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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八之二 ...

  •   天雪路滑,道路泥泞,大军行进不易。众人一刻不得歇息,紧急行军,到了天晚一瞧周遭景色,脚下坡陡峰急,显是仍慢了半日脚程。岳红衣等人倒也罢了,兵马在外未能如期而动,其实是常有的事;此间名头上的主事人又不是她,更是不必操心。钟思南苦在资历不丰,眼看意外频出,心下难免忧虑。引队伍上高岗驻营造饭后,他便亲自差遣了一支前哨小队,命他们去前方探路。
      这一日午后雪已停了,晚上积水凝冰,树林子里彻骨的冷。岳红衣正猫在自己帐中琢磨大统领送她的舆图,忽觉帐外天光,探头一瞧,却见神策军中点起灯来了。火光熊熊,从辕门一路照到中军,却无一个小兵往天策大营来传信。她略一思索,即刻封上手中图册,提起披风,喊一声魏如飞,就径直往神策大营去。她精神抖擞,来势汹汹,传令兵就也识趣。一个鞍前马后引她上前,另一个一溜小跑进中军帐里通报去了。得到翎花大帐前,厚实的毡帘也正好拉开。钟思南躬身迎出来,笑容可掬,颇有抱愧之意。
      “岳将军,如飞,快里面请。我考虑不周,请别见怪。”他让开一边,作了个欢迎的手势。
      岳红衣笑笑,当仁不让一步跨进帐中。魏如飞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冲钟思南点了点头。
      他俩来的正是时候,帐中已是热闹非凡。十数支牛油大烛将帐子照得如同白昼,堂上齐整整坐着一圈神策头领,把钟思南的位置拱在正中。堂下更是人满为患,挤挤攘攘跪着十几二十个衣衫褴褛的男女,个个瘦骨嶙峋眼冒青光,浑身直打哆嗦,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确是形容惨淡。
      “有情况?”岳红衣眉心一紧,单刀直入问道。
      钟思南袖手垂眸,徐徐道:“我们脚下山岗,唤作聚宝顶;山下村落,名为聚宝乡。此间诸位,即是聚宝乡的邻里乡亲们。”
      “聚宝乡居于渭水侧畔,坐落青山怀抱,是一块鱼米丰泽的盛地。在此生活,本来总不至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岳红衣冷眼打量躺下跪着的这一干流民,心中暗叫不好。他们只是行军路过,前路难料,自身尚且难保,哪有闲暇乐善好施!更何况山人自持家法,本地百姓原就该自理死活。只怕这文绉绉的钟思南,一时同情心起,竟要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功德来了。
      “……我教人探查了附近村落,果如他们所称,竟有一多半都遭了响马劫掠。家财锦帛,掳掠一空;家禽牛马,驱赶烹煮;百里良田付之一炬,果林鱼塘亦毁于贼手;更有妻子儿女被劫走、老人幼童挨了痛殴……这群流寇贼子,实是可恶至极!天公又不作美,五月降下倒春寒,山中飞雪冰冻,他等人走投无路,幸而遇到我军,才算逃出生天。”
      滔然大论吐尽,钟思南终于抒发了一口胸中不平气。他转而向众人道:“我们要走天水郡,乡亲们也要往天水郡去投亲。不若护送各位老乡一程,也可教他们做个山中向导。诸位意下如何?”
      主帅发话,从将岂有不依之理?当下帐中满溢赞美之声,又是宅心仁厚体恤民情,又是聪睿机警善于应变,舌灿莲花,把个钟将军吹捧得天上有地上无。但岳红衣左看右看,愣是没从钟思南身上看出这些好来。她只觉这家伙实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浮夸君子,做的净是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的勾当,早晚要惹出祸端。
      趁着笙歌鼎沸,岳红衣随手找了个借口,拉着魏如飞退出了神策军营。两人对看一眼,俱是五味杂陈,不知该找什么话来说。这一晚无事,就此翻过。

