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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七之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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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沁凉如水的夜晚,裴府尹却早备下了高床暖枕,送他们一梦到了天明。
鸡鸣晨晓,洛阳城外的官道也喧闹起来了。曲终人散,从手握兵印的武将,到籍籍无名的走卒,城里城外都松了一口气。岳红衣仍坐在那来时的马车里,回了天策府。下车时日头已过午,李承恩不急着商量这赶她出府的买卖,暂且放她回营,又许下了天杀营里半月假期。岳红衣不及回屋,直奔往中军帐里,路上只使人唤了魏如飞来。
天杀营里都说魏如飞为人细心审慎,并非是空口白话。他似乎早料到宴席有事,一呼即至,压根没叫岳红衣作什么无谓等待。他进了营房,又回身密密拴上帘子,才上前来给岳红衣略施了一礼。
岳红衣抬起手来,正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收了回去。她将身子往后一靠,琢磨了一会,最后却只用四个字草草概括了昨夜的觥筹交错:“有麻烦了。”
魏如飞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问道:“下了什么命令?”
“增援安西府,”岳红衣简略解释道,“跟神策走。”
魏如飞皱了皱眉,嘴角居然泛出了一分厌弃的诮笑:“这就是神策军开出的条件?”
岳红衣不由得也笑了一声。她漫不经心地转着把短刀,道:“怎么办?没人会愿意的。”
魏如飞听她这样问道,将面上走漏的那一点儿讥讽收了回去。他很有耐心地问道:“为什么专拣了天杀营?”
岳红衣倒握着刀柄,敲了敲案头,道:“孙清言。”
她只说了一个名字,魏如飞却已明白了。怀璧其罪,象齿焚身,这样的遭遇早已不是新鲜事。木已成舟,再去追本溯源也无济于事,他略一沉吟,转而问道:“神策军的将领是哪一位?”
岳红衣抬起眼来,好笑地看着他:“还不曾定下。但……依我来看,只能是那位你我的旧相识。”
魏如飞略一思索,深表认同。他道:“既是如此,如今便还有一条办法可行。”
岳红衣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把孙清言引荐给神策军。”魏如飞道。
岳红衣的面上没有甚么表情,魏如飞说的出路,她早就考虑过了。但孙清言是个活生生的人,怎能说送就送的?她委婉地回绝了魏如飞:“可你没法逼她去做任何事。她甚至不是个军人——”
魏如飞却将这问题原样抛了回来:“这营里的所有人,也不是为了遭人役使才在这里的。”
岳红衣依然好言相劝:“如飞,你忘了一件事。”
魏如飞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岳红衣望了眼帐中兵器架上一字排开的神武枪,道:“你有没有发觉,你的阶衔越高,就越不容易死?岂止如此,连受伤的机会都较从前更少了。”
“无论战事成败,总是那些最笨拙、或是最孱弱的人先被碾于战车之下。我们不仅能从战场里全身而退,甚至还可在败局里占到好处,借此博取跃身的机会。这都是我们应得的吗?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难道是因为我们比他们更聪明,功夫更好吗?”
她笑了一声,看着魏如飞道:“我们有哪里和他们不一样吗?”
魏如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是错觉。”岳红衣冷淡地说道,“养一个活口,只是为了换来一条性命。你我并不比谁更高明,甚至于大统领他们——都是一样的。”
魏如飞皱着眉,低声道:“将军这些话,还是勿提为妙。给外人听了去,又要生出无端是非。”
岳红衣叹道:“你却又不是那多事的人!——眼下大统领还不曾颁下这调令,想来也是怕人心不服,要好好斟酌一番说辞罢。但若能得到钟都尉领兵神策军,咱们恐怕不会太难做,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她想了一想,将话头一转,又道:“大统领还给了咱们十五日假期。如飞,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你的宝贝儿子了吧?安西府是不算稀罕,但相比契丹南诏,还是远着些。来回一趟少说一年半载,还是回乡作个别来得好。”
这岳将军的关怀来得猝不及防,魏如飞只好挺不自在地干笑了两声,随口道着谢将话头带过去。岳红衣倒惯了他这生疏反应,并不介怀,接着道:“这样,你出去时,替我将各队队正聚过来,我须抢在大统领前头先表个态。”
讲回正事,魏如飞便又神色如常,好声应了她。他抱了抱拳,正欲离营,想起一事,回头提点岳红衣:“那孙清言是否愿意随军前去安西府,将军可确认过?”
