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雪柠天妇罗

34、八之一

　　自长安西去凉州，常走的有两条道路。南道溯渭水河谷而上，经岐州扶风郡、秦州天水郡至渭州陇西郡，翻越鸟鼠山，再过临州狄道郡至兰州金城郡北渡黄河，即可进入凉州城所扼守的河西走廊地界。北道则沿泾水而行，由泾州保定郡、原州平凉郡至会州会宁郡顺河水而下，至金城郡渡河，与南道并在一处。南道需得穿山而行，路途较北道更为曲折；北道却人稀地广，不利补给，更适合奇兵突袭。
　　天杀营只得五百人次，又尽是骑兵之属，行动起来较常备军轻快不少，若依他们往常的作派，走一走北道，也没甚么不好。北边虽有大片旱地，快马加急时也不过仅离开水源地一两日光景；鸡犬不闻，反好避人耳目，免去多少闲事。但神策军这一次援边，已募有两千余众，步骑以外，还有少量工兵与辎重兵编在队中。左右都不急在一时了，因此上头只教他们拣南道走，勿要半途上空耗了气力。
　　出关以前，其实没甚么凶险之地；无人再有异议，都道依着拟定了的路线行进就是。钟思南果然挂了帅印，托了他的福，天策府的面子却给保足了。三军未动，他便已亲身到访了好几回天杀营，凡事有商有量，都留意着先知会岳红衣一声，倒似真正将他们当作一营手足看待。他小心谦让，天杀营自然没有不给好脸色的道理；他助岳红衣查探战宝迦兰寺的事迹，也被耳聪目明的人在暗地里传将开去。众人最早知道要与神策军一道援边，怨声载道，先都将情况往坏里想尽了；却不曾想到来的这个钟都尉与冯敬宗很是不同，两下折中，反而见出好来，这才安心打点起了行装。
　　粮车马队上路以后，各营将士亦披挂停当。一字长龙前头的猩红旌旗一卷一扬，就将繁花胜景的东都城甩在了脑后。
　　关中无事，不必多说。白日只是行军，日头西斜了，就寻个妥当的山冈埋锅造饭。洛阳至长安一带尽是坦途大道，人马精神，行得飞快。第三日上过了西京，云霭下头已现出了秦岭群山约约绰绰的影子。
　　一条苍翠山岭盘卧南北，攀至云的另一头时，就正式地进了陇右地界。
　　山水横在眼前，总叫人以为顷刻可至，其实搭上一日光景，也不过行了一半路程。又走了大半日，驰道相拢，长草四合，云絮笼在头顶，能辨得出地势走高，已近山脚。道行愈窄时，众人都下了马，将坐骑与负重马匹拴在一处，步行前进。两条腿自不比四只蹄子快，日落之前，队伍才刚赶至峡外山溪汇流之处。水边炊烟袅袅，正是本地人烧柴煮饭的时点。钟思南教大伙儿在远一些的河滩边上安营生火，千万勿要惊扰了当地乡亲。天色虽不算太晚，但进山以前务必要养好精神，人人也都理会得。
　　渭水两岸，峡谷纵深，山间仅有一条修缮完好的驿道，秦岭自此隔断关中，成为了中原王朝抗狙游牧部族的天然壁垒。中原与陇西两地却从不曾断过来往，驿道以外，山间总流传着许多猎户小路与临水栈道，悄然沟通着北方的莽原与关内的沃土。他们今时要走的这一条道路便循着渭水支流而成，沿途无甚么绝壁险峰，又生了遍地的丰沛水草，向来是山里头村落间互相走动的要道；只是河谷蜿蜒，严格计较起行路时间来，却也比从北方绕山而行便宜不了多少。
　　烛影微摇，中军帐里忽然站进来一个人。岳红衣打住思绪，反手一合，将手里头的地图卷了回去。
　　能在岳将军眼底下藏住气息的人，这方圆十里内，大约也只得一个孙清言，绝不会再有别人的。岳红衣见她朝自己这边瞟了一眼，转身就又要退出去，忙喊住她道：“没什么紧要的，你不用避开。——我刚想叫他们去寻你。明儿要进山，他们提了热水来，你凑合用吧。”
