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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七之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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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戈寝甲,怎知春光烂漫?
河南尹裴迥近来可又忙了。四月已至,东都城中赏花客众,但他却须得讨人嫌地将宣风坊守住,不能叫人进去糟蹋新出芽的花枝。篱笆布帷重重遮起,坊里头当啷当啷地,从拂晓吵到日落。洛阳城里的百姓是有眼力的,也再少有人去宣风坊触霉头。大伙儿只在路过时掩着袖子指一指,喏,你瞧着,不出一月半月,准定又有哪个大官要来洛阳城了。这宣风坊中呀,可有一座许大许大的牡丹园子,呼作天王院,是从武氏问政时便传下来的。工匠这样急着吵闹,定是园中又在大兴土木,要赶上会逢贵人之期呢。
岳红衣再是忐忑,眼下却也绝不能与这一位分秒必争的裴府尹相比。河南府历来是个烫手的山芋,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但真正在位之时个中酸楚,却又不好为外人道。东都皇宫在彼,城中坊内闲居着许多皇亲国戚,城外雄关镇守,兵阀藩据,一言一行都须留神避讳,行令推政时亦是举步维艰。在此为官,虽有两都府尹美名,四方拱手来贺,一顶乌纱却有如铁椎一般悬在天灵盖上,时时警醒,怠慢不得。幸得这位裴迥裴府尹生得好性子,是个温平仁厚之人,掐指再算时,又见出他与当朝宰相李林甫有些旧交,浑浑噩噩间,竟也在这东都宝地盘桓了整三载,无什么话柄落于人手。他从京中得了消息,晓得神策军左将军梁冀要借他府地与那天策府的大统领英国公李承恩一会,正是喜出望外,又胆战心惊。承蒙两位大将军青眼相睐,他可不能出了差错。
无巧不巧地,与会之时正逢牡丹花期,放眼东都城中,再无比宣风坊中天王院更应景的赏心美地。名门巨贾,坊中院内都早自植了千百树各色牡丹,围了天王院,并不妨碍他们的情致。其余看花人该往何处去,谁又还顾得来?
这根本不必多虑的,裴迥将手一挥,天王院就给封了。花海之中不日间起出几座矮亭来,丹朱粉壁,遥映花影水光。十万株牡丹含苞带露,烘起一片红粉云霞。
三春将逝,昼短夜长。不若秉烛贪欢,聊度残生。
天还未亮,岳红衣就登上了河南府遣来的马车。马算不得顶好,却也饱满肥壮,有一身油光水滑的厚实皮毛;车辕上以石青金泥妆点了纹样,华盖迤逦下一圈长流苏,颜色鲜艳,瞧着也是新做上去的。车夫着了一领团花衫子,神色并不谦恭,礼节性的问候过后,就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赶快上车。岳红衣扶了扶脑后望仙髻边合入的一股银月钗,跨上马车,不免有点儿感激起了孙清言。闺门淑女们喜将发髻高结,这样装扮,总不至不合礼数。
裴府尹排场不小,天策府仅有四位将领赴会,就有四乘马车到府迎接。快马轻车,趁着晨曦一路往东都城奔去。
岳红衣掀起一角车帘,向外张去。天色微蒙,武牢关还不曾开,但洛阳城郊的菜农佃户,也该往东都城中赶去了。但她放眼一望,却见这黄土大路来去空旷,只得前后这几辆马车的影子。再走几步,她便瞧见两名金吾卫执枪驻守,心中也明白了过来。恐怕这一回为了接待梁冀这位京中贵客,洛阳城里城外都已给封上了。这样大礼,她倒也是头一回身在其中。滋味如何,却也不好评说。
无人争抢道路,不需半日,马车已飞驰入洛阳城南麓定鼎门中。翠柳如烟,苍枝叶茂,迎客入城。洛阳城主道只余下了盛装披挂的金吾卫兵,竟有些叫人认不得道路。直到马车停下,岳红衣一眼瞥见皇城前头天津桥,才知道这马车是停在了最是矜贵的积善坊前。
河南尹一早已在天津桥前候着他们了。大家一一见了礼,就先进坊去问候居留此间的王孙皇子。秦颐岩给岳红衣交待过了有此一节,她也就早早备下了客套言辞,循规蹈矩地随着府中几位大将军去践行人臣本分。
