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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二章 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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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戏唱得很热闹,热闹得心月觉得有些吵,跟身边的人交代了一声,独自离了席,走出锦云阁,毫无方向地在院中散步。除夕之夜,深邃的天幕中洒满繁星,荧光还没照到人间就已经消失了,但秦府处处张灯结彩,整个秦府都笼罩在暗红的灯海中,心月此时走在幽静的石径上,一点都不用担心看不见路。
秦府从腊月初就开始为年关做准备,除了芳菲苑,秦府上上下下都被打扫一新,忠伯和珍姨指挥着下人干活,一片繁忙。心月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只是觉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等到吃年夜饭的时候,秦府已经被收拾得像个要出嫁的新娘了。似乎挺有过年气氛的。
吃年夜饭时,仍然只有他们四个人。秦书兴致不高,灵筱跟他说笑他也只是应付一下。心月闷着头吃饭,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和父母一起过年,心中不大是滋味。席间,秦书瞟过她几眼,什么都没说,吃完饭就不见人了。
虽然秦府主子少,但过年该有的一样也没落下。请了戏班子唱戏、准备了要放的烟花和各种杂艺表演。心月吃完饭后和二娘、灵筱一块去听戏,偌大的锦云阁,除了她们之外全是府里的家丁,始终没见秦书的身影。戏台上敲锣打鼓、花里胡哨,似乎挺热闹的,心月的心思全不在戏台上,越听越索然,终于忍不住离席走了。
心月辨不清方向,只是离喧器声越来越远,不知道是因为想家,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她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呆会。
走着走着,前面的栏杆挡住了去路,心月抬头四顾,才发现她走到了藕菡轩的游廊上,已经听不到前边的鼎沸声了。她才意识到,其实她想去湖心亭。心月抬头远望,湖心亭里的朦胧红光中,有一个腾挪翻转的身影。仔细辨认之后,她认出秦书在舞剑。只见他行如龙蛇飞舞,疾如苍鹰捕兔,手中长剑大开大合、劈砍挑刺、撩圈搅拨,动作迅猛干脆,身随剑走,丝毫没受到狭小空间的影响。心月远远看着,觉出一种翩然潇洒的风度,只是在这样的夜晚,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落寞。
秦书的身影朝藕菡轩偏转一点,她下意识地隐到廊柱后面,慢慢探头往外看。秦书并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舞剑。
也许是因为接触不多,她只知道他力气很大,箭术不错,却不知道他还会使剑。他性情高傲,却为人低调,如非必要,却甚少在人前卖弄,让人看不清他有多深。然而,越是看不清就越有人想看清。
秦书已经停下来,倚着亭柱休息,角度刚好背对着心月。心月看了看湖上泛着暗红光影的冰面,灵机一动,她也许还可以看看他的胆量大不大。她悄悄翻下游廊,使劲跺脚试了试冰层的厚度,觉得牢靠才松开扶着栏杆的手,静悄悄地朝湖心亭走去。心月警惕地看着秦书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希望他不要回头。万一秦书突然回头,她是该掉头往回跑呢,还是趴在冰面上装死?眼看着越来越接近,只有兩丈的距离了,心月正期待着马上就能见到他惊恐的表情了,却在此时,秦书的身影动了动。心月在心中暗叫,不要转身,不要转身。结果秦书并没有听见她的心声,慢慢转身,顿时僵住了。
功亏一篑,心月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办,愣在原地。秦书反应过来,随即厉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心月一惊,脚下打滑,又及时地稳住了身形,下意识地左右看看,确定此时秦书瞪的就是她,干笑道:“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书扔下长剑,似要翻过湖心亭,犹豫了一下后身体没动,朝她招手道:“赶紧走过来。”随即又说:“慢慢走,别着急。”
心月在秦书的虎视眈眈下走得不太稳,一步一打滑地靠近湖心亭,好几次差点摔倒。秦书伸手接她,刚一抓住她的手,将她扯进怀里,抱进亭中。心月脚刚站到地面,秦书冷着脸沉声道:“你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吗?这湖心的冰层结的不厚,万一踩碎冰面你掉进水里,就算会水都不一定爬得出来。”
这不是没掉进去嘛,他神色严峻地审视着她,心月只敢在心里嘀咕。他抱着她腰的手似乎忘了放开,周身紧绷,表情冷厉,眼睛在暗红的灯光下闪着幽光,里面除了怒火还有些她没见过的东西,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的惊恐表情?