　　孙清言愣了一愣，却见岳红衣抬起手来，指了指营房里头一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她道了谢，往营里头走过来，多少仍有些不自在。
　　这二位都不喜与旁的人太过亲近，可水宿山行，本来不易，绝不可能为了谁单独备下一间营房。孙清言因是姑娘家，才得以与他们将军同住一帐，这已算是种殊荣了。怎知这二人虽能齐心相谋，却都是那将公务私情扯得极开的人，忽然不得不比肩而卧，俨然那吊睛虎平白拱手了半壁山，只得尽量互相留出一段余裕来。孙清言晚间有时不声不响地出营去，岳红衣都懒得过问，今日却突然关怀起这样起居琐事，也无怪她略吃了一惊。
　　岳将军的好意虽来得突兀，却也该被诚心领受。孙清言径直走过去，抽手散开发髻，随口问道：“该给的东西，钟都尉都拿过来了？”
　　岳红衣按着案上搁着的那一卷图册，道：“他有所保留。不过河、陇这一带，听他的也不妨事。”
　　孙清言笑了一声道：“可别告诉我你没留后手。”
　　岳红衣挑挑眉，看了眼地图里头卷着的那一张牛皮纸。孙清言却没想追问下去，哗啦一声，就痛快地将布帘子给合了。
　　寒暄到此为止，岳红衣想了一想，将地图重新摊开。
　　李承恩将她推往锋线，她却借着这个契机得到了相应的重礼。他们的大统领不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人物，只这两件大礼，就叫她一下子心悦诚服，甚至于还生出些重任在肩的骄傲。
　　第一件礼物，是一整套天策府中自行绘制的西北地图。岳红衣从前只见过朝廷颁给各个军府的山河布防图，满以为那地图已经足够精细了。可当她将朝廷派来的布防图与天策府中那将士亲身点丈的地图放在一道时，忽然只觉得那布防图纯然便是幅秀丽有余、实用不足的风景图画。天策府的地图上头，首先满布着层层细线与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叫人一见心惊；用心瞧时，便见山川高矮，河水东西，堡垒暗哨，乃至城廓之中的守军布置……巨细靡遗，无所不包，几可于千里之外遥想出当地风貌。
　　至于另一件礼物，李承恩则有些语焉不详，只说她若得到安西府，便会有人前去见她。天策府于朝廷与江湖之间立足百年，仗三千精兵而扬威天下，仰赖的当然不单只是那点儿马上功夫。他含糊其辞，岳红衣却也略有所悟，晓得李承恩根本是要将整个西北的情报网转托到她的手上。她既惊又喜，转瞬间却又因这两件大礼背后的嘱托格外警醒起来——自李唐立国以来，有多少名将倚开疆拓土之功，发迹于昆仑之外？天策府如今式微，安西边陲这一份战果，万万不可拱手让人。
　　但她讲说河、陇一带但听钟思南的，却也并不是虚言。此去安西，路遥万里，道中百十城镇分属于三四位地方节度手下，风土人物，各有千秋。而这其中最响亮的两位人物，说来说去，也只能是安禄山的堂兄安思顺，与那位一手创立了神策军的哥舒将军了。这二人一镇陇右，一守河西，同样系出河西军帐下，一起铸就隔断突厥与吐蕃两大帝国的铁壁，偏生又互存龃龉，常有争端。天策府于朝中力薄，哪一边也开罪不得；这队伍既有大半是神策军，若在河陇两地遇上什么恼人意外，理当都该由钟思南出面斡旋才是。
　　她将散着的卷牍收叠起来，起身把铠甲与长枪检查了一番。营房外头马声嘶鸣，溪水潺潺，偶尔还能听到火堆旁几声响亮的笑声。这段路程还没有真正开始，没有突如其来的风雪与霜冻，没有不期而至的死讯，天黑了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也不必担心水食还能撑上几天。这是最好的状况了。