岳红衣一愣,想都不及想,冲口就道:“自然没问题!”
魏如飞姑且定了心,出中军营去唤人了。岳红衣却忽然走了神,她将手里的短刀捏得死紧,竟有了点儿不知所措的意思。
孙清言是否愿意去安西府?在这个问题之前,更有另一件忧虑阻在岳红衣的心头。这件难题不及安抚军心来得重要,却又更难办些,是以回营以后,她竟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全赖魏如飞一言点破,才肯勉勉强强地想起来。
岳红衣长年从军,好歹却也算是个体面的姑娘家,当然深晓野外跋涉的苦楚。睡的是泥巴地,盖的是西北风,啃的是锅巴饼,这都是能想见的,习惯以后也属稀松平常。但除此以外,人人身上还须得自背几十斤的行头,看护战马,埋锅造饭,事事都得帮衬一把,为军将领也不例外。离了城镇,荒山野岭一走便是十几天,莫说打扮梳妆,至多不过借着山涧溪流洗一洗满面尘灰,绝非寻常姑娘家能忍受的。她早不计较那些,胡乱糊弄过去也算了;孙清言四处行医问药,虽访深山,却总是借宿在人烟往来之处。往最末里说,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她当真能接受得来么?
安西府万里之遥,又不比契丹南诏。她嘴上同魏如飞说得轻巧,其实心里头亦有不安,只不过为军将领,绝不可先露了怯。这安西四镇尽在龙门昆仑以外,风物人情,与中原地方大不相同,荒沙大漠,戈滩千里,困却古今多少英雄!他们说去到那关外的雪山草场之前,必得要走过大段大段杳无人烟的绝地。那里水草难觅,杳无人烟,只有彻骨的夜露与不落的骄阳。那里还有海市幻影,龙卷砂暴,亘古不变的热风吹开浮灰,曝露出无名的尸骨。
岳红衣杵在房里,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儿。这些个活罪,由他们这些当兵的遭了就够了,何必要拖别人下水。孙清言从来没有这个义务要陪同他们去以身犯险,没了她一个人,遇着毒人巫师,不还是一个斩么?
只是这逐客令也说不出口,但因岳红衣警醒晓得,相别此刻,就再难有重逢之期。
她与孙清言之间,本无前因,不过勉强同路一程。天策府身涉江湖,终究逃不出官场,来去不由己,眼下西域一去两三载,尚不知前路是吉是凶,也根本没甚么未来可谈。
她自己硬要替孙清言琢磨出一条两全其美的捷径来,自落了个一事无成。却有人隔着墙敲了敲窗子,岳红衣循声去看,只见窗纸上隐约映出条纤细影子,仿佛做贼给抓了现行,猛地一阵心慌。
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去,一把将两扇窗头拽了开来。
孙清言立在窗外,点着腮边道:“岳将军,忙完了?钗子……可要还我么?”
