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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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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东过长安子午岗,经枫华谷入山南道,顺汉水而下,至陵夷县进青龙山……”
“打住。”孙清言道,“所以你是说,这里的三个人,要在十天之内从关中赶到江北?”
岳红衣理所当然道:“有什么不对?只有三个人,才能走得这么快。”
孙清言去过许多地方,车马船舶都乘了不少;但她从不曾坐过这种仿佛被咒了催命符一般的马车。土路上微不足道的颠簸一经放大,时时让人作呕。孙清言深吸了口气将错位的五脏六腑按下去,青着脸道:“你说程放相马一等的眼力……还真不差。”
岳红衣骄傲道:“这个自然。”她没有半分不适,看来是早已适应这样的催魂夺命了,“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三日之后换了水路,就好得多。若非事情迫在眉睫,我也不会只用三个人上路。”
而这三个人里头,一个人身手谋略皆平平,仅止对马匹有一套;一个相识不过半月,初见面刀戟相向,算不上身家清白。最后一个她自己,十万分的可信稳妥,却是亲自出征,把手底下一干将领丢在府里。天策府如雷贯耳的赫赫名头,江湖人捂着耳朵都听得到,孙清言又怎会不清楚?从英国公李承恩以下,依序有从二品镇威大将军秦颐岩,正三品定国军师朱剑秋,正四品上壮武将军杨宁,正四品下忠武将军徐长海,从四品上宣威将军曹雪阳,乃至排最末的从四品下明威将军皇甫少华,都可算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名字。岳红衣的位阶自不可能越过他们去,但洛道相遇之时,她手下带着三十精干兵马,身手不弱,言听计从,个个对她口称将军,可见她绝不会是六品之下的校官。这样算来,她这样一位五品将军如此托大,孤身离军远行,若不是身份特殊,便是接了个不得启齿又相当棘手的军令。
孙清言想到此处,道:“说得这样了不得,我可也怕了。入青龙山,莫不是要往南屏一带去?”
岳红衣道:“正是!我不是要同你卖关子,只是这人的名讳,恐怕在外不方便说。”
孙清言揶揄道:“明明说嘴要讲了,却又绕这么多圈子。瞧你这样吞吞吐吐,这事主该不是天枢吧?”
岳红衣沉默不语,孙清言当时就明白了。
她点头道:“确实了不得。”
浩气盟,江湖上近二十年来蹿得最快的组织。浩气七星之首“天枢”谢渊,由郁郁不得志至如日中天,也只是五年之间的事。坊间口口相传,都说谢渊第一次扬眉吐气,便是在天策府的比武大会上;而彻底去了戎装成了个不伦不类的江湖客,也同样因了天策府的推举同非议。流言蜚语稍作梳理,为何要岳红衣亲自出马,又为何如此鬼鬼祟祟百里加急,倒也能有些许眉目。
岳红衣道:“既要你发慈悲施援手,我便得将事情从头给你一一道来。瞧你也常在江湖上走动,这几年来恶人谷势力渐大,你该当知晓?”
孙清言点头道:“听说去年年来恶人谷中添的战士,少说也有前年的一倍更多。”
岳红衣道:“正是如此。人多了,野心也大。去年南屏山江北一带,零零落落扎起了不少村落。跟着南岸浩气盟关隘便屡屡遭遇暗袭,可知恶人谷的人已潜回中原来了。去岁一载,南屏山间,扬子江上,大大小小的战役少说也起了十数场……恶人谷攻不进落雁城去,浩气盟却也讨不得好,伤了多名好手。直到年末一场双方皆头破血流的大战中,天枢为人所伤……”
孙清言啊了一声,道:“怎的这样大的事,江湖上半点传闻也无?”
岳红衣摇摇头道:“怪的并不在此处。天枢其人,意志之坚韧,内功之深厚,可见是难以一窥的——他胸口中了一镖后,当场运出双掌,眨眼间将刺客毙于马下,周身宵小,尽数被震开十尺有余,无一活口!更可叹的是他竟似无事人一般,谈笑自若,指点江山,直至恶人谷诸人全数退回江北……”
孙清言道:“讲得怎么这般栩栩如生,细作是说大书的,还是你就是那细作?”
