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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一章 书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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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奉茶进去的时候,心月已经在房间里绕着桌子转了很久了。春桃无奈地摇摇头,悄悄放下茶盏,想着悄悄退出去。退到房门口时,抬头看了足以令她悔青肠子的一眼,正好迎上心月纠结的眼神,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心月叫道:“春桃,你过来。”
春桃磨磨蹭蹭地挨过去,低眉顺首,声如蚊蚋地答道:“是,小姐。”
“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吃饱吗?”
“回小姐,吃饱了。”
心月看了她一眼,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摆摆手不耐烦地道:“算了算了,你出去吧,看你这样子,也做不了什么主。”
“是,小姐。”春桃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窃喜,仍然唯唯诺诺地往外退,庆幸逃过一劫。春桃一只脚跨过门槛,抬起另外一只——“春桃,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呢?”
春桃晃了晃,急忙扶住门框稳住身体,抬起头来,哭丧着脸说:“小姐,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悬着的一只脚还迟疑着不肯往门槛内落。
春桃说得很有道理,自己没拿定主意,不管春桃肯定还是否定,她总能找出相反的理由来反驳,大概春桃被她折磨得耳朵都快长茧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她前段时间出门逛的时候,觉得有点累,就进了一家茶馆。茶馆说书先生正在说书,她也就随便听听,谁知道竟被乱世出英雄的故事给吸引了。于是她连着去听了几天,越听就越麻烦了。倒不是秦书限制她的自由,主要是那个故事听上去既吸引人,又有种遥遥无期的感觉,眼看英雄要登上王位了,身边的美人又整出乱子,让他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选择。
偶尔出去逛逛是挺新鲜,天天出门就有些烦了,可是不去她心中又痒,担心错过英雄救美的故事。她曾经私下跟说书先生商量过,能不能告诉她结局,说书先生只肯告诉她总共有一百回,而且还是独家首播。如今才讲到十七回,一天一回,估摸着到年关都不能讲完,要她两个多月天天往外跑,她不是不相信说书先生讲书的魅力,而是怀疑她自己的耐心。此后又坚持了五六天,每天都要在春桃耳边磨一磨去还是不去的问题,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出去了。只是一次比一次晚,心中想着磨蹭个几次,等转移了注意力就好了,其实只要告诉她结局她就可以不管了,可说书先生说什么也不肯告诉她,说剧透了就没意思了,她想用钱买都不肯开价。
今天又晚了半个时辰,若是她在中场休息时赶到,还能听上半个时辰。
春桃见她拧着眉犹豫不决,小心翼翼地提议,“小姐,听说秦府的书房很大,说不定里面有更多好看的故事呢。”
心月眼前一亮,激动地看着她,真是个好主意,说书先生说他版权所有,谁知道会不会跟古人的某些话本有所雷同呢。
心月望着静书斋前的挂着的对联,想起来秦书第一次带来这的情景。当时他们也站在门口,心月仰头望着对联说:“这么雅致的地方挂的对联似乎很一般呢。”
“越朴素的道理才是越深刻。”
心月将那福对联念了出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天道酬勤……”读到楹联时心月皱了皱眉头。
“如何?”
“我觉得楹联若是能换一换比较好?”
秦书饶有兴趣地看她:“换成什么?”
她认真想了想,又犹豫地看了看秦书,在秦书鼓励的眼神下,她说:“换成回头是岸最好。”
秦书顿时眉目舒展开来,朗眉星目,很是耀眼。“确实很适合你,却不象郡守之女会说的话。”秦书当时问她愿不愿意进去瞧瞧,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虽然她不至于目不识丁,可是书中大片大片的文字会让她头晕眼花地想睡觉。
这是她第一次进去,不知道会不会让她失望。
果然没让她失望,进了书房她就发怵,一排排的书架象墙一样堵在她面前,迫使她退缩,她的兴奋劲象浸过水的棉絮,立刻缩紧皱巴,还往外滴水。她想象过书房的样子,但它们具体展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是愣住了,她想象中的书房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也许她应该出去听书,正当她转身往外走时,一个沉静的声音说话了,“谁在那里?”
心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感觉象是秦书的声音,四面看了看,却没看到人。她循着声音在一列列书架之间找。在第三四列的空隙间,她看见东边有个单独的房间,走过去,里面象个书房,一应俱全。看见秦书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本书,闲闲地看着她走近,“你找人还是找书?”
“我只是随便转转。”
秦书转头看了看窗外,“今天外面刮的什么风?”