“还。”岳红衣眨眨眼睛,抓过银钗子,趴上窗棂,冲孙清言张开手,“完璧归赵。”
“有那样名贵,可得赶紧同你们大统领换几座宽敞府邸来。”孙清言随口笑了一句,却伸出手,将岳红衣的手指按了回去。她的手指蜻蜓点水一般地拂过岳红衣的手腕,有意地将这动作克制得不那么亲昵,反而叫岳红衣觉出了一丝暧昧不明的气氛。
这位大夫面上一闪而过的惊疑,却也就这样被她错过了。岳红衣抬起头时,孙清言已放开了她,小心收拾了神色,只笑着道:“你留下也无妨。再遇到那样的场合,也好有个准备。”
岳红衣应了一声,人却趴在窗棂上没动。这明明正是讲清楚事情的好机会,可孙清言这样好声好气地同她寒暄,却叫她愈发地说不出口了。
孙清言等了半晌也等不来她,只好挑了挑眉将沉默打破:“……那么,岳将军,你还是先去歇息罢。”
岳红衣急道:“我并没——”
孙清言瞥了她一眼,很是理所当然地道:“你脉息散而动,动乃奔波终日,心气虚浮之征,散则五脏受气不足,气血难敛之故。然后面青无华,可见肝气郁滞,七情不疏;眼窝微陷,髓脑不充,食不入,寐不安。思虑耗损,心血难荣——罢了,直接点说,昨日你欣然赴宴,宴上才发觉遭人挤兑,无法可解,只能自己独个儿生闷气。宴上没吃甚么东西罢?叫你莫要去,偏你一头热……”
她满不当回事地将岳红衣数落起来,岳红衣却只愿她赶紧闭上那张嘴才好。她说的是不错的,他们叫她去赴这宴会,只是检验牲口似的要瞧一瞧她;会席上不曾怠慢过她,只是她自己消受不起。她向来都是对的,但那又如何?
孙清言多么有本事,仿佛昨晚她也在那牡丹花院里似的。她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岳红衣连一个字也不要再听下去。
她将要出夷入险,前路上已布下了伏兵。昨日种种过错,就连回首一眼都不必。
“昨晚一切顺利,”岳红衣突然开了口,硬梆梆地打断了她,“实在不劳费心。”
孙清言皱了皱眉,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她突然发问道:“你原本是想说什么?”
“我没有想说什么。”岳红衣耸耸肩道。她已不想再提那件事,她的手扶到了窗边上,摆出了送客的架势:“孙大夫料事如神,我不开口,想必一切也只在你掌握之中。”
孙清言没再说话,她并没有逆来顺受的天资,却仍将那点愤懑压了回去。那议和的宴席比她以为的更糟糕,她暗地里这样叹息。但陷于其中,何尝不是岳红衣一心求来的困局?
孙清言不是太想维护这无谓的虚荣,因此她没有放软姿态,只是后退了一步,冷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岳将军了。”
岳红衣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用力一推,砰地一下合上了窗。
银钗子从她的掌心里滑落下来,跌在窗前的案几上。她一把拉开案边的矮柜,抓过钗子掷了进去,又用力把抽屉拍回了柜子里。
这到底算得了什么呢?
她撩一撩马尾,平平地把自己丢在床上。
若总为了这点程度的指摘大惊小怪,她又如何能在天策府留至今日。
昨夜宣风坊中的遭遇,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遇到过十倍于此的不公与挫败,又从那些折辱之中学会了夺食安身的技巧。她的心里总是介意的,但那些多余的自尊从来都无关紧要。
孙清言的刻薄,她早有领教;她自命清高,言语里总带着三分讥诮,却不曾真正对人怀抱恶意,这她也知道。
没什么可气的。岳红衣这样向自己阐述着,却没法子忽视掉心里头无端而起的惶惑。可她凭着什么要孙清言认同她的所作所为?他们虽然也算半个江湖人,说到底却与其余兵府并无差别,每日只是为着那些奸相佞臣出生入死,沉默地将这个腐朽欲坠的王朝多维系一日罢了。
这是她毫无办法的事。她愣愣地盯着在烛火里模糊不清的房梁顶,窗底漏进的暖风安静地拂过她的面颊。
她太过疲倦了,困意不住地漫上来,一寸寸地淹没她的四肢百骸。她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却在扑面侵来的黑暗里找到了答案。
