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桃李花》小珈

4、新雪后

　　到了酒千觞，蒋白背他穿过庭院，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其放在屋内的躺椅上，转身出门去打了一盆热水回来。沉默地在那人面前蹲下，轻轻托起对方的脚，替他脱去了沾染上雪泥的靴子。颀长手指抚过脚上的纤薄肌肤，些许温热。

　　宣落只看得见蒋白的发顶，和低垂着的眼睫。眸色渐沉，怔愣注视着眼下温柔对待自己的人。许是自幼就被他人伺候，心底并没有多少不适应，竟还觉得隐隐的欣悦。

　　“热敷再休息一下，就好了。”男子用毛巾包裹住宣落红肿的脚踝，仰头望向对方。眼中是宛如水墨画般的黑白分明。

　　“谢谢…”他被这一看，心里莫名悸动，方才回过神。嘴里嘟囔着道谢，面色微赤。

　　“不用。举手之劳。”蒋白淡淡回答，不带波澜。可那人的一切微妙声色，自己都看在眼里。

　　“只要你以后别再这样，便好。”

　　宣落欠蒋白人情，自然以后不该那般不讲理。只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往后的日子，同时也没有再纠缠对方的借口。

　　“恩。明白了。”宣落点头应允，绷直了身子，光脚坐在铺着貂绒的塌上。显得格外沮丧无力。这次来洛阳，是成长至今的第一次，走出那个牢笼，勇敢去看看高墙外面的世界。只是也不知道，会不会也是最后一次。

　　“怎么？还想喝酒吗？”站着的男子，不愿此刻气氛尴尬，戏谑的调侃。看着大承当今的天子，此刻在自己面前随意的模样。蒋白忽地感觉，也许在深宫里做皇帝，的确会有些孤独和清冷。从而，原本怀着试探和戒备的心，慢慢软下来，又生出些许怜惜。

　　“想。”他坚定点了点头，便不多说。半晌又抬头，直直看进对方双眸里，满是期待。不仅仅是对那坛酒执着，更多的还是对着眼前人。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蒋白经不住，鬼使神差地抬手放在宣落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如同兄长般和蔼。

　　宣落目光一凝，双眸在昏暗的屋子里仿佛笼罩上一层氤氲。被衬托得更加明亮。

　　以后，还会有机会吗？

　　这样想着，唇边浮起苍凉浅笑。挺直后背，不偏不倚地倒在了塌上。凌乱发丝散落，房间氛围一时有些颓靡。

　　“梅花酒。你若是不愿，我怕是强求不得。”他顿感疲惫，昏沉睡去时。悄然喃喃了一句。
　　蒋白趁宣落熟睡时，仔细端详那人脸庞。自从十五岁那年初见以后，从未想过会在异乡阔别重逢。可他早已成长，却任性的还是像个孩子。而自己，当初跪在茫茫人海里的自己，却从未被那人记得过。

　　宣落醒来时，雪后的暖阳正穿过窗隙斜斜落在身上。昨晚心神困顿只是打算小憩一会，没想到就这样过了一夜。

　　他舒缓了下早已僵硬的手臂，穿上靴子，披着袍子。便走出空荡房间去寻，不见踪影的那人。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庭院种满的淡色梅花树。一树树，犹显靡丽。以及花下站着的，蒋白。那人目光随着落下的梅花瓣，飘忽不定。眼角微微上翘，流露出的艳丽神色，更加动人。只见蒋白一手端着木制的托盘，另一手耐心检摘着枝头还尚未凋谢的梅花。指尖还沾染上漏夜积雪，被残留余温慢慢融化。

　　“你在做什么？”宣落走上前，好奇到忍不住，还是出声打扰。惊破这片宁静。

　　“梅花酒，不单单只要梅花，还需要被浸透这一夜新雪。”蒋白偏着头，嘴角浸满煦暖笑意。眉眼，明静温软。

　　“你…愿意？”他怔愣住，顿顿地问，难以置信。

　　“恰好有这雪，又有这盛放梅花。我便依你一次。”

　　而且，又恰好是你。走遍万水千山，终得遇你。

　　宣落认真同其咫尺间对望，直到黑眸仿佛蒙上一层桃花瓣的艳丽。忽地，笑起。他仿佛找到，可以和自己把盏同欢，言笑宴宴的人了。即便固执对立，各自嘴硬的不愿互相妥协。但只要一个微妙契机，他们便默契地到可以击筑同歌，携手共度的一双人。那刻，他突然由心底觉得，从前二十年，寂寞冷清的时光，都不再重要到占据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些，不痛不痒的，幽居在暗处的孤独。似乎都是为了这时的相遇，做着铺垫。

　　但身为王者的他，终究无法预计到。是难测命运的摆弄，让彼此成为陌路，再由自己的双手，逼那人走上末路。

　　咫尺陌路，天涯末路，终不如归途。

　　他一言不发地在旁认真看着，蒋白耐心的酿着酒。等那一切做完，还要足足等将近九个时辰的时间。一直等到宣落闲着无趣，坐在台阶上困顿睡去。

　　蒋白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轻轻走到那将头埋在膝间熟睡的人跟前。他俯瞰着对方阖起的眼帘，和近乎隐匿在夜色里的侧脸，心底顿时柔软起来。微微抬手，在快要抚到那人头顶上的时候，突然顿住，指尖在虚空里只触到凉薄。

　　此人拥有的地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总有一天，他会将那些抢到手里。只是，如果真的到针锋相对的那天，彼此曾有过的情谊又该如何自处。所以一切，都还要有个分寸。

　　蒋白手移到那人肩头，摇醒了对方。宣落眨了眨惺忪睡眼，疲惫地伸了个懒腰。他正准备说话的时候，蒋白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食指封在那人唇上。

　　快要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宣落被这亲密举动惊住，噤声，睁大眼睛望着蒋白。唇齿之间轻喘出热气。

　　“夏大娘平日对别人客气，可夜里谁聒噪吵她，那就没有好日子过了。”男子镇静收回手，可指上的湿润触感，却清晰入心。“拿上这盏灯，跟着我走。”随之，托起宣落的手，在掌心放了一盏小灯。如莲花瓣重叠覆盖的正中，是跳跃的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