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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六月雪 ...


  •   出了景祺阁,玥珠无不担心地对竹隐说,娘娘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不能再耽搁了,咱们的“计划”得快点实施才成。

      竹隐当然知道她指得是能让愉嫔能“金蝉脱壳”之计。眼看着宁寿宫花园马上就要落成了,乾隆必定要好好唱几日的戏来庆贺,这对于幽禁多年的愉嫔来说,可谓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竹隐却踌躇道:“我这头还没找着‘窦娥’呢,要不咱再等等!”

      玥珠不免急了,埋怨她动作太慢,真不是个干“大事儿”的人,她这边“敲锣的”都找好了!

      “谁呀?”竹隐劈头问道。

      玥珠得意洋洋的说:“还能有谁啊,小脚娘娘呗!”

      起先着实把竹隐给吓了一跳,按理说像这样一件担风险的活计,照着别人,怕是早就躲开了,谁想刚刚平静的后宫,又再起波澜呢?搞不好,再来个引火烧身什么的,风险太大。但转念一想,竹隐便就释然了:也就是这瑛贵人了,照着她甭管该不该她的事,都爱凑个热闹的性情,这个敲边鼓的“活儿”,合该她来做。

      “你用了什么法儿,说动了她?”竹隐笑着试探性地问道。

      “咳,对付她还不容易?我就跟她说,如果事成后,奴才可以跟敬事房的高玉商量,撺掇着万岁爷多翻几次娘娘的牌子!”玥珠机灵地回道。

      “你呀,还敢撺掇万岁爷,胆子不小!”竹隐笑道。

      “这有什么呐!”玥珠却不以为然地道,“主子们是鱼,咱么就是水,要经常‘相濡以沫’着,才能‘如鱼得水’呢!”

      玥珠识字不多,可还特愿意篡改成语。竹隐刚想纠正她‘相濡以沫’这个词用的不是地方,就被玥珠用激将法给先暗示了一番:“我说,我这敲小锣的可是给你找好了,你这个刽子手可不能开溜啊,你要溜了弄得我们坐蜡,就不仁义了!”

      竹隐什么事没遇见过?她不是个怕事儿的人,可却是个不愿意累及旁人的人,于是道:“做刽子手有什么难的?我现在愁得是找不到‘窦娥’嘛!”

      玥珠接过话道:“你不是跟南府那个管切末的小太监挺熟得么?就是你老请人家喝茶的那个!瞧瞧,一个现成的‘窦娥’!”

      竹隐最见不得就是玥珠调侃别人时的样子,白了她一眼,转过身去,没言语。

      玥珠看出竹隐的心思,不禁揶揄道:“你甭跟我在这飞眼儿,我知道你是心软了,舍不得老相好了”。随后又紧跟着激将道:“正所谓‘杀熟’、‘杀熟’,熟人不是拿来‘杀’的,还是拿来‘煮’的哇?”

      竹隐这才忍不住回头看玥珠的眼睛,那双眼眸依然明亮,黑瞳眼白分明,晶晶亮亮的。可竹隐心里却想:“合着这么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的,做得事儿怎么就这么黑白颠倒呢?”

      竹隐死死盯着玥珠的双眼出神,玥珠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了,正想着躲避之法,愉嫔在屋里的咳嗽声,将她救了出来。赶着要回去的时候,竹隐终于对她说:“让我再想想……”

      最终,还是竹隐仅存的那点儿恻隐之心拦住了她。她没有去找小胥子当‘窦娥’,而是找了另一个当班的小太监,做了‘替死鬼’。为了保证完全不牵连到小胥子,她还特意托人查了‘轮差表’,确定那日小胥子不上差,一定在家睡大觉,这才确定了计划。

      这个‘替死鬼’是个穷苦的小太监,他家是河北河间人氏。河北河间府是出绿林好汉的地儿,戏里面蓝脸红髯的窦尔敦就出自那儿。窦尔敦的原名叫窦开山,小名叫二东。京戏《盗御马》里的窦尔敦蓝脸红髯,绿衣皂靴,张嘴便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黄三泰老匹夫自夸自量,执金镖借银两欺压豪强……”

      窦尔敦杀富济贫,大侠一度只身潜入御马厩,用熏香熏倒守卫,用匕首刺杀了门丁,盗走了一匹皇家的“金鞍玉追风赶月千里驹,”使绿林义士大受鼓舞,给了朝廷沉重打击。窦尔敦的仇人叫黄三泰,黄三泰的儿子叫黄天霸,他们跟窦尔敦比武使用暗器,属于不地道之流……

      竹隐觉着自己现在,就和个黄天霸似的。

      这个小太监,家里穷的兄妹几个共穿一条裤子。他是行七,是个“垫窝”的。进宫当差有五年多了,一直都是个小太监,每月领的个把月钱自己都不够吃,经常是‘寅吃卯粮’的。竹隐为了笼络他,给了他一笔“巨款”: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在京城不过只能买半间房,可在他们河间乡下,够一家人吃上一年的。竹隐还答应他,万一你这个“替死鬼”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这个‘刽子手’还顺带赠送照顾你家人的‘服务’。就这么着,连哄带骗的,这个可怜的小太监,竟然真应承下了这个“角色”。

