出去也就罢了,如今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为你打算,你一个弱女子,脱了籍靠什么为生?翡翠,我是真的放心不下。”

      “妈妈多虑了,毕竟天无绝人之路。”程翡翠淡然一笑。

      程怡灰心地转过头,注视着窗外一片茫茫秋水,凝神半晌,似是下了决心:“翡翠,在你心里,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妈妈?”

      “十年间情同母女,妈妈的心意我铭记在心,永远不会忘记!”

      程怡脸色一寒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自你见过曹小侯爷,半年来变化如此之大?你自小乖巧自重,最是吃苦用功,也就是这么一条,才让你红遍杭城。为了他,你不但自降身价自己送上门去,甚至不惜利用他的奶兄,这样费尽心机,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你是思嫁到如此地步!”

      “我……”程翡翠嗫嚅着,终是闭紧嘴唇不肯多说一个字。

      “你不愿说就罢了。”程怡冷冷一笑,“为了今天,你筹画很久了吧?从你开始闭门谢客,又突然改了性子,耐心调教琉璃的时候,我就该起疑心。可我太相信你了,一切都依着你,你却这样报答我!”

      程翡翠面有愧色道:“琉璃妹妹已能撑起门面,即使我离开,也不会影响阁中的生意。”

      “算了,你的心已经散了,我徒留无用。”程怡神色黯然,嘴角却有一丝讥讽的笑意,“不过翡翠,你还是失策,若是再能坚持三个月,身价愈加暴跌,说不定凑齐赎金的一半,我就会放手。”

      翡翠咬牙不出声,只是从屋角的樟木箱中,取出一个描金漆盒,双手捧到程怡的面前。

      盒子里是程翡翠历年来收到的首饰馈赠,程怡接过端详了一会儿,忽然落了泪。她放下漆盒,紧紧抱住翡翠,“傻孩子,当年我和你有过一样的心思。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脱离乐籍,依然脱不了歌伎的身份,永远象无根浮萍,永远不能象普通人一样生活。”

      翡翠伏在她的膝上,眼中泪水盈盈,声音低得象耳语:“我想过,我常常在想。我只要一个自由的身份,助我完成心愿,以后欠恩的报恩,欠情的还情,其他的,轮不到我在乎。”

      一张上好贡川纸写就的卖身契,凑到烛火上。它在火焰的上方反抗了一下,慢慢蜷起一角,接着蜷曲再蜷曲,终是化做了灰烬,消失在空气中。

      翡翠再次跪下来,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在木地板上,梆梆作响。程怡能够同意赎身,确实是给她的天大恩典。

      程怡嘴唇哆嗦着,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乐坊自有规矩,你现在就收拾,今晚就得离开这里!”

      (第四章完)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大家讨论得热闹,我也插两句。仔细看了大家的回帖,终于明白大家和我的纠结在哪里。我们对于女主一词的理解,是满拧的呀!看大家的意思,女主意味着男主的伴侣,或者在男主心中地位最高的那个女性,对吧?可我原来理解的女主,是指对情节推动作用最大的女性角色。嘻嘻,如果大家的纠结是在这里,那就先放下心看文吧,因为主线虽然早已确定,但我至今也没有决定,让谁去做这样的女主,或者,这文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女主,再或者,我一时心软,让小曹象韦小宝一样,收了所有的妹妹,也不是没有可能,哦活活活活(奸笑ing)
    不过翡翠这个角色,写得的确有点走形。原来的设定,她本身应该是一个通透淡然的女性,那段琴韵相和,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可是我笔下没控制住,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挠头,只好尽量往回拉,可是完全吻合原来的轨道,已经是不可能了。叹气,这就是网络连载边写边发的坏处。
    我把清的评论加了精,说得真好,简直是从我心里掏出来的。
    Ps. 柳三变那个东东,我改了,拜谢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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