      次日傍晚,兵马方定,神策信使却又忽然而至,直闯天策辕门。来的是个不知名姓的小子,但他自恃世家子的身份,面孔上傲气不减,喝令要天策军遣人相助。岳红衣此时正在各营巡视,不在中军;各人面面相觑,虽不发作,却无有一个人愿意去听这信使差遣。独有程放怕场面太难看,悄声去营中寻他们的岳将军。
      没跑几步,迎面却先撞上了孙清言。万花医者从金创营来,手中还提着药篓,见程放行色匆匆,拦下他道:“你们军中又出什么好事了?却都不教我知道。”
      自进山以来,天候骤变,时时有人沾染风寒。孙清言左近也是闲着,就常去寻金创营那些军医,教他们配些散剂膏方,也借了军中药炉来用,自试做些新式方子,聊表消遣。岳红衣倒好,大大方方拿这闲癖作托辞,放孙清言去做个自在散人去了。什么响马为患、流民遍野、主帅恩典,乃至这两日天策军不明不白遭的窝囊,她是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
      程放长于御马,于人心玲珑可说是一窍不通,哪晓得孙清言演的是哪一出,但能恭谦谨慎道:“孙大夫,神策差信使来了。至于什么情况……这我也不大清楚,只能赶紧找将军去。您从那头来,刚才那会儿见着过将军吗?”
      “你们将军,我没见过。”孙清言笑笑,抬头眺向大营,“这神策信使,我倒可以会一会。”
      “孙大夫,神策不是天策,您是江湖人,他们可能会找你麻烦的!”程放见她潇潇洒洒,就要登堂亮相走出去了,急忙好心提醒。
      “……有麻烦的人,是他们自己。”孙清言敛去笑意,扭头对程放道,“不齿江湖事,不屑江湖人,偏要放下身段,巴巴地等岳将军传唤。我看,他们正需要江湖救急呢。”
      “更何况,来人不过是个信使罢了。王对王,将对将,一个信使,也要劳岳将军大驾吗?”
      程放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忙不迭地点头。

      来回不过片刻工夫,那神策小兵就已不耐烦上了。孙清言到帐前时,却见这小兵吊儿郎当,长枪拄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脚下黄土,嘴里咕咕哝哝地,不必听也知道说的是些不中听的话。
      他见到孙清言,很是吃了一惊,人仰马翻地大笑了几声。
      “妙极,妙极。一个大姐头不够,还要再养个小娇娘。果是当世英杰,吾辈自叹弗如。”
      “将军现在没空见你,你——”程放上前一步拦在孙清言面前,双目怒睁,炯炯瞪视着口出秽言的纨绔小子。孙清言只觉得这人脏了眼,倒是没怎么动肝火。她闲瞥一眼这人,道:“你是来切磋呢,还是来医病?”
      “切磋如何,医病又如何?”这小子冷笑一声,挥手示意程放让开,“军情机密,只有将军们听得,你却万万听不得。一个两个,想唬我呢?”
      孙清言叹口气,道:“带话给你们钟将军,他若真心有事相求,最好放尊重些。我等万花子弟不才,不及药王孙老前辈万一,却也不是好欺负的。”
      “你——”话既出口,神策小将这才醒觉过来,黑衣紫带,岂非正是万花谷门人的服色?他面上一青一红,正待换上另一幅恭敬面孔,却听得这冷峻女子又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肋间扎痛,胸口淤堵,呼吸也不和畅了?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来医病。但你又蛮横无理,一副来寻仇的模样,我不敢和你直说,因此才那样问。”
      那神策小将按按胸口,摸摸肋下,一时间竟真觉得通体不适,胸中作痛,心下一慌。
      孙清言面无笑意,冷然道:“行旅艰难,军中药草不齐,你这病来的稀罕,我即是想问诊开方,也有心无力。不知是否能请你向钟将军禀报,助你一臂之力?如出山以后,能及时采买到芜荑、冬虫夏草、沉香、蜣螂四味药材,煎服汤药,恐怕还来得及。”
      说者信口雌黄,听者连连称是。即使心有疑惑,也给孙清言一番药理病症搅昏了头。总归是太爱惜自家性命,末了连要传的话都忘了,草草一礼就落荒而逃。
      孙清言目送他远去,心中恶气尽数散去,十分轻松。一回头,却见岳红衣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
      “……讽刺人家是老鼠,是虫子,是不可雕的朽木,是扶不上墙的粪土。”
      “孙大夫,你真够聪明的。”
      火光未举,暮色四合,岳红衣的瞳孔里没有半点星光,黑洞洞的。
      孙清言耸了耸肩。
      “他回去就算想明白了,这笔账也只会算在万花谷的头上。”
      岳红衣点点头,没说话。她低头把垂落下来的长发捋上去,又抬起头来。
      “我天策军中将士,以大唐铁律与天策府规为重,绝不会僭越犯上,擅作主张。”
      孙清言避开了她钉住自己的目光。
      “……我始终也不是你天策府中人。”
      她说的很轻,岳红衣却听得一清二楚。讲完这话,孙清言似也不愿再多说一句了。她扭身走远,留给岳红衣一个黯淡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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