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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彷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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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甘做陶朱公,不入仕途。是性情使然,还是世事使然,说也说不清楚。方季陈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使他在官场上周旋盘桓。又或者,他没有顾眠山洒脱罢。
也许,是少时模模糊糊的天真理想。能够为国、为民做一点事罢。自幼身处这公卿士族之家,见惯了宦海沉浮,听多了道貌岸然,亲验了仕宦生涯,他还是坚信这世上的事,纵然难以预料,不可捉摸,总还是有道义在,有事理循。
如今三哥尚在兖州任上,父亲也在去年扶了母亲灵柩回了青州老家。上头两个姐姐更是早已出嫁。家中独剩他一个人。
“守辞,几年没有见,倒是清减了不少。”小姑姑过府来看他。
他回过神来,一笑划开方才的走神:“多谢姑姑关心了,疍疍如今也大了吧。”
“你别提那个丫头了,哪里还像个大家闺秀,又野又疯的。”小姑姑不由抱怨,而这语气,分明是带着宠溺。
他有些恍惚,不知忆起旧时谁的影子,又道:“疍疍必定是变漂亮了罢,都说女大十八变,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了。姑姑给她找婆家了么?”
“你是不知道,这丫头偏偏入了长公主的眼,成天只知道往宫里跑。这么大了,还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倒是长公主发了话,说是必定帮这孩子找个如意郎君,我哪里还敢自作主张帮她物色?”
“是么?”他淡淡一笑,“能得长公主青睐,也是疍疍的福分了。”他向来不会说这样的话,此刻却也这般敷衍了答话。
小姑姑话头一起,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守辞,倒是你,早该成家了。今年实岁有二十四了罢。”
他微微低了头,抿唇片刻,才道:“姑姑忘了,我娘前年方过身,三年期还未满,季陈哪里敢妄议婚事?”
“唉,你也撑着命当孝子呢。难道定一门亲事都不成了?当真像了那郑国长公主了。”小姑姑叹息。“算了算了,我也不招你了。听说上面的任命下来了,这次不会再离京了罢。”
他“嗯”了一声,说了情况:“我将留在御史台。”
送走了小姑姑,忽觉府中分外的冷清,就连园中新近开的花都显得黯淡无光。他举步出府,却又发觉不知该去向何方,一时茫然矗立。
“四哥、四哥……”一叠声的叫唤让他顿时清醒。一位挽着双鬟的翠衣少女迎面奔来。那是三年后的疍疍。
“疍疍,你怎么来了?”他拖住冲过来的少女,惊讶地问道。要知道,小姑姑才刚刚回府。
疍疍狡黠一笑,声音脆脆的,如同她的人一般娇俏:“我给你一个惊喜呀。四哥你回京了都不知道来看看我么?硬逼着我来看望你么?”
被小妹妹这样一说,心情都畅快不少。他舒眉一笑:“是么?疍疍当真如此记挂你四哥?小丫头越发没规矩了。”
疍疍吐了吐舌头:“四哥,你怎么知道我……”忽又扯过他衣袖,在他耳边暗语:“我把嘉城姐姐带出来了。”
不远处墙边柳下,立着一个俏生生的女子,青衣素襦,身姿窈窕,延颈秀项,皓质呈露,铅华弗御。
那身影,与记忆中模糊的影像渐渐重叠。耳边似乎有个声音在回荡,这就是趙嘉城,郑国长公主。
又是柳。两次见她,都是在柳下。他实在无法把这侧影和朝臣口中热衷政事的长公主重合,这分明只是一个正当青春,浴衣出尘的妍妍少女。
“疍疍,你太大胆胡闹了。”他出言斥责,压制着自己的声线。
疍疍一脸委屈,垂眼不语。
“你实不该怪她,这原是我的意思。”
再度听见她的声音,是在三年后的此刻。此刻?是的,此刻的他心中五味陈杂。
他看着她走近,姿态怡然,步履生尘。面容也愈加清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她似乎有些怔忡,但很快平复,轻轻答道:“平身。”又道:“我今日微服出宫,不必如此见礼。”
他应声称是。疍疍快步上前挽住了趙嘉城,俏声道:“姐姐,你不会怪罪我来找表兄吧?我只是觉得我们上街的话,有他陪着会安全些。”
趙嘉城“嗯”了一声,望着方季陈,问道:“守辞,你今日无事吧?可否……”她又笑了一下,“哦,守辞,你还记得我么?”
