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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缘分与情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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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小胥子便常常出入撷芳殿,依旧是弯腰趋步而来,默默无闻而走,即便是永琰让他唱的不是老本行,如《小放牛》一类的娃娃生戏,他也不曾有半句怨言,依旧尽心尽力地唱,唱念做打规规矩矩,绝不偷半分的懒。
有时候永琰也会偶尔让他唱老生的戏,比如他擅长的《文昭关》、《乌盆记》里其中的一段,他便更加兢兢业业地打起十二分气力,唱得格外投入。
撷芳殿没有戏台,只能在永琰所在所儿的院子里,这样看似简陋的场地,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他自己又是管切末的,每次来到撷芳殿,都自己从南府把切末搬过来,从不假手于人。
戏唱完了,小胥子每每都要到值房略坐一坐,因为那里有竹隐沏的热茶。
三十岁正当年的他,卸了妆之后,露出真容:白皙的皮肤,飞扬的眉眼,俊朗的身材。声线清亮明快、中气十足,完全没有一般太监那样的公鸭嗓;他演老生,自然练就了一身的正气,即便是梨园行出身,也未曾沾染半点优伶之人的阴柔习气。
台上的他刚正不阿,台下的他也是硬朗挺拔。若不是见他在那里垂手侍立的模样,真也看不出他是个太监来。
小胥子没话,不光是对永琰,对所有人的话都是极少的。除非你跟他谈戏。他也只在说起戏来才会侃侃而谈。
比如有些唱词,永琰听不明白,他就拿着戏本跪在永琰身边仔细给他讲,永琰若命他坐下,他就马上开始装聋作哑;有时其他所儿的小阿哥,也悄么声儿的溜到老十五这边来蹭戏,当院里听戏的小阿哥们多了的时候,他就会故意篡改一些戏词儿,比如他前边一句还唱“未曾开言泪满腮”,这本是《乌盆记》里刘世昌的词,后一句竟然接上了“小东人下学归言必有错……”,变成《三娘教子》里的老奴薛保了。
《乌盆记》讲得是一个叫刘世昌的生意人,被人杀了以后,烧成了一个乌盆,这只乌盆就到包公的大堂之上,鸣冤叫屈。因为故事离奇又悬疑,深得一帮小阿哥的喜欢。而接下一句的《三娘教子》讲得却是寡母王春娥和老奴薛保,辅佐倚哥长大成人的“教育戏”。
相比起来,还是鬼怪神话的《乌盆记》更有意思。但是小胥子,却不像别的太监那样,整日里就知道顺着阿哥们的心意办事,一味的讨好领赏。而真是希望这些小阿哥,能从他的戏里学到一点儿学问和礼仪。
每当他这样篡改戏词儿的时候,没过两句,就会被机灵的阿哥们发现,一旦他们察觉了,就开始在下面起哄,喊倒好儿。
这时候小胥子,就会显出一句真声儿,跳出戏外说上一句:“奴才这是刘世昌的鬼魂儿,他现在正附在薛保身上啦,众阿哥们请看,真正的刘世昌正一步步走向开封府大堂呐!”趁着众阿哥浮想联翩的时候,他赶紧再变回《乌盆记》,可没过多会儿,他又能巧妙的跳到另一出戏上。
倘若正赶上这出戏阿哥们没听过,他就便会更加将计就计地唱完他的“教育戏”,有那么几次,小阿哥们愣是一点儿都没听出来,纷纷以为是《乌盆记》的延伸,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戏台上的小胥子,俨然不是他自己了,不再是现实中的那个谨言慎行被人看不起的小太监,粉墨登场的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角儿,他享受着戏里的每一部分。
下了戏的小胥子,立刻就没了话,马上就变得低眉顺眼、耸肩曲背的。他的没话,绝不是故意装出来的高傲,也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而是一种温和的脾性,温良恭俭让的代名词。
在撷芳殿等茶的片刻,他可以帮太监们笼火;可以帮水妈们收衣服;在宫女端茶进屋时,他必定候在门口,亲手掀开棉帘子,决不让宫女动手;在竹隐给他奉茶时,必定是双手接过,就跟领赏一样,举的跟眉毛一边齐,恭恭敬敬的呈到桌子上……他的眼里永远有活儿,他的眼角总挂着笑容。
有人说他,这是在笼络人心。
竹隐却说,他这是心地善良。
说起竹隐跟小胥子的这段缘分,始于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的始作俑者,并非他人,正是竹隐自己。
重返宫廷的竹隐,以照顾永琰为由,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看似一切都是顺顺利利、井井有条,但是长期宫中生活的经验告诉她,现在自己的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况很危险,若一直这般风平浪静倒还好,就怕一旦像上回那样,起个大波澜,哪怕打击的对象不是自己,也会被无端牵连其中,真真是死了都不知怎么死的。她必须要结盟,找到一个既知根知底又能相互依靠的盟友。
环顾四周,也就只愉嫔一人靠得住了,这层关系不得不维护。由此,忙过了立冬的一段日子,竹隐便来到景祺阁。
竹隐去的时候,玥珠正急着满头是汗,她刚一进门,就被玥珠当成救星一般,一把拉住。
玥珠说,娘娘不知怎地手指跟脚趾上溃烂成片,流出的脓水擦也擦不完,疼得她是彻夜难眠……
竹隐忙问,宣太医了么?