      他按照竹隐的嘱托,趁人不备,将愉嫔给她的那只布老虎,悄悄放在装有‘喜神’的襁褓中。

      所谓‘喜神’是京剧切末中的一种,就是演员手里抱着的假婴儿。这个‘喜神’在戏班子里的地位极其特殊,它不像矛、枪、大刀之类的武具可以随意乱放,而是要摆在戏箱上供奉祭拜的。因此是非常重要的切末,一般由管切末之人专门看护,旁人不能接近。

      一切看似都安排妥当、万无一失了,可竹隐却万万错了一个主意。

      中国有句老话叫:“计划没有变化快”,用再文雅一点的辞藻来说就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拿老百姓的话来说“越是怕啥,就越来啥!”命运,就是这般玄妙,有了缘分的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走到一起。

      比如天上的织女、牛郎。

      比如人间的竹隐和小胥子。

      作为乾隆皇帝将来归政后燕居憩息、颐养宁寿的宁寿宫花园终于落成。这座花园坐落于内廷东北部,园内山峦叠翠、房屋栉比,舒适宜人,犹如一座典雅的江南园林般的小宅院。如此这般颐养天年的休憩之所耗费整六年的光景才得以建成,自然深得乾隆皇帝的喜爱。

      花园落成这日又适逢雪后初霁,蔚蓝的天际,久违的阳光,照得宫里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引得乾隆心情是一片大好,当即下旨传令南府戏班在宁寿宫花园里的倦勤斋戏台摆戏开唱,一时间宫中是锣鼓喧闹,丝竹雅乐之声不绝于耳,为这寂寞的冬天,平添一抹亮色。

      倦勤斋的戏台,又叫“竹亭”,它其实就是斋内西端面东的一个木制小方亭,是个室内的戏台,其中攒尖顶的独特设置,达到绝妙的拢音效果。台口柱子上挂有一副对联:“寿添南极应无算,喜在嘉生兆有年”,戏台后檐两侧有门,供演员上下场使用。倦勤斋的戏台体制虽小,但装饰却极为精美。戏台木柱上绘有竹纹,顶棚上也绘有竹架藤萝,与倦勤斋本身墙壁上绘制的园林楼阁景观联为通景,非常的自然流畅。①

      乾隆这日异常的高兴,他宣了令贵妃、舒妃等人坐在上首,又让瑛贵人、循嫔、容嫔等人在下首作陪,先让小太监们用八角鼓唱了《百戏名》、《八花八典》和《风雨归舟》等岔曲助兴,后又命人呈上戏单来,着人点戏。

      大家都知道今天乾隆高兴,都就热闹的戏点,《龙凤呈祥》、《八仙过海》、《四郎探母》等轮番上阵,趁着整个台都是热闹非凡的。可在这其中,偏那瑛贵人与众不同,竟点了一出老生的《换金斗》。

      《换金斗》又名《法场换子》,是老生的看家戏。故事讲得是唐代薛仁贵父子南征北战,屡建奇功,难免被奸人所忌。乃到孙曾一代,佞臣张泰,意欲灭了薛氏一族,适逢其孙薛刚酒后闹事,遂见机陷害,将薛家满门抄斩。幸得唐朝开国元勋徐勋之孙徐策,与薛家世代交好,欲保薛家独苗,乃设法程婴换子之计,将自己的孩子金斗,带往法场,与薛家之子暗中调换,抱回家中抚养。

      上首的令贵妃和舒妃等人见瑛贵人点了这出戏,全都当成没看见,都不曾言语,只闷声嗑着瓜子喝茶,一旁与瑛贵人的姐姐循嫔,看不过眼,忍不住好言相劝道:“今儿万岁爷高兴,大家伙儿可这劲儿的点热闹戏,你怎么点了这么一出法场戏,鲜血淋淋、哭哭啼啼的,你可别得罪了万岁爷,再连累了我!”

      瑛贵人听了不动声色,还笑着解释给她听:“大姐,您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这出《法场换子》确实是一出悲剧,良臣名将含冤而死难免悲愤于胸,但归结全剧来看,还是其所诠释出的义薄云天的情感更为动人。这番情谊,绝非贫门小户的自怜自叹,而更是如仁义之士舍生取义般的大气磅礴。特别是当中的一段;‘反二黄慢板’,不仅在唱腔上一显老生的浑厚大气,辞藻风韵上也是铿锵有力的很呢!”

