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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哑巴”(下) ...


  •   外面开始下雪了,晶莹的雪花,落在金黄的琉璃瓦上,寒风吹起,雪片四下散去,或落在枝桠上,覆盖出层层的轮廓;或落在墙角,与红墙融为一体;或落在人的身上,沁出层层的雪珠。

      放眼望去,偌大的紫禁城上空,白雪在自由的游走飘荡;俯瞰红墙黄瓦,底下每一个鲜活的人,却活得似乎没能像那毫无生命体征的雪花般,自由自在。

      永琰头戴浑脱毡帽,身披大红猩猩毡斗篷,足蹬虎头盘云五彩小羊皮靴,在前面连跑带颠儿的,于厚厚的白雪上,留下一连串小脚印儿。

      “阿哥,您慢点儿,当心摔着!”其中嬷嬷在后头一迭声地叫道。

      竹隐满脸疼爱地看着永琰,对那个嬷嬷笑说:“得亏现在下雪,这长街上没人,让他快活地跑跑吧,成天憋在屋里跟个避猫鼠似的,憋也憋坏了!”

      满人天性好游猎,马上功夫了得,孩子长得也皮实。不光是民间,就算是宫里的孩子,也实行着“放养政策”。连乾隆八十岁的时候,都还能射死几只熊呢,他的一众儿子们,更是不得了。只要不是特别难耐的天气,阿哥们在外面野着疯着,他们的额娘也都不大过问。

      永琰在前面疯跑,竹隐等人就在后面小跑跟着,特地跟他拉开一小段距离。在后面的竹隐正有分寸的跟着,可跑着跑着她定睛一看:永琰的帽子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线,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露出黑黑的头发来。

      这可把竹隐下了一跳,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拽住他,捂着永琰的小脑袋,心疼的直说,这帽子是怎么了,怎么这样了!

      孩子正跑得满头发热,并不觉得冷。竹隐却是大为光火,忍不住对身边的人厉声责备道:“这是谁当的差!冻坏了小阿哥,你们当得起吗?”

      众人闻言皆都不言语。就在说话间,早有人拿着一顶虎头毡帽匆匆赶过来。永琰并无所谓,换上新帽子后,又颠儿去了。

      竹隐还要责备,只见一个嬷嬷悄声对她耳语道:“这顶毡帽打早儿就开线了,我们本来要拿去缝的,那天令主子娘娘过来看小阿哥,正巧小阿哥去上书房了,怹①看见了这顶帽子,什么话也没说,拿过针线来就给缝好了……”

      竹隐明白了,这顶帽子敢情是令贵妃缝的,她看着手里毡帽上有一指宽的窟窿和在其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苦笑了半天,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跟在永琰的身后,紧赶慢赶来到漱芳斋的抄手游廊上,雪中的漱芳斋戏台,静静伫立在院子的中央,静谧而整肃,透着一股天降的神圣。

      大家被这股神圣之气逼迫着放慢了脚步。只听得一腔细细的吊嗓,从戏楼后台传出,由远及近,一声地道的韵白“马来!”主角出场,端着身板,从后台走入前台,气魄,韵味,雄浑大气,从容不迫,竟使人凭空生出一股风尘仆仆之感。众人都被这一句仿佛自九霄云外而来的腔调震住了,皆都在游廊口站住,屏声凝气的静静听来:

      “伍员马上怒气冲,逃出龙潭虎穴中!听说吴国路不同,好似狼牙箭攒胸,心猿意马终何?”

      西皮散板的胡琴声,在漱芳斋戏台上空寂寥地回荡着,“穴”字浑厚的一字腔,“中”字舒缓的收音,简洁而有力,又是在这空旷无垠的雪天中,竟然使人在伍子胥焦急悲愤心情之外,硬是听出一丝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孤寂和悲寥。

      特别那句带着哭腔的“爹娘啊!”,真是声未曾悲腔先叹,引得永琰也跟着潸然泪下起来。

      正听得入迷之时,只见以毛团为首的三个太监,从对面的抄手游廊一路行来,尖利的公鸭嗓,硬生生打碎了这空灵的腔韵。

      原来是太监送“铁砂包”来了!

      永琰和竹隐不由得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下,永琰更是嬉皮笑脸地等着看好戏。

      宫中规矩,凡是上头赏的吃食,无论是什么,都要当着太监的面吃上一口,表示已经“领赏”,这样太监才能回去复命。

      永琰使劲探着小脑袋,巴望着“高丨潮”的来临。

      太监的到来,使得小胥子被迫停了下来,冲着“铁砂包”磕了个头,双手将其捧到嘴边,张嘴咔嚓一咬——

      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既没喊,也没叫,正常地咀嚼着,这个“铁砂包”真是美味无比,丝毫看不出一点儿牙被崩了的痕迹。

      永琰没寻到乐子,心里很是失望,但转念又想到刚才绝美的唱腔,心里的别扭似乎也给抵消了一半,他故意咳嗽一声,带着竹隐等人,穿过游廊,浩浩荡荡走上了戏台。

      戏台上的一干人等,看见阿哥大驾光临,不觉都有些惊慌。赶紧请安的请安,搬桌椅的搬桌椅。

      掌事太监毛团赶着说:“不知十五阿哥大驾,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椅子,让您在切末之上委屈着,小的们实在是该死!”

