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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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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后三日,正是月夕。
偃甲房中,乐无异轻抚着偃甲鸟,木质的脊背历经多年的摩挲早已澄明如镜,“人生七十古称
稀,如今我已百岁之龄,想来距我离去之期所剩无几。”
数名弟子闻言,泣涕如雨,“师父怀天心,施德泽,必福寿年高,似松柏齐肩老。”
乐无异摇了摇头,“寿数乃是天定,岂能强求?你们无需作此小儿女之态。何况,能将师父的偃甲之术流传于后世,我心愿已了。”
“师父!”
“只愿你们记住,偃甲永远比不上活生生的生命,哪怕是一只飞虫,也比最精密的偃甲更珍贵。因为生命一旦逝去,就永远不会重来。”这声音似与八十二年前某个温润的声音重合,乐无异停顿了一下,手轻轻向上一抛,偃甲鸟灵巧地跃到他的肩头。“如果不懂得这一点,那充其量是个匠人,称不上偃师。”
“师父所言,弟子必兢兢言行,时自谨省。”
乐无异不错眼珠地凝视着他的弟子们,益觉胸中慰悦,“如此甚好,甚好……”
夕阳明灭时分,乐无异在众弟子离开后,打开置于几案之上的偃甲盒。如往日一般,轻轻擦拭着里面不染半分尘埃的通天之器与眼罩。
“师父,今日我去纪山的王家村看了看,水车水道虽已用了两百余年依旧运转得很好。只是不知,我是否还有机会继续修缮它们。”
犹记得第一次上纪山,破了师父的机关,心中志得意满。却不料旧居之中,尘埃久积,似已空置多年。
犹记得师父留在旧居的信里絮叨了一堆琐事,措辞语气甚是温和。
犹记得他与闻人、夷则偷喝了师父留在酒窖的陈酿,月下酣饮谐谈,好不快哉。
如今,故人早已溘然长逝,徒留他一人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
可时间,当真是玄而又玄。
它残酷地奔涌向前,却又可以凝固在一瞬。
那时,他只是个因为爹爹将娘亲师父做给他的木剑砍断而哭泣的孩子。
他更不知道带着面具送他偃甲鸟的隐士大哥哥就是娘亲口中的大偃师谢衣。
那个他一直梦想着、向往着的人。
很久很久的后来,他们重逢在南疆的朗德寨。而他之所以能认出带着面具的隐士大哥哥,全凭偃甲上那独一无二的纹章。
若这就是结局该有多好。
至少,他不必在梦中苦苦追寻黑暗中仅有的那抹光亮。
可现实凶残可憎的重量却让他不得不面对撕裂心胸的痛苦。
纵然游走于浮世,制造取水运水的偃甲,以法术、剑术抑或偃术救助他人,终究在西域捐毒,曾有一人他无力回护。
那个以性命回护他的人。
乐无异始终记得站在他身前的谢衣,宽大的衣袖,苍白却有力的手,为了信念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的唐刀,以及那一句“不悔”。
后来,他活了很久,想了很久,懂得了何谓千言万语郁结于胸,也懂得了何谓梦中相见已是千载难逢的奇迹。
倏忽,耳畔传来“哐啷”一声。
天地俱静。
乐无异瞬间从沉思中抽离,眼中却多了些许笑意。
当年他何尝不是这样,冒冒失失,慌慌张张,拿着父亲的“晗光”剑砍木头,驱使偃甲却砸坏了娘亲的“松柏岁寒”,连咒诀都记得乱七八糟。
缓缓将偃甲盒盖上,乐无异走到房外才发觉早已是夜色湛然。
至于不远处正手忙脚乱的少年,在他看来倒真像是当年装反了磁极将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自己。
“长两寸四分六厘……厚七分五厘……三槽四孔……精铁防雷线……水玉导灵栓……”
乐无异听着少年的喃喃自语,哑然失笑,也不多言,只是在一旁看着。
装好导灵栓,少年长吁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发觉站在身旁的竟是乐无异。他羞窘地扭过身子试图挡住尚未完工的偃甲,讷讷地唤了声“太师父”。
乐无异却也不说破,只是掏出一梦源的镜糕递与少年。
接过镜糕,少年仰望着乐无异头上的丝丝华发,想起白日里神色郁怏的师父师叔们,张张嘴,半天却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许久之后,他小声道,“太师父,你不怕死?”
乐无异俯下身,温柔地揉了揉少年的头顶,“我为何要畏惧死亡?”
少年感受着乐无异掌心的温暖,轻声道,“怕死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吗?”
“傻孩子。”乐无异直起身,眺望着头顶的盈月。仿佛那一年,那一夜,那一瞬,于此刻从时间的长河中回溯。“若你似我那般想念一个人,你就不会害怕。”
“不懂。”青涩稚嫩的少年摇摇头。
乐无异却并未再解释,他只是负手伫立,任风将衣袖吹得猎猎作响。
子时将至,静水湖畔,众人缟素恸哭。
一代偃师乐无异含笑而逝。
黄泉路上,来来往往皆是脱身投彼岸之阴魂。
偏有一鬼,白衣墨发,执璃灯,含笑立于路旁,右眼上的单片眼镜反射出三途川中浮沤的光影。他身后,曼珠沙华妖艳炙热,如血一般怒放。
“师父。”从容而行的蓝衣少年停下脚步,眸中闪过一点晶亮。他伸出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如今这再也不是我的梦了吧?”
“傻徒儿。”谢衣低低地叹了一声,却也紧握住那只手。
十指紧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