面对孙清言时,她总希望自己能够光鲜一点。
只是这样而已。
天已暖了,夜风将衣袍鼓得满满,却不再有一丝寒意。乔木的新叶郁郁葱葱,弥漫着绿辣的香气。
孙清言倚着门廊,站在将军院外。她抬起手来,风不息地从她的指缝里流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一抹不祥的脉息似乎仍留在她的手上,并不曾随着夜风逝去。
她的指尖拂过岳红衣的手腕,陡然却触到了一股冰凉的死气。虚浮散乱的脉动从她的指尖倒灌进来,将她惊了一跳。但她很快便又冷静了下来——这不是什么死脉之症,不过是这位岳将军饿得太久,想得又太多,才现出这样的假象来。乡野庸医,诊脉不工,偶尔便有这一类粗疏荒唐的误诊。这病也好医,病人只待喝三大碗稀饭,即刻就活蹦乱跳,不药而愈了。
她牵了牵嘴角,不免要笑自己学艺不精。末了却也不能释怀,冥冥里总有些敬畏之情。
也许便顺着岳红衣,给她说两句中听的,也没甚么要紧。
孙清言望着岳红衣窗上昏暗的灯火,不觉竟为前一刻冷淡的言辞生出了悔意。
岳红衣最终也没能将牡丹宴上的一纸调令诉诸于口,但她也不必说了。天杀营得了十五日的假期,一夕之间人去寨空,人人都急着回家看一趟父母妻儿。其余似耶律极这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便三五成群,往洛阳城中去寻欢作乐。向来死战之前必有重赏,军中得了归乡假,想必即刻便要开拔远征。孙清言看在眼里,心里自有计较。天策府四营只得天杀营全数移防,多半这一趟出兵,便是要去履行对神策军许下的承诺。
两方兵府勉强握手言和,她与岳红衣却稀里糊涂地闹起了别扭。一言不合以后,却再无人肯先登门讲几句软话;毕竟两人都深觉本身并无错处,再也学不会低头的办法,也只能这样无语僵持,说来却也可算是一种默契。
孙清言只当移防在即,岳红衣早晚须拿主意,是以也不太急;岳红衣却绝不吭声,满以为到了时间,全军开拔去往西域,正好将她独留在东都,免了随军餐风露宿之苦。两人各有主意,互不理睬时,倒也相安无事。怎知岳红衣想着听天由命,却忘了她营中尽有许多勤恳踏实的好士兵;勤务营里有那程放在彼,孙清言应属的行李同马匹,自然一早就给妥帖备下了。
归乡假未了,将军院中就已来了一乘小车,车上垒着轻甲毡袍,边上还捆着些军铲火钻等铁器。岳红衣正想轰程放回去,孙清言却已推门走了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俱都有些尴尬,程放心无芥蒂,爽快道:“岳将军,咱们营里没来过幕官,我也是瞎照着别的营里的规制办的。孙大夫您先点一点,还缺什么,尽管给我们提就成。”
岳红衣走上两步,点了点头,打断程放道:“这些已很好了,你们现在忙得很——”
程放没听出她的意思,抓了抓脑袋,反而恍然大悟道:“啊,是不是得置办个药臼药杵啊?”
岳红衣的脸色不是太好看,程放浑然不觉,只好由孙清言抢过话头道:“我借许良才他们的使,也是一样的。程校尉莫要挂心,若缺了什么,一定赶早告诉你。”
程放赧然笑笑,终于退了出去。孙清言颇为好奇地打量着那乘小车,带点笑意地问岳红衣:“岳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她问得再自然不过,好像十几天的形同陌路根本便没发生过似的。岳红衣挺不情愿地看看她,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她张了张嘴,用干涩的声音说:“下来个任务。……去凉州。”
“哦,”孙清言拎起最上头的一顶毡帽甩了甩,望着院子外头道,“凉州这样冷?”
岳红衣只好道:“过了九月,夜里便下霜了。”
孙清言信服地点点头,放下毡帽不再追问:“行吧!”
这谎撒得大概也不算太离谱,岳红衣替自己辩白道。
河西府本就是去往西域的必经之地,眼下这许多没有着落的隐忧,到那时想必也已尘埃落定。
往后沙海茫茫,春风不度;再要回头,可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