　　她站在门边，听到孙清言走了出来，就问她道：“你最远到过哪里？”
　　“昆仑山。”孙清言道。
　　她答得飞快，不免又顿了一顿，补充道：“岳将军这样问，是怕我爬不动山呀？”
　　岳红衣失笑道：“不瞒你说，刚才是有那么一点儿。不知怎的，竟忘了你也是个独当一面的侠女……是我失言。”
　　孙清言听得那个侠字，不由笑了一声。她偏过脑袋，擦着发尾的水珠，道：“莫要顾虑我吧。那位钟都尉天真可爱，稀里糊涂地又帮了你不少忙，你得替他多考虑些。”
　　岳红衣瞥了眼外头道：“他前日曾与我提起几句，说是本不该他来……详细的却没来得及说明白，看来这半月里头，神策军中却又生了变化。你早些歇息，我去营里头转一圈。”
　　她提了枪，掀开帘子钻了出去。孙清言低头看了一眼案上叠成一摞的卷牍，摇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岳红衣在尽她所能地将信任交付出来，这对她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外头那些兄弟们与她一道习武出师，后来又跟着她南征北战，情谊不可说不深。但人人都盼着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多年情分虽重，平时却总是放到次一位的。为了摆平这些家伙，她可没少费心思；总防人三分，实在也不能怪她。

　　次日天未破晓，队伍就拔营上路了。河谷两岸勉强算得平缓，夜中却落了几场雨水，将道路浇得泞湿，只能以三人为一编，小心通过。两千余人的队伍，长蛇一般地在山中盘旋，鸡鸣破晓时，队尾的旗帜方才完全飘入山谷之中。
　　这一日只在渭水北山中走，却也没有甚么奇事。道上的货郎挑夫见了这一大串的兵爷，先都小心避让开了，并无一个敢上前揽话的。两日以后，山道逐渐开阔，林子也矮了下去。林疏路广，必有人烟，一宿安眠正在前面，众人精神一振，都加快了步子。
　　山势一路往下，走起来格外轻松，很快就到了林尾村头。钟思南遣出两个先锋兵，叫他们去村里头探一探路。两人不多时便赶了回来，将问来的情况一一禀上。原来村南确实有路通往渭水侧畔，据说逆水而上即可出山，但这会在村里的多是老幼妇孺，道路明细，那就讲不清楚了。
　　这路看来错不了，钟思南就领着队伍，在村子的南边扎了营，好方便明儿一早动身去渭水。刚安顿好，许良才便奔过来找孙清言，说那张成昭张队正又犯了关节病，勉强跟着了队伍，现在却已站不直身子了，得劳烦她一道去瞧一瞧。
　　孙清言不免有些啼笑皆非，这许良才简直将她看成了个药师佛，仿佛把她供在一旁，就能药到病除似的。其实她没至天杀营时，许良才也是一样的诊脉出方，当真不必事事问她来求个心安。
　　话虽这样说，病还是得跟着他去瞧。张队正的腿疾是老毛病了，定期就得和金创营领止痛散，只是今儿痛得格外凶狠些，才找许良才帮他缓一缓。许良才真上了场，手法却也老练，口中还伴着他说些路上的见闻，很是贴心。
　　半个时辰一过，这张队正就耐不住了，一个劲地说不痛了不痛了，要许良才赶紧放他回去歇着。许良才正自为难，孙清言插话问道：“张队正，您这腿怎么伤的？”
　　许良才偷眼看了下张成昭，小心翼翼道：“咳，还不就是……就是……跌的呗……”
　　孙清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许良才肯定地点了点头，后背却被人用力地拍了一记。
　　张成昭哈哈笑道：“这有什么怕人知道的！就是从马上跌下去，跟着又被踩了。咳，别的什么都好得快，就这条腿，老给我找麻烦。”