      循嫔见她将这段戏说得如此之好,便让她把这段唱词念与自己听。只听得瑛贵人念到——

      “见夫人哭出法场以外,可怜她抛撇下十月怀胎。催命鼓响咚咚魂飞天界,勾命锣仓琅响魄丧泉台。这壁厢绑的是薛猛元帅,那壁厢绑的是马氏裙钗。马夫人持双刀名扬四海,女将中可算得出色英才……”

      循嫔听了戏词,果真悲壮浑厚,又见她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继续耐心听戏。

      台上一出“换子”风波可谓是惊心动魄,主角徐策的一番老生唱段,欲诉还悲、悲中带怒,看得人颇为揪心。乾隆一反常态的连声叫好,引得台下一众嫔妃不禁都诧异连连。

      乾隆在惊叹之余,还不忘记问:“这是谁点的戏?”

      来人回到:“是瑛贵人。”

      乾隆听闻,大为赞叹道:“还是瑛贵人知朕心意,今儿又不是唱堂会,那些闹咋咋的戏,唱给谁听去!”

      众人一听,皆弄了个大红脸,越发不敢再说什么了。

      由此说得瑛贵人越发的得了意,再环顾其他人,那令贵妃只顾着给乾隆布菜,那舒妃打着节拍听着戏,听得是津津有味,其他人就更是敢怒敢不敢言了。

      一曲唱毕,乾隆心情大好,命人打赏。

      于是,就有太监往台上扔钱。

      往台上扔钱是民间给戏园子捧场,最为直接的方式。

      不同的是,民间扔的是铜钱;宫里头扔的是金裸子;戏园子的角儿们,只要点头示意便罢,在宫里头就得正儿八经的磕头谢恩了。

      磕头就磕头吧,小太监们就磕头,这一行大礼不得了,襁褓一歪,装在襁褓里的布老虎应声落地!

      台上的人一见布老虎,吓得尿都快下来了。虽说台上没人知道这个布老虎的来历,但只一件“滥用切末”之罪,就完全够整个戏班子挨上三天竹板子的!

      太监将掉出的布老虎呈到乾隆面前,乾隆欠身一看,大为惊愕、怔在那里,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令贵妃瞥了一眼,也颇为惊骇,这个从来不信佛的娘娘,竟然念了句“阿弥陀佛”,捂着胸口说是心口疼,额头上竟冒出密密的一层细毛汗,直嚷着要回家去,究竟是回宫中的家,还是娘家的家,没人知道。直到事后回忆起来,香兰还心有余悸的,她说,那一刻贵妃娘娘肯定是乌拉那拉氏皇后附体了,要不神情怎能那么怪异!

      舒妃等人是后进宫的妃嫔,虽然不知这“戏中戏”的要害,但看着乾隆和令贵妃这般模样,早已自知其中厉害。还是舒妃反应的快,接着令贵妃的话道:“姐姐当心,仔细外头风大路滑,让妹妹扶着您些吧!”说完便命人取了斗篷来披上,搭手扶着令贵妃便匆匆而去,撂下剩下的嫔妃在那里面面相觑。

      论年龄不论位分的话,舒妃大可不必去送。而这日,就平常最讲年龄的舒妃,都拖“位分”的福,堂而皇之的借故离开了,其他的嫔妃还有什么说的?

      这其中,只瑛贵人一个人是自己不想走的,她想留下来看热闹。

      乾隆必然是大为光火,怒声质问,这布老虎是从何而来?

      声音几近咆哮。

      那个管切末的“替死鬼”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只知在那儿拼命磕头罢了。

      就在这一刻,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原本不该当班的小胥子竟然走上台来,双膝跪下,对乾隆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说,这个布老虎是他自己亲手放在襁褓里的,与他人无关。

      乾隆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做是受了谁的指使?你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

      他直起腰板,朗声答道:“启禀万岁爷,无人指使奴才,奴才也不图任何事,奴才只是为了一件事……”

      “何事,说!”乾隆步步相逼。

      “夫妻恩义、父子情深啊,皇上!”小胥子说完后,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震得台板都咚咚响。

      一言既出,举座震惊。

      小胥子接着道:“奴才自幼丧母,由家父抚养长大。长大后,每每看到家父背着奴才在家母的坟头前哭泣,都不觉黯然神伤。奴才也曾劝家父另行再娶,可家父总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他无法忘记与家母相处的点点滴滴。每到这时,奴才也会不觉想起家母,虽然奴才从未见过家母,但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却时时刻刻在奴才的血液里流淌,从未散去!这个布老虎,是奴才一日去上差时,偶然路过景祺阁的时候,愉嫔娘娘强塞给奴才的,娘娘说不求皇上能原谅娘娘,只托奴才斗胆问皇上一句,皇上可还曾记得:‘坟前省识吾怀悼,地下应知汝抱惭’的诗句?”

      这两句诗,是乾隆在给永琪酹酒祭奠时所作,字字皆是父子情。

      在场众人闻之,无不红了眼眶。

      躲在屏风后面的竹隐,哭得更为哽咽难耐,无法自持。

      此番进言之后,乾隆一言不发,拔腿疾走,带人去了景祺阁,而小胥子则因失职之罪,被撵至漱芳斋的露天戏台,罚跪思过。

      也就在这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妖风四面刮起,偌大的雪花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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