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中卷》下午茶

12、第三章 激战（3）

　　下午申初时刻，陈东麾下的三十多艘单桅船陆续靠岸。

　　徐海乍听到探子禀报，也被陈东的来势汹汹吓了一跳，及至第二拨消息传到，陈东的部队驻结在乍浦城南十公里外，陈东本人只带了十多个随从往乍浦方向驰来。他松口气，脸色恢复了正常，显然陈东还未察觉任何异常，这三千多人，只是为了虚张声势。

　　徐海想了半天，又叫过徐洪密密嘱咐一番，这才洗把脸换件衣服，好整以暇等着与陈东的到来。

　　乍浦城外的吊桥，在陈东一行面前慢慢垂下。桥栏因年深日久已变得极其残破，桥索上长满了深黛的青苔，桥下是十几丈深的堑沟。

　　陈东催马当先冲过了吊桥，最后一匹马的后蹄还在桥面上，那斑驳剥离的缆索，已经拉着吊桥轰隆隆离开地面。马儿似乎被惊吓到了，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几乎把背上的骑士撂下马背。

　　那匹马的主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口鼻处蒙着挡风的长巾，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眸子深处两点寒火，令人从脊骨里升起一身凉意。他执着马缰在桥头静立片刻，这才一夹马腹，朝着陈东等人追了过去。

　　徐海亲自带着徐洪、周彦迎出来：“兄弟一路辛苦，当哥哥的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盼到了。” 一边执手说笑，一边向陈东身后望了望，果然只有十几个随从跟在后面。

　　陈东抱拳回礼：“彼此彼此，多谢哥哥惦记，小弟也巴不得早些见面。”两人打着哈哈，说得亲热至极，仿佛几个月前桐乡的龃龉根本就不存在。

　　徐海心中暗笑，拉着陈东的手臂往帐内走，“来来来，看看哥哥给你备下的见面礼，这可是新鲜玩意儿，都是干干净净的孩子。”

　　帐内早已设了酒席，几个衣着轻俏的小倌垂手站在一边。陈东大乐：“我记得你从来不好这个，怎么改了性子？”

　　徐海笑道：“杭州城内男风正盛，个中滋味，你得亲自尝尝，才能知道当中妙处。”

　　陈东哈哈大笑，看上去仅有的一点戒心都消失殆尽，他大咧咧在首席坐下。一个娈童上前，娇滴滴地笑道：“官人请先宽了外衣。”

　　陈东用力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笑嘻嘻地说：“瞧这一身细皮嫩肉，长得比勾栏里的小娘子还要白净，就怕呆会儿中看不中用。”

　　那娈童被他掐得双眼泪汪汪的，却作态地扭扭身子，勉强做出娇羞的模样。

　　徐海呵呵一笑，转身对身边的徐洪道：“你带着其余兄弟去隔壁营帐，好生替我招呼着，我要和陈兄弟单独叙叙。”背着陈东，他竖起手掌向下一抹，徐洪会意，点点头就要离开。

　　“慢着。”陈东叫住徐洪，指着自己随从中的一个黑衣人道：“这位仁兄是萨莫王的属下，兄弟不好怠慢，留下他同席。”

　　那黑衣人已经除下面巾，露出冷峻削薄的五官，紧闭的唇角，有两道冷酷残忍的纹路。

　　徐海愣了一下，眼光不由自主飘向周彦，看到他不易察觉地点点头，徐海顿时安定，笑道：“无妨无妨。我还为你特意留着一坛上好的梨花春，今天咱们不醉不休。”

　　黑衣人不待招呼，便毫不客气地坐在陈东身边，眼睛骨碌碌在每个人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周彦的腰间不动了。周彦被他看得汗毛直竖，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破绽。

　　徐海也察觉到异样，索性拉过周彦道：“忘了说话，这是我新结识的兄弟，行四，叫他老四就好了。四弟，这是陈哥。”

　　“陈哥。”周彦抱拳叫了一声。

　　黑衣人凑在陈东的耳边嘀咕几句，陈东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他上下打量着周彦，然后笑了笑：“想不到徐兄这里居然藏着江湖高手。”

　　“哦？”徐海有些糊涂，“你在说什么？”

　　陈东盯着周彦问道：“小兄弟，你和李良钦怎么称呼？”

　　“李良钦？”周彦想了想，立刻摇头，“不认得。”

　　“不认得？”陈东慢慢收起笑容，“那阁下腰间的青霜，汉将军李广的佩剑，又是从哪儿来的？”

　　“陈哥开什么玩笑？”周彦闻言脸色骤变，按剑倒退一步，“一把破剑，怎么会和飞将军有关系？”

　　黑衣人的眼神厉电一般射向周彦，用生硬而清晰的汉语回答：“世间……只有一把青霜，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周彦暗吸一口气，却难以按捺胸口起伏的心潮。平日他只道此剑戾气过重，不见血不回鞘，竟不知它的来历竟是如此著名，曾陪着主人出生入死，渴饮匈奴血，饥餐胡虏肉。此时他才能完全了解师傅赠剑时的心意。

　　当年师傅甫中武进士第五名，升授千户，奉命守卫金门，只因沿海常有倭寇出没，上书建议选兵备将加强战备，以绝倭寇后患，却被监司杖责并革去职务。他是把心中难以实现的一腔报国志，都寄托在了周彦身上。

