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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四章 赎身(3) ...

  •   过了中秋白昼渐短。卯初时刻吴顺来已经醒得双目炯炯。而外面的天色刚蒙蒙亮,淡青色的曙光微微透过窗纸,屋内的器物一点点现出轮廓。

      嫣红瑟缩在床角,身上紧紧裹着一幅红绫被,依然阖目沉睡,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一把长发如同上好的烟墨,四处散落在枕席间。

      吴顺来拾起一束发梢,在脸上贴了贴。长发柔软顺滑,一缕清香在鼻端萦绕不散。他端详着枕边人的秀眉长睫,耳边是她细微的呼吸声,心里的欢喜似到了极处,也有一点不经意的心疼。

      昨夜云雨既阑,嫣红伏在枕上落泪。吴顺来方知她含苞未破,元红尚在,仍是处子之身。他在惊讶之际,有些隐隐的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控制,但神困身倦中却找不到这不安的源头。

      吴顺来和夫人邵氏成婚六载,膝下一直无出,连累婆媳关系也变得紧张,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时常拉了曹懿去喝闷酒。曹懿被他纠缠不过,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顺得哥情失嫂意,你也只能安抚一处,索性先遂了伯母的心愿。”

      吴顺来叹道:“愚兄屡有纳妾之意,却一直碰不到合适的人。”

      “兄台心中的可人儿,究竟是什么模样?”

      吴顺来也是多喝了几杯,借着酒意居然脱口而出,“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

      话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唐突了,但泼地之水,已经无法收回。曹懿却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意思,反而笑了:“如果我把嫣红嫁给你,你会不会好好对她?”

      吴顺来很早以前就见过嫣红,那时嫣红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全,他只觉得这丫头娇俏喜人,虽然言语间多有戏谑,实际并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后来老侯爷去世,曹懿告了丁忧,回扬州守孝三年,他自己娶亲授职,忙乱间几乎忘掉了那些陈年旧事。

      直到两年前的夏天,曹懿从大同返回北京交印述职。那时曹懿尚未承袭爵位,府中没有太多的规矩,他仗着自己是曹府常客,不待通报就闯到了东花厅,直接推门进去。

      房内有人低低地惊叫,纱裙悉悉索索响着躲闪到屏风后。惊鸿一瞥之下,他看到一张雪白清秀的面孔,肤如雪晕,似玉粉碾成,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那个一团稚气的小丫头,如今竟出落得如此标致,自此看在眼里,留在心上。

      曹懿的话,吴顺来以为是酒后的玩笑,没想到曹懿一力促成,来来去去竟成了真事。吴老太太听到嫣红的身份只是个婢女,先就寒了脸。偶然的机会见了嫣红一面,这才释然,回来对儿媳邵氏说:“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举止进退还算得体,顺来喜欢,那就是她吧。”

      邵氏出身诗礼世家,一向言行端淑,心里再不自在,也只得勉强笑着应道:“母亲喜欢,比什么都好!”

      吴老太太仿佛看破她的心意,不悦道:“媵妾虽贱,也是良家儿女,何况嫡庶有别。到此地步,你就该大度包容,和气相与,旁人赞你一个婉顺贤惠,她自然会做低伏小。”

      邵氏心中气苦,听她话里挟枪带棒,更是哽咽难言,忍住气回到书房,提笔写了两句话留给吴顺来:“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赌气半个多月没理他。

      想起这两句诗,吴顺来翘起嘴角笑了笑,轻轻为嫣红掩好被子,然后披衣下床。此刻时辰尚早,他打量着父母还未起身,不便请安,就转到书房处理公事。

      远远就看到书房外立着两个丫鬟,他吃了一惊,走进去一看,邵氏果然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夫人,”吴顺来一夜春风,见到邵氏多少有些心虚,赔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邵氏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相公不陪着新人温存,大清早的,又来书房作什么?”

      书房内的小厮早被打发出去。见他夫妻有开始斗嘴的迹象,邵氏身边的大丫鬟亦抿嘴笑着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吴顺来问:“做什么?要三堂会审吗?”说完自己忍不住笑。

      邵氏摇着绢扇,只把眼睛从扇后露出来,上下打量着吴顺来,笑笑道:“平日咫尺天涯,昨夜方可一近芳泽,妾身特来恭喜相公夙愿得偿。”

      吴顺来知道邵氏对纳妾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但她平日做事极有分寸,不会专门候在这儿,就为了说两句风凉话,于是避开话头问道:“我还有份要紧的奏折要写,夫人到底有什么事?”

      邵氏也就收敛了笑意:“我看了二夫人的妆奁。”

      “嗯。”吴顺来翻看着手头的信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侯府的陪嫁,异常的丰厚。”邵氏特意在“丰厚”两字上加重了语气,“从琴棋书画到钗裙箱笼,应有尽有。

      吴顺来抬起头: “有什么问题?”

      “一个媵妾而已,相公,你不觉得太过份了?”

      吴顺来看她一会儿,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廷瑞做事一贯铺张,是有些过了,但嫣红是他跟前最得宠的丫头,舍不得也是有的。”他笑了笑,接着道,“何况他们曹家是扬州首富,这点儿东西,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九牛一毛,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妾身是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吴顺来“哈”地笑出声:“夫人,我吴顺来一介七品小官,有什么可图的?”

