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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之一 ...

  •   木板门两声闷响,孙清言头也不抬,道:“钟情?进来。”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一道窄长口子,一剪微温的春风立时灌进屋里。孙清言摸了镇纸轻轻一拍,自顾自往下写,不看来人。
      门口先探出半个脑袋,原是个十四五岁大的黑衣少年。他张大眼瞧了瞧,见屋里四壁清爽,孙清言不过在案上涂画,并没装神弄鬼,才将门整个拉开,跨进进一步道:“师姐,下头说有人找你,请不请?”
      孙清言手中的笔顿了顿,道:“怎会有寻我的?你别又想诓我出去胡闹。”
      “不,哪敢!”叫作钟情的万花少年赶紧辩白,“师姐不愿意,谷口来的就是八抬大轿,我也不让师姐去的!”
      孙清言搁笔扭头,看钟情一眼,道:“记吃不记打,又来装好人啦?”
      这里头其实有一段典故。钟情这小鬼,长了一副乖巧文气的好面孔,心眼却是开了七窍玲珑,除了摆弄那点笔墨颜料时还认真踏实,其余尽只有一箩筐歪点子。去年重阳,这小鬼拉了几个一样要好的师弟师妹起宴,想灌一灌平日不近诗画懒理人情的孙清言。常日里少有人叫她出去游玩,更别提这一帮半大孩子了——多半打着什么鬼主意呢。孙清言留了心眼,起手就骗了打头的恶人头子钟情三盏混酒。怎知这人才是个扶不起的,三盏三盏又三盏,立刻跳起来唱念做打满场翻飞,丢了好一个大脸。
      钟情宿醉一醒,懊恼之余却暗暗觉得这个冷冷淡淡的师姐有趣,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聋哑村后头这孤山上跑。孙清言开始嫌他扰人,后来见这少年总是嘻嘻笑笑乖眉顺眼,就当多养了一只山狐狸,懒得管他了。
      钟情这会也在笑,孙清言信手翻一翻老账促狭他,他也不觉得尴尬,仍是袖着手转转眼珠,眉眼弯弯,与他山温水软的名字十分合衬。他道:“不提。真有人找你。天策府的,师兄说,挺长日子不见有吃皇饭的找上门来的啦……”
      孙清言愣了愣,搁下手中的笔,道:“……当真是天策府?”
      钟情点点头道:“铠甲服色,我也认得,绝无错的。师姐如不乐意,我去拒了?”
      孙清言收好案上的笔墨,起身道:“怎么来得这样快?……笔记都不及理完,大概得出去好一阵子。”
      钟情眼睁睁地看着孙清言抽身出去,也忙着跟出去。孙清言将门带上,钟情就亦步亦趋跟着她走。孙清言不禁笑着喝道:“别跟了,赶紧画你的洛神水仙去罢!来了个客人,就这般稀奇么?再是稀奇,又怎么比得过你那落进嘴里的眼珠子呢?”
      钟情伸出双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眶,道:“别岔开话啊师姐。其实这是你找上门的仇家罢?不对。那女将军煞气许重,脾气却不坏……你该不会救了人家吧?!不对,也不对。”
      孙清言笑着摇摇头道:“就许你被灌醉了来兴师问罪?这位大抵也差不多。”
      她抬头望了望三星望月天顶上九曲春烟,自语道:“……我道她会来,却没想到,连桃花都没开,这人就到了。”

      花骨朵含苞不绽,嫩柳新芽却已探出了脑袋。山麓蒲草间香烟缠绵,雾云缭缭,若现若隐剪出一个人影。远远一瞧,已能见着这人一袭红袍银甲,身近七尺,腰高肩平,立得四平八稳。迈进三丈内,就见她腰肢一扭,刷地一下转过来点了点头。都不需辨清面目,仅看这利落身手,也知道这位只能是那名天策女将,岳红衣了。
      她点个头,就算行了礼。从东都洛阳至陇西万花,也算是千里迢迢:孙清言心知岳红衣此来必定有事相求,就将姿态拿得更高一点,只看看她,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但岳红衣大约是没料到孙清言直接就走了出来,半点难处也不设,这会反而踯躅不前,偏不开口,还是劳动了孙清言先一步挑了天窗道:“……岳将军,有话直说不妨。”
      岳红衣点点头,忽然心思一转,提了老账:“不错。我今天到你这来,当然不是讨那笔上吐下泻的债的。”
      话头来得突然,在场的这两人却都是心知肚明。孙清言还比岳红衣更清楚些——当日她是治了病,也正经留了调养的方子,怎奈临行时心里一动,仍是按捺不住促狭了这些天策军人一把。撕十来片清热下火的山荷叶子丢进了随军水食之中,权当报个一箭之仇。她当时扔得心里痛快,这会岳红衣提起来,仍是觉得无甚不可,还有些恶作剧得逞的快意,当下抬抬眉尖一扬嘴角,道:“待客之道,三六九等……岳将军您瞧,营中三位病人,可不就高枕无忧?”
      岳红衣道:“解毒的用药,你是混写在内服方子上了。若然我们没瞧见那方子,又或者将它给扔了,又或者我不信用你留的药笺……那么我那两位倒大霉的兄弟,只怕还有一场劫数。如此待客,有些无福消受。”
      孙清言沉吟一会,摇头道:“你既让手下全数照做了,假设就是空的,提来又有什么意思?——说罢,去哪?”