岳红衣已惯了孙清言那根本不可能收得住的讥讽,接着道:“区区一枚毒镖,当然奈何不得天枢。谁知祸不单行,浩气盟军马回城途中,却撞见了一支生不生,死不死的队伍!”
孙清言道:“……红衣教?”
岳红衣道:“也并非正统的红衣教,总之与那日我要杀的,你要救的,大约是一种。这些尸人似乎被下了蛊,一举一动皆听从背后那傀儡使的号令,只一味向浩气军马发起进攻。这一场战后之战,虽以尸人全数被碾成肉泥而告终,但原本历经久战的浩气盟军马更是身心委顿,而领头的天枢呢,也因沾染了许多尸血,两下一齐发作,化作了一种奇毒……”
孙清言深深吸了口气,扯开一角车帘望外眺了一眼,草长树高,路也颠得越发不象话了,可见已离长安城有了一段距离,日落之前,想来必定能得到枫华谷口的子午岗。这八百里加急的神骏快马,当真不容小觑。
她放了帘子,岳红衣接着道:“这两种毒一混之后,表征就变得无比古怪。听说每日必定有那么几个时辰,天枢都要在房中将自己关个禁闭,浩气盟内的医生轮番上阵,汤药针帖也换了一沓,偏生是半点效果没有,而天枢每日压制体内毒气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了。掐指一算,从中毒那日起至今,也已过了一月又二十天;孙大夫你瞧,这病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孙清言略思索了一会,道:“命既还在,就可一试。只是若不见本人,单听你们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怕是难下决断。我却有一问,那细作真不是你派去的么?”
岳红衣大大方方笑着说道:“线人是府中的;但说了这许多,再说一些也无妨——那一日我也在南屏山。红衣教的事,我确是亲眼看见的,绝无半句虚言。这样坦诚相告,孙大夫可满意了?”
隔岸观火,满面春风。孙清言避过岳红衣道:“到子午岗,还需要几个时辰?”
争如不说的一句话。岳红衣任由她将话题岔了开去。
二十出头,绝没超过二十五岁。天策府五品将军,手起枪落不动一下眼皮杀得尸横遍野,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瞧着尸人军队突袭一支疲惫不堪的倦旅。天策府安插的线人,黄雀在后的红衣教徒……
孙清言忽然道:“你是要同浩气盟修好?”
岳红衣道:“天策府与浩气盟向来交好,并无修不修的说法。事出有因,需他们高抬贵手,放恶人谷一条生路。”
恶人谷?恶人谷。龙门八百大荒,昆仑银蛇千里……十几年来,浩气盟在对恶人谷的围剿中不可不说是名利双收,多少青年侠客一夜之间跃上天幕炸成刺目的新星,让他们一夕偃旗息鼓撤兵漠北,岂不是强人所难?但撤兵也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官府搬一个剿匪的借口,就可将某支过于嚣张的江湖势力压得再抬不起头……孙清言已想明白了。她对岳红衣的场面话置若罔闻,不动声色换了个问题道:“但身份地位并不对等,多少有失尊重……”
岳红衣赞同道:“大统领也如是说,但最后来的人,仍是我。”
孙清言道:“这计策稍嫌阴戾——还有一点,若你根本找不到趁手的医师,又待如何?”
岳红衣道:“不抢这条功劳就是。等等,我得借一借你那句话——哦,你既上了贼船,假设已都是空的,何必这会提起来呢?”
孙清言叹口气道:“好一个无本的大买卖!”