方季陈心中一震,她第一声守辞的时候就让他满心茫然了,这后来的一句话更是让他百感交集。不过是那样的一面之缘,没有想到谁都没有忘。
“当日之事,季陈实在是失礼了。请公主见谅。”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再次躬身见了礼。
“见谅?好罢,若是方大人答应瑗熙郡主的要求,本宫自然就不与你计较了。”明明说出来是这样的话,却是没有一点儿架子的语气,甚至于有些俏皮。
如此玩笑,方季陈只好笑受了。也拿了腔调:“那——方某请教瑗熙郡主,有何吩咐?”
疍疍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煞有其事的方季陈,最后还是转而面向长公主,苦着脸说:“你们两个自己说话,怎么拿我当起棒槌了,还真是一唱一和的。我不管啦,姐姐你要是还想同我上街,就自己拉了我那烂榆木头的表哥跟上来吧。”说完作势就要走。
疍疍戏语,倒让方季陈顿觉舒然。望着趙嘉城对着疍疍的背影欲语未明的模样,终于释然。她是生于深宫中的金丝雀,纵使锦衣玉食,不染埃尘,也不免彷徨无望,总想看看这大千世界,领略一下人世百态,而这些东西,是在书本中无法言明、令人感触的。唯有真正去体会,才能获得空想而不得的认识与感受。身为国朝公主,体察民情,深解百姓之疾苦,才能更好地为百姓谋事,为天下苍生造福。她能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生存,又没有被黑暗的斗争磨去光华,必有破蛹之心,也怀脱困之意。既然她执意出宫,自己即便是有职责所在,又如何能罔顾那种心情呢。这一次,就当他为她打开一片天空罢了。
在这座皇城里孤影彷徨的他,也许是该下个决心了。迷惘不是生活应有的姿态罢,终一日,将会迷失在其中。既然不若顾眠山的洒脱,是不是更应该寻找寄托?
“嘉城姑娘,我们是不是该跟上了?”他一笑端方,不再拘礼,只当她是寻常的姑娘家。
趙嘉城如梦初醒,淡然应之。在这个世上,只有他唤她过姑娘,不再是那个深困于宫中的公主,不再是众人俯首下拜的人上人,不再有权力与欲望的争夺,只还她一个常人的世界,只是一个名唤嘉城的女子,这才是她的‘嘉’城,不是那幽幽深宫,更不是那巍峨皇城。而他,竟然是懂的。
开封府街头。熙熙攘攘的行人,华衣贵服者多见,市集十分的热闹,卖小吃的小摊子飘来阵阵香气。而这人群中,有三个人分外惹眼。男子温舒谦雅,女子瑰姿艳逸。
“我听瑗熙说,城东有个‘许国楼’,这名字起的好像很有来历,不知守辞你能否解惑?”趙嘉城边走着边侧头问旁边的方季陈。
疍疍听见自己被点名,吐吐舌头:“其实我也是听筑筑说的。”
“筑筑?”方季陈讶异,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号人物。
趙嘉城静静一笑,出言解释说:“这是昌王的小名。”转而对疍疍道:“注意点分寸。”
昌王趙筑慎,今上第四子,比趙瑗熙略大一岁。今上后妃共育有四子二女,昌王乃张昭仪所出,而岐王趙元嘉为上第二子,是蒙皇后的从妹蒙婉容所出。皇后所生两子均已夭折。另外两位公主都是上柱国薛公之女薛淑妃所生。而如今张昭仪圣眷正浓,今上对幼子又颇为宠爱,这已不是什么密事。蒙皇后在鼎熙二年秋薨逝,谥号懿恭。如今后位空悬,可以这么说,谁争得后位,离皇位也就不远了。
一语了然。疍疍必定是平日里和昌王嬉闹惯了才这般口无遮拦。方季陈也不再多问。
“既然想知道这许国楼的故事,不如就往那里去罢。许国楼的佳肴也是数一数二的。当然最有名的还属许国楼的酒,许国酒了。”前两天眠山公子邀他去的酒楼就是许国楼,没想到再度被人提起,他也免不了再度前往那里。
“四哥,你打算请我们喝酒?”疍疍插话,“上次范侍郎的公子就是请筑……昌王去许国楼喝酒来着。”
疍疍显然没有理解到喝酒的深层含义。方季陈觉得好笑,却也只是顺着她的话说:“哦,原来疍疍想着喝酒,四哥自然会如你所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