      同聪明人说话向来省力,而孙清言当然是个聪明人。可这一回跳过的步骤委实太多,而孙清言果决得竟连去做什么都不多问一句,这实在不像上一回打交道时处处同她针锋相对的模样。岳红衣揣摩不到其中转机,只好问道:“你要听个详细?那得先当你应了才成。”
      孙清言不以为然道:“折腾得你们也够了,救人下药,两清啦。为什么不应呢?你瞧,我不过一介布衣,天策府不可能叫我青天白日地去赔命;而你专门来万花谷请我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江湖游医,八成是遇着了什么寻常人治不得的难症。这件事既安全,又有趣,随你懵里懵懂地走一趟又何妨?”
      岳红衣颔首道:“只有一件事不对。”
      孙清言哦了一声,言下大有反诘之意。
      岳红衣笑道:“有一件错了。你既然答应了,我肯定得把来龙去脉都跟你说个清楚明白。你想懵里懵懂,那没指望。”
      孙清言道:“……那,我现在不干了,还成么?”
      岳红衣哈哈一笑,拍了两记手,跟着就转身往谷口走去,亮声喝道:“程放,请上孙大夫,走了!”
      她话音且落,谷口凉亭中就应声跑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汉子。孙清言瞧他身量体格有些眼熟,定睛一细看,这汉子不正是半月之前在她手底下捡回一条小命的那位前哨兵么!
      程放也看见孙清言了。岳红衣拒人三尺,他那边可就是毫不掩饰的感激热络,几大步就赶到孙清言面前深深作了个揖,才抬起脑袋不胜欣喜地道:“孙大夫!上回多有失礼,连个谢谢都没同您说,幸好后会有期,嘿!您先请上车吧,这事儿十万火急您知道,等不得……”
      孙清言口舌锋利,这会却觉实在无法插进程放的独白里去。她按着太阳穴横了岳红衣一眼,这将军却把手一挥,得意洋洋地笑着向她介绍道:“程放!我军麾下第一御马官,能过他眼的坐骑,跑得比风更快!”她的眼睛闪着自豪的光,却又冲孙清言狡黠地露出一点得逞的笑意,“我敢打包票,连天策府中,都没人比得上他相马训马的本事。”
      岳红衣平素大约并没有少夸人;但在一个相貌标致的大姑娘面前如此这般的一番胡吹海捧,当时就将程放这条响当当的七尺汉子给吹得面皮通红。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孙清言,略带赧然地道:“别,别听我们将军的。……”
      “哦,是这样的。”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将自己开脱出去的缘由,声音忽而一提,十分响亮地道:“天策府中,谁人不知岳将军营中无废人,个个都能独当一面的!孙大夫,咱们别互相瞎拍马屁了,赶紧出发吧!”
      岳红衣的绑架未免也太过雷厉风行,孙清言无奈道:“至少得等一会儿,待我收拾些零碎……”
      岳红衣朝她身后点了点,道:“喏。那小鬼傻坐在上头,盯了好久了。”
      孙清言一回头,就看见三星望月第一层石台侧畔一跳松枝上,挂着大半个身子荡在空中的钟情。他看见孙清言,弯起眼睛来遥遥一笑,足尖一点峭壁,一路溜达,轻飘飘地落在草皮上。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只青色的包裹已在空中画了个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入孙清言手中。黑衣少年跟在后头,整整衣领,慢慢踱步而来。
      孙清言打量他一番,道:“赶我走?”
      钟情笑嘻嘻地道:“怎么能。师姐我跟你说,你的衣物首饰,我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这包袱里的呢,仅只有你的谋生家当,我也不管认不认识,都扔进来了……”
      眼看孙清言脸色不善,钟情忙连连摇手道:“不不,师姐,难道我动你的衣物,你就会放过我?你想,这一趟去,你正好拿官家的赏银添置金贵玩意儿。轻装简行,才划得来啊。”
      孙清言还未曾答应,岳红衣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抢道:“好,好!想得周到。孙大夫可是我天策府的座上宾,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尽心款待,何必压在身上受累!”
      孙清言叹口气看着钟情道:“欺负你许多回,这次来落井下石了?”
      钟情笑着小声道:“师姐,外人面前,我多不想拆你的台——且不说从来没人找你问诊,就是有那么几个,哪次你不叫人家等个两天可是这一回你——”
      “那就别拆啦。”孙清言打断钟情,转身同程放道:“十万火急?那还不快走。”
      “哦哦。好!”这对师姐弟的来回机锋,程放看得一知半解,听得孙清言说要走,知道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来了,立刻打起全副精神,走上前头引她俩去谷口树下就驾。岳红衣挡在最后押断,出于行军押阵的本能,她习惯性地回头,往身后的万花谷中扫了一圈。
      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幽谷之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异样,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只有那眉目如月的少年仍站在方才的地方,他的面上忽已敛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于复杂的,游移不定的退缩与憧憬——两样冲突的神色,同时出现在他那交织着幼稚与早慧的面庞上。岳红衣的眉尖微微一蹙,唇角却起了些许笑意。钟情看了她一眼,她也抬眼看了看钟情,冲他点点头以示告别。
      这样的神情对孙清言来说是陌生的,她却再熟悉不过了。募集入伍的乡间镇头,骄日炎炎的瓦砾场上,昏黄火烛里的酩酊醉乡,战鼓擂擂的秦王殿前……北邙山下的烈风拂开沉重的沙尘与血汗,她视野之中所能得见的那千百张或莽或雅,或狡或憨的面孔上,尽皆描摹着这如出一辙的慨然神色。他们的瞳孔中映着远疆边陲的黄沙大漠同滚滚夕霞,却不曾觉察万里长风早将他们脚下的故土卷向寻不见的归处。
      无比亲切而又分外鲜活,也曾在她的脸庞上出现过的神色。耶律极,程放……谁又能躲得过?
      岳红衣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跟着跳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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