　　孙清言道：“许医生，你得了空，记得每日都替张队正灸上一阵子，莫要见了好就收手。张队正，咱们还有好几天山路要走，您走起来不方便，不如我去找将军拿个主意？”
　　张成昭听得一愣，这才反应到这大姑娘原也是个大夫，这是名正言顺地在替许良才教训他哩。他也收了笑意，道：“孙姑娘，我这腿接的时候出了岔子，再用心管待也没用了。小许忙，我也不乐意难为他。你讲得是对的；我能看出来，将军也是欣赏你这脾气，才要你作个伴儿。可我这腿啊，最差也不过也疼点儿，不妨碍的。明白吗？”
　　孙清言耸耸肩笑道：“有点儿疼，那又为什么要人抬过金创营来？这里少说还有三天山路，您就尽量难为自己吧——回头千把人里只有您一个得让马车抬着走，那才好看呢。”
　　许良才不敢作声，看了看张成昭，又偷眼看了看孙清言。这样的话，他是万万不敢出口的；但张成昭竟被噎得无言以对，看来下点猛药，有时真是能有几分效用啊。他赶紧重点了药条，凑上去接着施灸，却不想张成昭不找孙清言算账，反过来阴沉沉瞧了他一眼。但这张队正单只是脾气硬，却也是个讲道理的，当下再没说什么，末了还勉勉强强地与许良才约了明儿施针的时辰。他既要坚持以身作则，绝不肯骑马行路，也只能在别的地方妥协几分了。
　　许良才喜出望外，送走了张队正，又要多此一举地送孙清言回去。出了营房，他拍拍药箱，话里头全透着轻快：“张队正的疾病犯很久了，天阴天冷都发痛。当时接骨的大夫手艺不行……他只能这样捱着。孙大夫，您别看他中气十足的，其实他不是疼得不行了，都不会找我瞧他的。哎，这样就好了嘛！好了嘛……”
　　孙清言听了他这话，倒有好几个念头凭空生了出来。她想了一想，随手拣了一个道：“他今天痛得这样厉害，是不是山里要下霜了？”
　　许良才一呆，果然觉出一股子直往领子里钻的寒意。营房里都生了火，出来走了这一会，才真觉得天冷了。
　　“是，是……”许良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缩了缩脖子道，“真下了霜，路可就不好走了……”

　　天确实冷了，却没有下霜。山里头时冷骤热是常事，下霜也不稀奇；可是秦岭山中地势颇高，春来多雨，河谷侧畔水汽又大，过了午夜，云里头竟然飘下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清晨营门一开，只见灌木遍披银装，森森冒着寒气。分明五月花开季，却成三九腊月天。
　　再急着赶路，这会儿也得先加上两件衣裳。钟思南那一边很快亦有人来请岳红衣过去，是走是留，都要她一道去商量明白。
　　春日的雪终究停驻不了太久，天亮以后，雪片已渐小了。是否应当继续赶路，根本是个不值一提的问题。岳红衣还道钟思南是想待到雪化了才走，才要将他们召去一会，心里头尚有几分隐忧；却不想这钟思南早转了悠闲脾气，净想着快些出山，只是被其他几位临时调上来的都尉所掣，才迟迟无法下令。岳红衣表明态度后，他也不再犹豫，即刻让各营回去整理行装，再替马掌包上干草，全军依原计划上路。
　　清晨的短会很快就结束了。岳红衣从神策军的中军营里头走出来，不由得又回看了一眼。
　　这位钟都尉的模样，与她在洛阳大宅中见到的那个风流将军已有了许多不同。是魏如飞替他拟出的计划起了作用，还是肩上的担子唤起了他的责任感？
　　但无论如何，她自私地想，与钟思南为伍，总好过那两面三刀的王都尉太多。
　　他使计栽赃了一把钟思南，将他放逐到这援边的队伍里，却给她省却了无数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