两人对视良久,秦书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同时松开她,“真不知道岳父岳母是怎么把你养大的。”心月第一次发现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很好听。她认真想了想,“是不太容易。”
“你也看出来了。”秦书语声带笑,“这大冷的天,你不在前面凑热闹,却怎么往这后院冷清处跑?”
心月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道:“我在前院没看到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在找我?”
心月在他眼中看见一些异样的情绪,“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有,我正好看书看得有些头昏,出来吹吹冷风。”
“你为什么不去前面听戏看烟花?今晚可是除夕夜。”
“除夕夜又怎样?”
对啊,又怎样?她仿佛看到了他周身笼罩着的寒寂,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心疼,“不怎么样,就是,就是天有点冷……”心月动了动手指,发现它们已然僵冷,猛然想起来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将手举到嘴边一边哈气一边互相揉搓。
“出来也不多穿点。”秦书将她的双手捧在手中,“手这么冷,走吧,我送你回去。”
秦书的手掌温暖厚实,还有些薄茧,圈住她的手一阵揉搓。一股暖流顺着手背流进体内,她顿时觉得暖和了不少。心月说:“我都快冻僵了,离这最近哪有烤火的地方?”
秦书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拉起她的左手就走,“我们先去书斋取暖,我的氅衣在那,等会给你披回去。”
心月走在他旁边,注意到他穿得更少,单薄的深衣里面没见有夹袄。
他们进了书斋,没有去东西厢房,而是穿过书斋,然后是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有一潭结冰的池水。他们从桥上走过,心月往嶙峋怪石堆叠而成的小池看了一眼,秦书笑着问:“你还想下去走走?”
“不想。”心月回头看他,看到他眼睛里带着无奈的温暖笑意,她也笑了。
两人进了院子后的房间,一阵暖气扑面而来,就象从冬天突然走到了春天。屋子装陈简单,最为显眼的是厅中间的暖炉,心月立刻冲过去,忘了手还被秦书抓着,结果刚走两步又被秦书拉了回来,撞在秦书身上。离得太近,心月闻到他身上翠竹清香,混合着扑面的暖气,她僵冻的冷脸开始发热。她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地对秦书笑笑。秦书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异样,心月躲闪着他的眼神,想着该说些什么。秦书松了手,抬起来顺了顺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这时候知道冷了。”
心月不知道书斋后面还有个院子,坐在暖炉旁没多久,身体立刻暖和起来,感觉很舒服。
“这里虽不住人,却常收拾打扫,若是乏了,可以在这歇歇。”秦书回头看了看一片昏暗的窗外,“外面天冷,你今晚就睡这吧。”
“我不睡。”不及秦书开口,心月补充道:“我要守岁。”
秦书诧异地看着她。
“你不会不知道吧?”
“怎么可能?”秦书移开目光,“只是有些陌生而已。”
他的回答让心月又是一阵心疼。
心月左手撑着头支在桌子上,右手手指时不时地哒哒敲着桌面,随后想起秦书在一旁看书,收了手指,做了个跟左手对称的姿势,睁着眼睛看向空中某处,表情严肃认真,好像真有什么好戏在那上演似的。
秦书看了她几次,发现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如果不是眼睛还睁着肯定会认为她已经睡着了。秦书放下书说:“横竖无事,我们来下棋吧。”
“……我不会。”
秦书以为她是谦虚,径自起身去收拾棋盘。“之前我见你看我和君实下棋,不是看得挺认真的吗?”
“我只是看热闹而已。”
秦书伸出去端棋盘的手僵了一僵,回头看她。心月能从秦书的表情读出来他没说出的话:看下棋也能看出热闹来,果非一般人也。
秦书摆好棋盘,在棋盘前坐下,突然想起什么,笑着摇摇头,“看来君实说得确然不错。”
“他说什么?”
“说你棋品好,观棋不语。”
想到申君实跟秦书下棋时从来没赢过,心月由衷地赞道:“果然是同道中人。”
秦书忍俊不禁,朝她招手,“过来,我教你。”
秦书简单地跟她讲解了规则,两人便开始对弈起来。秦书让心月执黑子先行。
心月果然是一窍不通,好几次秦书都忍不住想抓住她的手帮她落子了。秦书已经让得无法再让了,心月偏偏自寻死路,除非改变游戏规则,不然秦书想输给她都找不到路。两局下来,心月输的结局毫无悬念,只是看哪局输得更惨而已。
第三局下到一半,秦书突然用棋子敲着棋盘说:“这才刚上道,就如此轻视我,竟然闭着眼睛跟我下棋了?”