      永琰毕竟是个孩子,对椅子的尊卑,他还未形成概念,让他坐哪儿都不在乎。那咬了一半的“铁砂包”被置在戏桌上面,里面确实把“铁砂”换成了“绿豆”,竹隐瞥了一眼,豆包丨皮上渗出点点血迹。

      “须安达,你还认得本阿哥不?”永琰问道。

      小胥子垂首不答。

      “前儿只知你《小放牛》唱的好,不知你《文昭关》唱得也这么好,都把我给唱哭了呢!”永琰继续说道。

      小胥子垂手侍立在那里,没什么反应。

      一旁的毛团忍不住了,厉声对他呵斥道:“小胥子,你哑巴了!阿哥问你话呢,为何不回答?”

      小胥子还是不言语。

      戏台的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幸好永琰不理会这个,依旧在那里自语道:“你把下面的一段,给本阿哥唱完吧!”

      这次,小胥子终于破天荒的回话了。

      他回说:“嗻,奴才遵命!”

      此时站在永琰身后的竹隐,不觉闻声瞥了他一眼,心里想:真是个犟骨头!

      “恨平王无道乱楚宫,父纳子妻礼难容,我的父谏奏反把命送,满门的家眷血染红!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

      快节奏的西皮流水,催的人是义愤填胸、肝肠寸断,恨不得上台去帮那伍子胥将那冤仇报来!

      “好!”永琰干脆利落的一声叫好,恰好叫在板眼上,与那行云流水般的胡琴和鼓点融为一体、浑然天成,一腔愤懑全部集中在这句酣畅淋漓的喊“好”儿上!

      真是痛快!

      自从挨了乾隆的罚之后,永琰好久都没能这么畅快了,这出“伍子胥过昭关”唱的好啊,好得让永琰是翻身击掌,张牙舞爪,恨不得连蹦三尺高,把那戏台的地板上硬生生地蹦出了几层雪雾出来。

      “‘须安达’,你唱的好,以后凡我点的戏,都由你来唱!”

      永琰吩咐道。

      这时一旁的毛团插嘴了说,阿哥,这不成,他身上带着罪呢,主子娘娘说了,就让他在后台管切末,别的一概不准他唱,就刚才,这厮私下在这台上唱,已然是犯了禁的,奴才是要奉命来罚他的!

      “我看你敢!”永琰闻言立即回身大声斥责他道,那挺直的腰板,那高昂的声调,那派头,那气势,嘿,真像位阿哥!

      竹隐在心中不由得为他竖起了一个大拇哥。

      这下则换成毛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了。

      “你说啊,奉了谁的命,凭什么,就不让人家唱了,你说!”永琰厉声问道。

      毛团吭哧吭哧地回不出个所以然来。

      永琰看着毛团气焰低了下去,这才缓和了一下语气,低声对小胥子说:“皇额娘不让唱,你就不在怹们跟前儿唱;在我这儿,没这规矩,你可听好了?”

      “嗻,奴才遵命!”小胥子又毕恭毕敬地回答了这几个字。只是这会儿的声音,不如唱戏时候那般清丽,呼呼噜噜的,好像是含着一口痰似的。

      永琰只当他是累了,就回身对竹隐说:“竹嬷嬷,赏他一杯茶吃,我去上书房了!”

      说完永琰跳下戏台,带着众人浩浩荡荡走了,一旁的毛团再不敢吭哧一声,陪笑着一路跟着去了。

      太监能喝到宫女“倒”的一杯茶,那是主子对他天大的恩典,这比主子赏给他一盘吃食或是一个宝贝什么的,还要值钱。这不单单是物件的打赏,这说明此人在主子的心目中是有一定地位的了。

      竹隐沏了一本热茶,端了过来。

      小胥子捂着嘴,本能地躲开了她。

      竹隐见他这样子,想起豆包上的血迹,心里便明白了,她搁下茶盏,掏出白绢子,轻轻放到小胥子的掌心上。

      小胥子看了一眼竹隐,满眼尽是感激,他接了绢子,双手将绢子往唇边一捂,使劲一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雪白的绢子……

      外面风雪肆虐,阵阵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戏台中,小胥子穿着单薄的戏衣,迎风而立,握着白绢子的手,有些发抖。

      竹隐端过热茶,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来,漱漱吧!”

      热水的蒸汽,升腾起层层的氤氲,温暖着这看不见头的鬼天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哑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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