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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藏花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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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藏花楼
杨慕次在衙门里只待到十一月底。
“阿次你又要走了啊。”刘云普坐在太师椅上看他打行李,一个朴素的灰布包裹,每年都一样,也不知道换换。
“嗯。”杨慕次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冷淡样子。
刘云普吸了吸鼻子:“哎,又留我独自一人寂寞听风去了。”
“你不是有嫂子么。”
“你嫂子——”刘云普咂摸着怎么开口,后半句话却是化成一片沉默。
“每次都这样,最后还不是惦着红烧肘子。”杨慕次握住佩剑,“我走了。”
“保重。”刘云普一眨眼,“哎,阿次,你大哥是不是也会下厨的?”
杨慕次停下了脚步。
“这两件事——完全没有可比性。”
刘云普挠了挠头。
杨慕次继续走。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在你想吃肘子的时候做一顿肘子给你吃,也是件极幸福的事了。杨慕次想,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城南有藏花楼。藏花楼里有人在等他。
一想到有人在等着自己,杨慕次就禁不住加快了脚步。
“大哥,我回来了。”
杨慕次一边说一边推开小院的门。
三曲回廊之后是梅园。腊月刚到,有几棵梅树上已经结了花苞,淡粉中透三分大红,点在遒劲枝干上,煞是好看。
杨慕初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他喜爱整洁但不过于挑剔,而他总是能想方设法让周围的环境更加美好。
藏花楼便是如此。
杨慕初爱花,因此藏花楼里常有花,一年四季,总有几种花是开着的。
杨慕初爱花,他养了很多应季的花,因为他认为反季的花有违常理。
“天行有道,勿逆违之。”上一年的正月十六,梅园的疏影池中,杨慕初曾经这样说。
杨慕次透过氤氲的雾气看见杨慕初深邃的黑色眼睛,那么认真。小小斗室里弥漫着浓郁的药的味道,他露一个脑袋在水面上,那时候正是上午,杨慕初肩头的窗纸上透出几点梅红。
好好的一个正月梅花季。雪打灯笼,日光初霁,藏花楼里藏住一片旖旎,彷如世外桃源。
而此时还有一个月才到正月。
“阿次。”杨慕初从里间出来,眉目含笑。
“大哥。”杨慕初执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一抬眼便看见墙上挂了一柄匕首。
新的匕首,有华丽的银鞘,鞘上点缀着精致宝石。
他认识这柄匕首。
“看来江湖传言果然不能当真。”
“何出此言?”
“有人说,一个青衫客在荣华赌坊赢了你的头。”杨慕次转过头,“不过现在看来,你的头还是好好地在你脖子上。”
杨慕初叹道:“你没看错,但是那个人也确实没说错。”
杨慕次手中的杯子重重落在案上。
“怎么回事?”
杨慕初把当日情形和杨慕次一一说了,末了方道:“那顾惜朝倒也有意思,费了这么多周折,不过是为了让藏花楼接他一个委托。”
杨慕次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来拦你?万一他什么都不做,你又要怎么办?”
杨慕初一脸无辜:“你信不过我?”
杨慕次咬牙切齿:“我信不过他!”
杨慕初眼神柔和下来:“不会再有下次了,等过了这个冬天……”
杨慕次打断他:“你有几成把握能在两个月之内找到崔略商?”
杨慕初思索一阵才道:“四成。”
杨慕次道:“除非你有十成把握,否则你不必为了我……”
“我不是为了你。”
杨慕次挑眉。
杨慕初接着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杨慕次转身又去倒一杯茶:“我明日要去一趟关外。”
杨慕初猛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有一些自己的事要解决。”杨慕次道:“大哥不必担心,我腊月里一定会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
杨慕次摇头:“这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杨慕初凑近他耳畔,暧昧地笑了,“你本身就与我有关,还有什么事是与我无关的?”