心月猛然睁开眼睛,不满地瞪了秦书一眼,她刚刚只是想得太投入,刚一闭目凝神就被他察觉了。她看了看棋局,发觉有胜算的可能,顿时精神抖擞,拈了粒棋子想了想,放到一个自认为有利的位置上去,看着落下的白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可是再看看棋局形势,放在那没问题,进可攻退可守。秦书正要落子,心月欲伸手悔棋,秦书挑眉道:“落子不悔。”心月收回手,食指下意识压住下嘴唇,努力去思考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是什么。
第三局心月险胜,她低头研究棋局,偷空看了秦书一眼,他的心情似乎很好,再看一眼,他的笑容在扩大,又看一眼,输棋的人怎么会比赢棋的人还开心?她猛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看秦书。秦书的笑容继续扩张,终于撑破了嘴唇,抚额大笑。她一直是执黑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秦书把他们的棋子换了,而她竟然也自觉地换了角色!
她很少见秦书笑得如此开怀,简直堪称赏心悦目。她大脑瞬间空白,好不容易恢复过来之后还有些短路,然后,“你不会是一直用这个方法赢君实的吧?”
这盆凉水泼得很到位。
秦书立刻敛容沉声道:“你说呢?”
心月正想着说点什么补救,窗外适时地燃起了烟花。两人一起转头去看,绚丽多姿烟花在窗前一闪即逝,只留下瞬间璀璨夺目的光华。心月没有出门去看,太过美好的东西若是太过短暂,总会引起离得太近的人无端伤感。
秦书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烟花过后,心月不愿下棋了,担心会睡着。秦书让她困了就去睡,她不肯。她提议两人轮流讲故事,秦书又不肯,说他不会。最后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以她讲两个故事秦书讲一个成交。
后来她发现秦书真是太谦虚了,他讲起故事来真个是滔滔不绝,博古通今。心月在心中咂舌,果然是在书山上流连、学海里徜徉过的。
旧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新年在两人口若悬河地讲述中来临。别人的喜怒哀乐在他们的故事中上演,他们又会上演怎样的悲欢离合呢?
心月在阵阵鞭炮声中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上还裹着秦书的氅衣,秦书不在。她的头有些沉,揉着太阳穴仔细想了想,三更,四更,五更……她记得过了五更后天还没亮,秦书让她睡会,她勉强撑了一会,支着头渐渐闭上了眼睛,迷糊中听见秦书说他出去一下……
心月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等到活动开来,门外天光已晓。心月开门出去,立刻感觉寒气袭人,抱着身体打了个哆嗦,正犹豫着该自己院子补觉还是在房间里等秦书回来,已然看见秦书穿过书斋,朝她走来。
秦书让她把手伸出来,将一个东西放到她手上。心月看着手心里多了一块半透明的玉石。玉石呈不规则的鸡心形,底端一点粉红色,象粉色荷花花瓣的脉络那样,缓缓向上浸润至无色,上端钻了个孔,穿着一根红绳。玉石温润光滑,色泽柔和。心月看了看玉石,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给你的压岁钱。”
“我都这么大了……”
“是邪祟的祟,这个应该不管你多大,你都会用得着。”
心月还从没听说用石头来当压岁钱的,提着绳子问:“一个带点桃红色的石头?”
“是。”秦书回答得咬牙切齿,“不喜欢?”秦书作势要拿回去,心月往后收了收,“喜欢,喜欢。”结果还是被他抓了过去。心月不满地说:“哪有这样,送出去的还……”
“我帮你戴上。”他在她后脖颈侍弄了一下,戴上玉石,却顺着另一根红绳扯出他送的那块明黄色琥珀。他拿着它看了看,“这个你还戴着?”
“嗯。”
“我帮你把它取下来。”
“不要,我喜欢这个。”
“那我把石头取下来。”
“送给我了就是我的。”
“只能戴一个。”
“两个都要。”心月将琥珀从他手中抽出来,“这两个都是我的,我想怎么戴就怎么戴。”
秦书微笑得有些勉强,“这么贪心。”
心月低头将玉石和琥珀都塞进衣襟里,没有看到秦书脸上闪过的一丝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