　　徐海并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原打算等陈东酒醉之后再动手。此刻不过几句对话，三人的表情瞬间剧变，陈东的脸上已隐隐有了戒备之色，心知不好，便将手中的杯子向地上用力一掷。

　　隐藏在暗处的人，见到动手的信号，立时现身，七八条壮汉同时扑向陈东。陈东猝不及防，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一块黑布蒙在头顶，接着被人扑倒在地，结结实实压在下面。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明白眼前的形势，挣扎着喊了一句：“快走！”

　　这时只听“铮”地一声轻响，白光一闪，两声凄厉地惨叫，黑衣人出手，雪亮的弯刀划过，两个壮汉手捂咽喉扑地身亡，鲜血直喷出几尺开外。

　　周彦扬腿踹翻了桌子，护着徐海急退，同时大喝一声：“拦下他！”门口的埋伏一涌而入，刀光映现，帐内到处都是闪动的人影，团团围住了黑衣人，他的身形却陡然静止。

　　黑衣人静止的刹那，几人飞扑而至，寒芒蓦然乍现，几道血泉飞溅，帐壁上瞬间绽开了数朵诡丽的血花，那个黑色的身影已掠至门边。

　　徐海心中焦急，情知此人一旦出门则前功尽弃，他暴喝一声，拔出佩剑就要上前。忽然眼前人影交错，脚下被人一绊，他仰面重重摔下。营帐内一道星掣电闪般的剑光掠起，如飞星坠流，在灯影里幻成一道绚丽的彩虹，直刺黑衣人的面门。

　　黑衣人身体一挫斜飞而起，以图破帐而出，那剑光却如附骨之蛆，紧紧贴在他的眼前；思念飞转间，他的身体急速下沉，脚尖刚刚沾到地面，剑尖又已逼到了眼前。

　　黑衣人一声厉啸，身体如出镗的炸子，向后疾冲，直到他退无可退，后背挨到营帐，冰冷的剑尖如影随行，依然抵在他的眉心。他只觉得全身的毛发，都因那剑意的刺激，全部倒竖了起来。

　　“你是谁？”他终于停下不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我叫周彦。”那持剑的青年冷冷道，“你既认得这把剑，顺便也记下主人的名号。”

　　“周彦。”他喃喃重复着，眼睛闪烁着独狼负隅困战时的森寒。

　　那边陈东已被按倒在地板上，用牛皮绳结结实实捆绑起来。他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着大叫：“徐海，你想干什么！”

　　徐海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并不理他，只对着周彦道：“好兄弟，跟他啰嗦什么？赶紧杀了，我们撤退！”

　　周彦没有回头，手中的剑微微发力，黑衣人的印堂处有一线细细的血流下来。他注视着黑衣人，缓缓问道：“你是伊贺派忍者？半年前杭州烟波楼，出手伤人的，是不是你？”

　　黑衣人不答，只死死盯着他。隔着一剑的距离，周彦也能感觉到他眼中的恨意，如同地狱中的炼火，森冷彻骨。

　　陈东脑子转了两圈，已经明白过来，恶狠狠道：“姓徐的，我只道你再无耻也不会出卖自家兄弟，想不到你果真和官府勾结，俞大猷就是李良钦的关门弟子，这小子跟他少不了渊源。”

　　徐海上前踹了他一脚：“你给我住嘴！否则老子把你的牙一颗颗敲下来。”

　　徐洪解决了陈东的手下，带着人冲进营帐，见到这个僵持的场面，不耐烦道：“阿彦，快动手……”话音未落，眼前一片白烟腾空而起，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只听得金属碰撞的激鸣和裂帛声，待他睁开眼睛，白烟消退，营帐上一个大洞，黑衣人已经凭空消失，地上有血迹一路蜿蜒而出。

　　瞬间的变故令众人目瞪口呆，徐洪反应最快，大叫一声：“快！跟我来！”便一路冲出了营帐。

　　徐海正要上前细看，却被周彦紧紧抓住手臂，勉力带出四五步远，才放开他。

　　“他受了重伤走不远。”周彦的声音断断续续，强撑着一口气又说，“烟里有毒。”

　　徐海突然注意到周彦深色的外衣上，正有颜色更深的液体缓缓渗出。他一把抱住周彦，连声叫道：“兄弟，你没事吧？”

　　“我的眼睛，看不到了。”周彦弯起嘴角想笑一笑，却下意识攥紧徐海的手臂，模模糊糊听到徐海叫了一声“阿彦”，他双腿一软，倒在徐海身上。

　　黑衣忍者跌跌撞撞逃到吊桥边，已经眼前发黒，再也挪不动半步。他转过身，眼前一片火矩明灭不定，黑压压的人群正缓缓向他逼近。

　　忍者微微一笑，伸手入怀向空中一扬，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他朝着桥下的黑暗跳了下去。

　　乍浦城的上空，升起一道绚烂的烟花，艳丽的色彩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督帅！戚将军！”乍浦城南的官兵埋伏处，高处负责瞭望的兵士，禁不住惊叫失声。

　　“糟了！”曹懿和戚继光同时跳起身，骑马冲上坡顶。只是一刹那，烟花耀眼的余烬已经纷纷坠落，如星辰般洒向海面，缓缓化为乌有，天空重归一片黑暗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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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