杨慕次没有应声,只觉屋里炭火烧得太热,熏红了脸。
天仍未亮。
雪白骏马飞奔出城。马背上的年轻人背着一柄剑,晨风鼓起他的衣,光秃的树木在夜色中隐约现出横七竖八的影子。
杨慕次好像不是那么着急,也好像并不在意他要去哪里。他的马可以日行千里,但是现在这奔跑的速度绝不是日行千里的速度。
他已经走了一天,而关外还很远。
他第一次出关是七年前的夏天。那一年他刚满十六。一个人一匹马,骄阳似火,他穿过树林穿过黄沙穿过荒无人烟的废弃村庄戒备森严的关外城池,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风那么大。他在山脚下勒住了马,粗糙的沙砾刺痛脸颊。他透过高高厚厚的黄土墙看到远方的木头寨子,寨子里有生机勃勃的绿洲,一汪泉水反射出炫目的阳光。泉边立着一个红衣女子,黑发像缎子一样披散下来,她唱他从未听过的歌谣,声音比泉水更加清亮。
于是他知道,他到了。
杨慕次好像真的又见到了那红衣的姑娘,她腰间叮咚作响的银铃仿佛就在耳畔,空气中好像也流转出醉人的沙枣花香。可是他吸了吸鼻子,闻到的仍旧是南国湿冷的味道,和家乡一样熟悉的味道。
然后他听见马蹄声。
马蹄声踏碎他脑海里的大漠,从他身后传来。
马蹄声很急。而且,没有节奏。
杨慕次可以听出马上的人比他更急。他抬头看天,地平线尽头一点深蓝深蓝的微光点破浓重夜幕。天快亮了。
“让他先过去。”
杨慕次这么说着,拍了拍马儿的头。白马极顺从,放慢了步子,往路边靠了靠。
马蹄声近了。更近了。
杨慕次却在勒住缰绳的同时皱起了眉。
这声音——难道是他?
“阿次!”
“阿次!”
马蹄声更加近了,自己的名字穿过黎明前黑暗湿冷的风传来,七分急切,三分温柔。
居然,真的是他。
“阿次!吁——吁——给我停下!”
喷着响鼻的马儿极不情愿地停下来,从蹄子到鬃毛都扬起尘土,遮了原本乌黑的毛色。
马是良驹,此时却已是气喘吁吁。杨慕次看着马上人,他向来优雅的大哥此时并不比□□坐骑好多少,一张脸上汗水涔涔,唯有眼睛仍旧闪亮。
杨慕次瞠目结舌,半晌方道:“你……追了多久?”
“七个时辰。”杨慕初好容易喘匀了气,“想不到你居然跑得那么快。”
杨慕次道:“你居然能骑着它连跑七个时辰。”
“我也是要吃饭的。”杨慕初道,“真的跑七个时辰,我绝对会被它颠散架。”
杨慕次叹道:“早知道我就该把乌墨黑也一并牵走。”
“就算你只留一匹驽马给我,我也一样能追上你,你信不信?”
于是杨慕次不再说话。藏花楼跑得最快的马是乌墨黑而不是雪花白,只是那黑马性子太过顽劣最难驯服,跑起来又疯得像狂风,凭杨慕初的骑术,以前是万万不敢碰它的。杨慕次看向杨慕初,他虽然看起来疲惫,可笑容却那么自信,这不禁让他怀疑——在刚刚过去的七个时辰里,他究竟是怎么挺过来的?
杨慕次低头拨了马,雪花白开始慢慢往前走。
“等等。”杨慕初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离这里最近的城在三百里外,到了风波庄,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慰问慰问即将散架的骨头。”
“那个,阿次。”
杨慕次回头看他,杨慕初瞬间垮下来的表情让他想起去年夏天他们一起出海,回程路上偏偏赶上风大浪大,自家大哥煞白了脸扶着船舷吐了个天昏地暗。
真是奇怪,这两件事明明没有联系。
“阿次。”杨慕初扯开一个带着忧郁的笑,“除了轻微晕船以外,现在我发现我好像也有点晕马。”
杨慕次差点一头从马上栽下去。
他听见自己极冷静地陈述一个事实:“现在我们只有两匹马,除了马,就只剩下自己的四条腿了,而我们还有三百里路要走。”
杨慕初巴巴看着杨慕次,似乎在等他继续说话。
杨慕次一跃而下。
“哎?阿次?”
“我们,换马。”
说话间天已经亮起来。
杨慕次伸出手抓住乌墨黑的缰绳,眼神坚定。
于是杨慕初龇牙咧嘴地从一匹马上换到另一匹马上,雪花白性子果然柔和,他只是轻轻夹了马肚,它便跑起来了——不太慢也不太快,安稳而舒适。杨慕初轻轻抖了抖缰绳,前面与阳光背道而驰的是他的阿次,他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向北,那里是自己从来没接触过的地方。
他一直想要了解的地方。
雪花白加快了速度。风很冷,但是他离阿次越来越近。
杨慕初忍住久坐和颠簸带来的不适感,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弟弟总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自己,难免有失算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