玥珠间问,委屈的眼泪掉下来,咬着牙说:“那些黑了心肝的王八羔子,巴不得我们家娘娘死呢,怎能让我们宣得了太医?”
竹隐说,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妃子,难不成真要疼死吗?皇上没赐她死,她就得天长地久的活着!登时便撂下脸来,朝着外面的看管太监一通训斥:“你们成日里那些赌钱吃酒起哄架秧子的事儿,别以为姑奶奶我不知道!赶明儿总管太监问起来,是要回明的!皇上让你们看着娘娘,不是虐待娘娘,再怎么说,娘娘还在这宫里呢,只要一日在这宫里,一日便是你们的主子,你们就得尽心服侍!”
一通恐吓把这群太监吓唬的是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四下里赶紧宣太医的宣太医,端茶递水的端茶递水,不敢再有所怠慢。
一时太医过来看了,出来后对竹隐跟玥珠说,娘娘患的是冻疮,不妨事,让取肉桂、白芷、红花、干姜和樟脑,放在白酒里浸泡后涂于患处,包扎好疮口,隔天换药,一周以后疮口便会自行消肿的。
太医在临走前还说,这屋里太冷了,娘娘的冻疮极易复发,最不济也得拢个火盆,否则疮口会反复溃烂,倘若引发感染可就麻烦了。
拢火盆的时候,竹隐在愉嫔的炕上略坐了一坐,燃着火盆的小屋,终于有了一些暖意。竹隐握着愉嫔伤痕累累的双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愉嫔的面色有点黄,但精神尚还好,最起码比递布老虎的那次要好得多,看得出,竹隐的归来,给愉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
愉嫔问玥珠说:“前日我听外头有说话声,是谁来了吗?”
玥珠回说:“是舒妃身边的小扑虎,她带了四句诗来请教娘娘,我看娘娘精神不大好,就把这事儿先搁下了。”
愉嫔问是那几句,玥珠想了想回说:“‘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愉嫔沉默了一会儿,末了竟然笑了,问:“最近宫里是不是来新人了?”
玥珠看了一眼竹隐,没吱声。
竹隐只得笑说,您真是‘娘娘不出门,尽知天下事’!
愉嫔摆了摆手说,你啊,先别紧着给我戴高帽,拍我的马屁,我只是想来,这舒妃是个将门之女,心胸本该开阔些,这不像是她要问的。
玥珠说,您真是为神道,告诉您吧,这四句诗出自一个小脚娘娘之口。舒妃怹老人家最近被这四句话给顶的是朝不能食、夜不能寐的,过得可不比您舒服!
愉嫔笑了,说:“这就是了。这首诗的诗名叫《怀古》,作者是辽代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萧观音。这位皇后可不得了,既善琵琶又专工诗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首《怀古诗》表面上是在说赵氏姐妹□□后宫,实则是借赵氏姐妹的行为来表白自己对帝王忠贞不渝的德行。”
玥珠听了,若有所思的说,我听人说那天晚上,舒妃跟瑛贵人发生了口角,舒妃暗讽瑛贵人是赵飞燕狐媚惑主,瑛贵人听了什么话都没说,轻轻松松地抛出这四句诗来,倒真是把舒妃足足给噎了好几天呢!
愉嫔并未听进玥珠的话,只在一旁喃喃道:“她这会子能想起我来,还这么上赶着过来问,十有八九是想着拉拢我来着……
玥珠也并没在意愉嫔的话,只还沉浸在她的思绪里,转过身对竹隐道:“瑛贵人能顺利进宫,还不是因了你的功劳?她连句感谢话也没有,还恨不得反咬一口的……”
愉嫔打断玥珠的话道:“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帮你?人家不帮你自有人家不帮的道理,或是有别的缘由,或是时机未到,或是……”话音尚未落下,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愉嫔的话。
趁着玥珠去倒茶的档口,愉嫔无不担心的悄声对竹隐说:“当年萧观音正是因了这首诗,让辽代奸臣耶律乙辛以偷情的罪名加害于死,足可见后宫争斗的厉害!老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是有道理的。光紧着捣鼓别人,自己却疏于防范,最后还不是给真正有心的人做了‘活靶子’;怕这位汉家女子,不知这深宫之水的深浅,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儿,就盲目的往里头跳,最后反倒害了她自己啊……”
浸润宫中多年的愉嫔,能说得出这一番话来,不无她的道理。两年后的一个雪夜,进宫不过三年的小脚女人桂英,就是用一把剪刀挑破了自己双腕上的血管,结束了自己花一般的生命。
“娘娘,怹的这个忙,您到底是帮还是不帮?”竹隐欠着身帮她捶着背,无不担心地问道。
愉嫔看了她一眼,笑道:“有我的,自然少不了你的那份儿,咱们什么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