心月也跟着看了看,外面阳光明媚,蜿蜒盘曲的葡萄乌藤光秃秃地绕着藤架,静静地悬在窗前,“没刮风啊。”
“那是什么把你给吹到这来了?”
心月老实地说了缘由之后,秦书好心地替她找了找那个话本,果然没有。秦书问她为什么不把他的话本买下来,说到这个,她更郁闷。于是又把那天接洽的过程跟秦书复述了一遍。
心月连着听了三天之后就坐不住了,等到说书先生说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走了之后她就去跟说书先生接洽,拦着他问结局。说书先生一脸大义凛然,好像正抓住做了坏事的心月,义正言辞地说:“故事故事,有了因由缘故,事讲出来才有意思。生是开始,死是结局。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你又何必执着于故事的结局,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过程只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说书先生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结局是都死了。”
“啊,殷灵儿最后死了?”她就是英雄中意的美人,故事的核心人物之一。
“我是说故事里的人也会死的。”见心月瞪大眼睛伤心地看他,他又补充道:“在我的故事结束时还没有。”
“那她最后怎样了?”
“她……”说书先生差点说出口,马上醒悟了,“我已经说过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吧,出多少钱你能把话本卖给我?”
“诚然,我写书说书是为了挣钱,但挣钱不是全部,钱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写书说书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为了生活的这一部分,卖掉另一部分。说书除了是份活计,还是一种享受,看着听众跟着自己一起为了故事的发展走向悬着一颗心,不知道人物会发生什么事,会经历怎样挫折,生死难辨,爱恨难解……”
心月只从中领悟到了一个意思,“不会连你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吧?”
“开玩笑!我是个很严谨的说书人,没有结局的故事怎么会拿出来说呢,这可是我三年不眠不休的心血……”
“你怎样才能告诉我故事结局?”
“八十七天后,你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那我只能跟你说抱歉了。我有很专业的职业操守,我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对自己的听众负责,同时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心月恨得牙痒痒,暗暗发誓再也不去了,结果第二天还是又去了,而且心中还油然生出莫名的敬佩之情,带着复杂的恨意。
秦书听完,淡然笑道:“什么好书,明天我也去听听看。”
第二天,秦书跟着她一块去了。心月一边听着书,一边想自己错过了哪些精彩情节。她才错过了一回,一直在英雄旁边助阵的殷灵儿就落到英雄的对手那里去了。她偷空瞅了秦书一眼,他闲散地坐着,左手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漫不经心地喝着茶,眼睛看着空中某个角落,看不出来是在听书,还是在想自己的事情。
听完说书后,秦书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叫了一声来福,来福立刻会意,迎上正收拾了话本和惊堂木准备离开的说书先生。他们说话声音很低,心月听不清楚,就看见来福一张张地往桌上放纸张,放一张顿一下。后来他手中的纸放完了,正要全收起来,一直呆立不动的说书先生猛地扑向桌案,将那一堆纸搂在怀里。
她疑惑地看向秦书,秦书瞟了她一眼没说话,表情却在说,等着瞧好了。
果然,说书先生毕恭毕敬地来到他们面前,“二位想要怎样处理鄙人的书?”
秦书手中的扇子指了指心月,说书先生先是一愣,马上堆上笑脸,“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小爷切莫见怪。鄙人此刻就把结局说给爷听?”
心月马上就能知道答案了,却又觉得有些扫兴,“不必了,话本给我回去自己看吧。”
走在路上,心月有些好奇地问,“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秦书没说话,来福替他回答道:“五千两。”
“五千?”心月默了默后,咕哝道:“给我五千,我也给你写一本。”
秦书问:“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谁会嫌钱多啊。”随后又小声嘀咕道:“谁能象你有这么厚实的家产,拿钱当玩似的。”
“什么?”
心月没有说话。秦书瞟了瞟她手中厚厚的一扎纸张说:“你若是看完话本后说给我听,我给你五万。”
心月拿着话本如痴如醉地看完结局,里面的英雄美人命运多舛,看得心月常常忍不住长吁短叹,最后结局是英雄江山在握,美人不知所踪。心月想去找说书先生让他改结局,可是一想到失了职业操守的说书先生再改出来的书也没啥意思了。意犹未尽的心月忍不住问秦书,“江山和美人,你会怎么选?”
“根本就不用选。”
“为什么?”
“江山在手,美人在怀才是人生快事,为什么要选?”
“可是时势所逼……”
“那不过是些书呆子的白日梦罢了,有了江山,才能保护美人。没有江山,美人如何能拥得住?”
