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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醉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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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白走在前面,替宣落引路。一人一盏灯,在墨色浓夜里,显得犹为温暖。他带着身后人,走进地窖。里面,放满了陈年佳酿,酒香沁人心脾。
“好香啊。”宣落皱皱鼻子,细细问着夹杂着不同味道的香气。随着蒋白走到几坛酒的跟前,停下。他们二人,将手心的灯放在地上,席地而坐。他拿起两坛酒,递给边上人其中一坛。自顾自地揭开封泥,仰头喝了一口。素色衣襟沾染上斑斑酒渍。宣落出神看着对方这般洒脱随性的模样,竟然有些微醺之意。
“不是一直很想喝吗?”蒋白扭头,笑问。
“好酒。”宣落方才敛了心神,仰头也灌了一大口。答曰。
“这酒是今天将花入清酒催成的,味道肯定不如陈年的好。”
“无妨。”那起初执着于这坛梅花酒的公子,终于如愿以偿。可却在恍惚间,竟然分不清到底是为了口舌之欲,还是为了那人。剪不断,理还乱。酒意上涌,脸颊升起两抹酡红。他斜靠在蒋白身上,同对方不置一语地喝着梅花酒。各有各的心思。宣落终于明白,为什么蒋白平日每次喝酒都不在热水里温过。
有些酒,本身就是暖的。喝下去,流经过喉咙,随着全身血液游走周身。那感觉,就仿佛是有人特意呵手护在你心头。那般不期而遇的温暖。恰似他原本以为无望的沉闷生活,突然某日在一个巧妙转角处,遇见了一簇光。于是,便惶恐不安地蜘蹰,奉若神明地珍重。
顿了顿,他忽地坐直身体,扭头望向那人。眸光闪烁,如同那夜街旁的,簇簇明火。他想,留住他。
“我以这半壁江山抵给你做酒钱,如何?”生而为龙的王者,以这天下为注,赌听者不舍离去。平静温和地说着如同玩笑的话语,却惊得蒋素闻心头一颤,差些连手里酒坛都摔在地上。
男子躲闪开身旁人满是期盼的殷切目光,垂下眼帘,莫名惶恐。却终只得开口劝慰道。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乱说。”
话语宠溺纵容,就仿佛是对待稚气孩童。
“我就要回长安了,你愿意同我走吗?”他软下声嗓,望素闻的眼神明朗干净。心里有所期待,又有些紧张。湿热的手心熨贴在冷透的酒坛上,继而紧紧握住,指节苍白分明。凝固空气里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各自夹杂其中。
残酷的寂静片刻后,他按耐不住又道,语气坚定,不带迟疑。
“我许你连城十座,梅花千树,酒馆万家。如今只问你这一句,究竟愿不愿跟我走?”
“梅花若是开在长安,恐怕没有就没有那么好看了吧。”
话音未落,宣落心下了然,暗淡了眸光。赌输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你的确是应该回去了。”素闻抬眼同他对视,轻轻拍了拍宣落的手背,嘴角似笑非笑的微微扬起。
“那你的呢?怕是想要守着这些梅树到老吗?”他不悦,因被拒绝满是介怀。
“当然不是。”蒋素闻扬眉,眸中仿佛被被梅花渲染上了一层秣丽。坦然回答。“可倘若你回来,我必定奉陪到底。”说完,将手里酒坛在宣落握得快碎了的酒坛口碰了一下,发出清脆响声。随即,昂首一饮而尽。
宣落闻说,心头流过一阵暖流。还是对刚刚的事抛诸脑后。嘴边漾起浓浓笑意,和缓了心绪。也爽快干尽一坛。
那晚,他们喝光了酒窖所有的酒,酩酊大醉。
醉时,蒋素闻不复平日矜敛模样,伸手抚过宣落俊逸侧脸。低声喃喃。
“我…曾见过你…”
他靠在素闻肩头,嗤嗤笑了一声,断续回嘴。
“骗人。你怎么…会见过我…”
“我一直记得你,可你却没有留意到我。”男子眉眼温柔,嘴边缓缓吐出热气,在寒冷酒窖里扩散开来。可明明是恍惚间的话,却难得清晰。“我教你唱支曲,你可别再忘记我了。”
——“梅花开,梅花落,回首却是一世过。梅花开遍故人笑,梅花落时酒一盅。梅花开,梅花落,转眼已是擦肩错。故人笑言尘世扰,饮酒一盅晴芳好。梅花冬时枝头闹,一人独行洛阳道。梅花谢后方知晓,此客原是旧知交。”
宣落一句句的跟着哼唱。直到困顿睡去,醒来却也只记得这曲子。
杯盘狼藉,二人相于枕藉,不知东方之既白。
但天子口中许诺的半壁江山,却始终并非戏言。如若那人要,他必定会倾囊而出,绝不吝啬。
只是这慷慨未免太过轻易,太过心甘情愿。蒋素闻不愿,也根本不敢要。幼时念书,《素书》里开篇的一个段落,自己依旧记忆犹新。“贤人君子,明于盛衰之道,通乎成败之数;审乎治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故潜居抱道。以待其时。若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如其不遇,没身而已。”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能走上自己曾经仰望的位置。可偏偏,最为不忍的是,恰好那人在。蒋素闻无法亲口告诉少年,你手心的全部我都要。
后来,某年冬夜,他随手翻着书册。目光触到那则,王子蝤雪夜访友的故事,忽地手指颤动。侧过头,瞥见窗外枝头艳丽。阖上书卷,他便披上袍子,便只身走进了迷茫大雪中。
说不清那是所谓的时机到了,还是兴盛所致。蒋素闻连赶了五天五夜,终于策马赶到了长安。
他牵着马,徒步走到皇城的正门。口里微微喘着热气,放眼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数座宫殿。一下子被迷乱了眼,却似乎看到了皇帝所在的养心殿。素闻难得忐忑的,攥紧冻得失去知觉了的拳头,走向门口把守的侍卫面前。
“我想见皇上,麻烦通报。”语气冷峻。
“皇帝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侍卫对他的淡漠姿态,不禁嗤之以鼻。
“我想见皇上,麻烦通报。”素闻不理,重复道。
“每天这城门口不知道多少人,嚷着要见皇上。你这是要找皇上喊冤啊,还是求官啊?”对方见怪不怪地开口嘲讽。
“皇上喝光了我酒馆最好的酒,我要他还我酒钱。”他想,或许单单半壁江山,自己勉强还是可以接纳的。
“哈!你以为你和皇上什么关系啊!做梦做过头了吧?”
素闻怔楞原地。对方却问的自己哑口无言。
他们是朋友,抑或是敌人。终究是不同处境和位置的人,何止面前隔着宫墙的咫尺距离。
男子自嘲笑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在覆满积雪的长安大道上。雪落满身,徒留孑然。
想必,还是做敌人更为容易。
如其不遇,没身而已。
他疏不知,那高坐龙位的人,只是想有个人可以并肩看,天地浩大。可终究,自己当初欠下的酒债,始终没能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