      “相公别忘了,你新迁兵部给事中,虽然是七品小吏,却有诏敕和上谕的封驳权,爹的位置,更是风口浪尖。”

      “妇人之见。”吴顺来嗤之以鼻,“我和廷瑞自幼情谊非常,又同朝做官,你不会明白。”

      邵氏赌气道:“我反正不喜欢这个人。当年魏家的初蕊,以死明志,都挽不回他退婚的决心。这人心太狠。”

      “夫人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吴顺来拖着昆腔的小生口白,念得声情并茂,“那时他重病在身,生死难料,当然是为她一生着想。”

      七年前曹魏两家毁婚,曹懿因自己毁约在先,声明所有聘礼一概不予追还,魏家父母心疼女儿,倒是没有任何异议。魏初蕊得知退婚的消息,咬破指尖写下一封血书,然后悬梁自尽,幸被家人发现,救回一条性命。

      “君若无计娶妾,妾誓以魂魄相随,无颜更事他人。”病榻上的曹懿看到白绫上凌乱的字迹,一句话也没有说,病情却一路恶化,开始大口吐血,十几天人事不省。

      这段公案,邵氏自然无从知晓,她撇撇嘴道:“你们男人,总是做些自以为是的傻事。

      “小万夫人是你的手帕交,你自然偏着她。”

      邵氏没有接话,凝视他半晌,方低声道:“夫君,我只庆幸,幸亏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愿听我规劝,日后且莫要后悔。”

      吴顺来看左右无人,抓起她的手捏了捏道:“行了,我知道了,去向娘请安吧。”

      一句话提醒了邵氏,她慌忙站起身,打开房门吩咐丫鬟:“去看看二夫人起来没有?就说我等着她梳洗完毕,一起去向老爷夫人请安。”

      丫鬟垂手回道:“二夫人见公子和夫人说话,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

      “哦?”邵氏楞了楞,抬头果然看到两个仆妇带着嫣红站在后院门口,白绫衫外套着桃红色的禙子,下面系了一条石榴红的百褶长裙,不多的几件首饰,却恰到好处,既不张扬也不寒酸。

      “婢妾给少夫人请安。”嫣红上前行个万福。

      邵氏瞟了嫣红一眼,扬眉轻轻一笑,笑容中的意味十分复杂。调换凤钗的故事,昨天晚上喜娘就已经报给她听了,气得她胃痛一夜,但此刻她的语气听上去依然斯文体贴,“快别这么着,以后你我就是姐妹,这些虚礼一概免了。”

      嫣红垂了头,低声道:“婢妾不敢坏了规矩。”

      远远望着两人手拉手离开,吴顺来松口气,拣出曹懿的私信打开。信中依然洋洋千言,一笔再熟悉不过的柳体小楷,痛陈国事之余,免不了嗟叹仕途磋跌,步步行来步步荆棘,没有一件顺心如意的事。唯有最后一句换了白话, “人交给你,替我用心疼着。将来她若有半点委屈,,咱们二十年的交情,就算完了。”

      吴顺来忍俊不禁,弹着信笺笑道:“你何用操这份闲心?嫣红已是我的人,不用你交待,我自会待她如珍若宝。”

      他摊开信纸,提起笔刚写了一句“弟钧悉”,忽然想到最近的几个弹劾折子,立刻皱起了眉头,思虑着是否给曹懿提个醒,免得上谕或者内阁的责问到了,却因毫无准备而手足无措。

      曹懿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的中午开始高热,按照军医的说法,因为伤口沾到污水,感染了风毒。偶有清醒的时候,睁开眼睛却不大认得人。看他烧得满面潮红,黑眼睛里水气弥漫,一片痛苦之色,赵坤情愿他还是昏睡不醒。

      到了晚上症状更加凶险,伤口附近的肌肤象煎灼一样滚烫,嘴唇上烧出一溜血泡,却一口药也灌不下去了。不但几位军医,就是嘉兴城内请来的名医,也束手无策。

      胡宗宪是真的着了急,口不择言地拍案大骂:“都是沽名钓誉,徒有虚名,空悬着一张招牌,没有一丝医者割股之心,不如趁早卷铺盖滚蛋!”

      众人听他骂得离谱,彼此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接茬回话,满屋子只听得到胡宗宪的咆哮:“平日大话吹得山响,事到临头都露了怯,我留着你们有什么用?”

      刚从杭州赶到嘉兴的段成,这时乍着胆子越众上前道:“大帅,提督大人的险症,一则失血过多,二则日常郁结过重,伤了心脾,已是积重难返,并非众人不肯殚精竭虑,大帅责骂得实在过了。”

      这番话让胡宗宪立刻噤声,脸上勃然变色,旁边的几位军医也是惊奇万分。只因段成平日话并不多,而且医术平庸,只通金创之科,今天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地方,竟然冒出这样一套说辞,直接触到胡宗宪的霉头。

      “哦?”胡宗宪片刻震惊之后,很快反应过来,气极而笑道:“蔡桓公说过,医者好以不治以为功。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积重难返?”

      众人看他脸色铁青,都替段成捏了把汗。段成却一反往日的畏缩之态,不慌不忙地道:“曹提督日常失于饮食不周,失眠焦虑,寒暖不正,譬如天之四时颠倒,地之五行错乱,邪气早入腠里,犹如魂离附主,蓄之既久,发之必速,一旦血衰则体羸气逆……”

      他只顾说得云山雾罩,胡宗宪已经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于医理一知半解,你只告诉我,到底于性命有碍没有?”

      段成摇头:“郁结愈重,宽抒愈艰,卑职愿意倾尽绵薄之力,可医得好医不好,要看提督大人本人的造化。”

      胡宗宪用力盯着他,眼中精光闪烁,良久缓过神色道:“你去试,如果你也是一口妄言,休怪我不能容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出得晨昏颠倒,影响了更新,原谅在下则个。
    ps,不许看到吴顺来的夫人,又联想到凤辣子。人家写的时候,什么都木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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