心月默了很久,见他看着一本书册很久没翻页,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你想看?”还不及心月答话,秦书合上书抛给她,“图画应该比文字对你更有吸引力。”
心月接过书,看到封皮上写着“深宫春se图”,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手僵直着悬在空中。
秦书说:“里面的画用笔简略直接,寥寥数笔便能表达深意,你可以学学。”
学学?在这里吗?迫于秦书的眼神压力,心月颤抖着翻开封皮,瞟了一眼,果然用笔简略,简略到她第一眼没看明白画的是什么,再仔细一看,发现是简单地勾勒出一个院子,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株梅花树,地上花瓣点点,右边写着“春渡残梅”,她又往后翻了翻,发现果然是描画春se的画册,每幅图都是深宫大院的全景或者一角,画中只有一朵花或者一株开花的树,一下子就能让让感觉到其中的孤独、寂寞,还有压抑。她想到自己刚刚想得太远了,煞白的脸腾地红了。
秦书说:“这里还有一册深宫秋色,都是前朝孤本。”
心月抬头看他,他手中拿着另一本差不多的册子,脸上戏谑的表情说明,他刚刚在故意逗她。
秦书并非真的要她讲书给他听,他在书斋时的神态常常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坐着或者站着,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管手中拿不拿书,都不象在看书的样子,倒是想神游似的。有一次心月闹得动静大了,惊醒了他,他回神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她顿时一阵寒颤,再去书斋看书时都呆在西厢房里。书斋里肃穆的气氛能压住她好动的心性,不过天气越来越冷之后,她一直觊觎有着温暖阳光照射的东厢房。
几天之后,秦书有事要出门,十天半月回不来,她终于可以独自霸占东厢房,反而觉得没劲,去得也不太勤,偶尔找二娘、灵筱叙话玩耍,在秦府的日子越过越顺了。
十二月初九秦书回来之后,整个人看上去正常多了,也轻松多了。心月有意给他让东厢房时也被拦住了。心月猜大概是什么大事得到解决了。
将近年关,一般都是最忙的时候,秦书反而相比之前清闲了很多。他有时会去书斋看书,或者坐在斋前暖和的冬阳下,和申君实下棋。每当心月碰上他们下棋的时候,便凑过去坐在他们旁边,看着棋盘上一颗颗白子和黑子逐渐填满棋盘,静得如果没有光影很难让人感觉到她的存在。其实她完全看不懂,但是看他们下棋时严肃认真的表情,她觉得棋盘上厮杀得肯定很热闹,于是按她的臆想拆解棋局,她就真的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热闹了。
有一次,她坐在旁边看他们对弈。下到一半的时候,心月看到申君实捏着一颗黑子一动不动地过了良久,她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当然不会是真睡着,申君实对下棋是相当认真,虽然每次毫无例外地输给秦书,但每次下棋的态度相当好,遇到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能表情严肃地想上一炷香的功夫(心月研究过几次他的表情,什么都没看出来,反而被秦书瞪过好几次)。
看着那颗子一直悬着迟迟不肯落下,心月有些坐不住了,没有活动的手指有些发僵,她捧着手呵了口气,双手轻轻搓了搓。秦书伸出左手一把将她的双手抓住,搁在她的腿上。心月抽了一下,没有抽出来,诧异地抬头看他。秦书对她笑了笑,眼睛里充满了冬日阳光的温暖。
就在这时,申君实那颗子终于“啪”地一声落到棋盘上。心月一惊,抬头看见申君实仍出神地盯着棋盘,刚刚放下棋子的手下意识地缩回去拿棋子,完全没注意到他们刚刚的小动作。秦书右手食指和中指拈了一颗棋子,微微思量后,从容地放到棋盘上。
他们的手放在她膝盖上,秦书的手掌干燥温暖,修长的手指将她的十指包住,大拇指偶尔摩挲一下她的手背。她盯着三只手看得出神,思想就象正在发酵的实心面团,暖烘烘的鼓着泡。
“我赢了!”申君实将近欢呼的声音将心月的神思拉回现实。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几乎被黑白棋子摆满了的棋盘,然后又看了看下棋的两个人,最后看了看搁在腿上的手,有种恍若隔世感觉。到底坐了多久?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地上的影子,又去看秦书。秦书正看着她,朝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勾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她的心顿时如踩到裙裾的舞步,慌乱而急切地跳动。
秦书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情急之下她口不择言:“我是替君实激动。”看到秦书沉下去的脸,她又解释一句,“他好不容易赢一回。”申君实兴奋的笑脸也沉下去了。她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说太阳晒的或者寒风吹的都可以啊,偏偏找一个两边不讨好的借口。唉,她的脑子果然是实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