岳红衣笑道:“事成以后,你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要稀奇古怪的病人,我也立刻喊人去抓个十个八个,叫你头疼个够。”
话十分的在理,礼也许好了一份大的。皮里阳秋算不得什么错处,不过是借刀杀人,再居高临下的赏赐一个救世主的要挟。只是由岳红衣这样一个人做出来,难免就显得贪得无厌了些。属她的,她照单全收;不属她的,就处心积虑去抢去争。这实在很烦,但孙清言也懒于同岳红衣刀兵相见。
这世界上,有许多人对她来说都是视若无睹,过一眼即忘的;岳红衣大抵也难以逃脱。
太阳还未曾藏进山窝里,马车已放慢了脚步,往原野中一个小小的镇子上走了进去。子午岗乃是长安东南方第一座关卡,商旅济济,都要经此来往天子脚下。天长日久,沿着驿馆便起了个颇有规模的小镇子。除开马房旅店酒楼,竟还有有些店面窄薄的布庄茶铺之流,与荒村野店里头孤零零一座的破落驿馆,气象大有不同。岳红衣拣了一家不富丽亦不穷酸的普通客栈,让程放独个儿往驿站去换马。孙清言被安排了那独一张的床榻,她自己则将两幅坐毡拼在一处,在前厅打了个地铺。孙清言早知道了她斩草除根的狠绝作风,这会又见她叫程放抛头露面办理公文,心下就已明了,这位将军必定少不了各方大小仇家,是以简装出行时,处处皆是小心缜密,断然不去张牙舞爪了。
程放先结了一晚的房钱,就上楼给她俩送了水食,自己又回转驿站中去充门面。孙清言顿觉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活计也不算太糟,而岳红衣这堵人微词的本事,大概也是天然成就的。天色暗了之后岳红衣也不起烛火,就着一片黑压压和衣而卧——真睡得着,太阳才刚落山呀!孙清言翻来覆去无事可做,越躺越是精神,直挺挺挨过了前半夜,终于有了些迷朦之意。
因此当她发觉夜色里头多了种悉悉索索的响动时,第一反应并不是惊讶或者恐惧,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愠怒。
十数条以上,体型在五寸长以下……才爬过窗棂。她睁开眼睛跳起来,岳红衣也醒了。
蜈蚣。
这不难办,蜈蚣本可入药,这对孙清言来说不算陌生。有些麻烦的是蜈蚣性喜群居,若随随便便挥手碾了它们,只怕后头才引来成千上百的毒虫大军,那可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了。孙清言瞧了瞧岳红衣,作了个手势,示意她莫轻举妄动,让她来处理。岳红衣显是这会方发现到自己正带着个玩药弄毒的祖师爷,大张着眼睛迟疑了一瞬,才点了点头,往后让了她一步。
黑暗之中难辨小虫的具体形貌,孙清言也不免有些紧张,捏着满把金针,也不觉得扎手。她立起耳朵听音辨形,而后牛毛金针先后打出,扑哧,扑哧,几声破甲穿肉的连响,听着竟似是将蜈蚣的胸腹穿了个透,活活钉在了墙皮上!
空气里生出了些异样的流动。轻微的梭梭响动忽然被放大了几百倍,叫人心生寒意,头皮发麻。“出去!”孙清言低声喝道。岳红衣一顶窗格,满室流泻一方月光,照亮千百只百足毒虫争先恐后地团在墙面之上,挤挤攘攘,分外恶心诡谲。从屋檐上看去,毒虫的队尾已快走尽,清冷月色里旷然一片,却是半个鬼影也照不出来。
“追么?”孙清言道。
“往哪?三更天了。”岳红衣道,“喊起程放,咱们走!”
孙清言道:“行迹已暴露了。”
岳红衣冷笑道:“若是一路跟随至此,缘何荒郊野外并不动手?可见路途中绝无问题,这事情不过早走漏了!我的地方总是要去的,何必管它!”
孙清言只怔了一会,就瞧见睡眼惺忪的程放随着岳红衣的一声令下牵出了一驾堂皇威武的四乘马车。
星光黯淡,月色狰狞,八对马蹄子猛地扬起,青石铺就的官道蹬蹬作响,在夜幕中嘹亮得心惊。
岳红衣却全不惧怕,她看着只似一头初醒的狮子,抖了抖鬃毛,亮出了满口雪亮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