西头的积善坊走完,河南尹裴迥便邀他们去府衙小憩稍许,稍候晚宴。河南府衙坐落在积善坊对街的尚善坊中,坊中除开河南府衙、太史监、宗正寺等官家衙署,又有前代朝臣闲居于此,少不得又是一轮往来寒暄。裴迥安排他们用了茶水点心,又抽身出去接邠国公一行。好不容易辗转半日访遍了本地权贵,天策府一行人前脚刚至宣风坊,邠国公梁冀后脚也迈下了马车。两边一见欢喜,满面带笑,互相恭维了一番,一齐步入了这修葺一新的天王院里。
十万株牡丹在夕色里轻轻舞动,雀跃地迎接今年春天的第一批赏花客。水嫩饱满的花瓣弱不禁风地翕动着,翻起一片霞色的海浪。岳红衣怔了一怔,忙将那点愕然收住,作出镇定模样;李承恩却不以为奇,只道风物甚美,言语里又将裴迥称道了一句。裴迥眉宇间颇有自得之色,分花拂柳,将这一行人往花海深处引去。
花海之中现出一汪镜潭,一座浮桥通往潭中小丘。丘上遍植千重五色牡丹,水榭周遭悬吊长明剪花宫灯,天水间相映烛火辉煌,彷如仙境落入人间。梁冀不由地叫了个好,裴迥却之不恭,欣欣然请诸位再入水榭。梁冀一步迈出,方踏上浮桥,却听得镜潭侧畔隐隐泛起丝竹之音。原来裴迥只叫乐师在镜湖外沿服侍,既不碍人相谈,又存妙趣情致,也是难为了他一番熟虑深思。
亭中上首已安置两张雕漆短榻,榻上铺着丁香花绫罩子,每一榻前又有两张同式雕漆几,一张上头搁着茶碗手巾等物,另一张上头细细切切,已摆上了一溜十几个玉白色的浅口盘子,远瞧时难以细分,只知里头堆砌起来的,只尽是糕饼小食之属。不消说,这两只位置,自是留给神策军与天策府的两位统领的。首座下来,水榭东西两头又各设了两张长席,每人面前自对一几,几上已备下了冷食器物。从席上虽不及首座那般款待殷勤,一眼扫去,却能清楚瞧见鲜果甜糕,肉脯油饼,已在白玉托盘上堆成一座小山,令人不能不食指大动。
裴迥为地方主人,众人感他尽心相待,顺势邀他东首入席。裴迥推辞几回,难却盛情,默默允了,两边将领才依序入座。管弦相闻间有婢女次第渡过浮桥,替诸位客人将杯盏先行满上。梁冀扶住杯身,先谢了裴府尹,再冲四下团团敬了一杯。岳红衣只看杨宁将军如何动作,应答敬酒,俱无失手的。末了众人举杯,她也将满盏黄汤全数灌了下去。
“好酒!”梁冀将酒杯一拍,痛快称道,“芬芳醇和,落喉顺爽。这酒色又纯清,应是琅琊郡本地酿造的兰陵酒了。众位将军以为如何?”
李承恩哈哈一笑,道:“托了那两句诗文,从此兰陵常见,酒香反而难寻。裴府尹慧眼,识得北兰陵才是正本溯源之地,又愿敞怀与我等共享美事,慷慨气度,不比这酒更难得吗?”
“英国公说的哪里话来!”裴迥推让道,“二位大将军都是肝胆卫国的当世豪杰,怎堪以俗品佐宴!哎,莫要干说话了,再讲一会儿,这金丝鱼脍怕要失了鲜气儿——”
“金丝?金丝的名目,是不是又有什么讲头了?”李承恩挟了一筷,饶有兴味地问他菜的名堂。
裴迥道:“嘿,东都的夫人小姐们,现在可都爱极了这道菜呢!这鱼脍须将鳜、鲈两种鱼肉片成飞片,佐以蛋皮,干丝,葱白与金桔姜汁,晶莹剔透,正与节令相宜……”
岳红衣立着耳朵听上头谈笑往来,腹中饿得擂鼓,偏又不敢放肆举筷,空对着一桌子稀罕菜肴,却要将心思专注在别处,实在有些难捱。秦颐岩与杨宁似也不太自在,只偶一动筷,更多还是跟话相陪,远不及对席上的钟思南与王都尉那般神色自若。钟思南大约是惯常出入这样场合,举止自如,随心自在,不仅安然在席上拣出自己喜欢的菜色来用,甚至还寻出了余裕,同身侧的侍应婢子调笑了几句,绝不曾亏待了自己。
岳红衣将目光收回来,瞅了瞅半满的玉杯。侍席的婢子眼色伶俐,总给她及时斟上半杯琼浆,好应对席上突然兴起的互敬对酌。这酒是顶好的,说破以后她也能分辨出来。琥珀色的浆液甜腻地挂在光润皓白的玉石上,澄清的酒面上盛满了花影与火光。他们常去的是三教九流混杂一堂的修善坊,饮的是乌家酒肆自酿的山兰清,那酒稀薄近水,醺甜完一阵子,便什么也不剩下。就算把乌家酒肆的窖藏都搬过来,只怕也仅抵得上这里的半坛子琼浆。但这酒究竟是什么味道?她撂下杯子,就再记不起来。在这般的宴席上,菜肴永远不过是个陪客,根本作不得数的。
但钟思南不然。一道烤红羊分至众人盘中时,他再自然不过地抓住了加入谈话的机会。
“羊肉非罕物,方见膳师手底真章。”钟思南执起竹刀,将盘中烂熟肥美的羊肉切下一块,道,“我曾听家父提起,言说西海一带,自生一种高山岩羊,其肉瘦而不柴,其筋绵软不化,怎奈不曾有这份福缘,仅作了个念想。但今日裴府尹座上这道烤红羊,鲜美绝类坊间传说,看来,却是钟某的口福先到了啊。”
裴迥捋了捋胡子,呵呵笑道:“见笑,见笑!论到见多识广,本府怎敢同你们这些走南闯北的好将军比哪!无有擒龙伏虎的本事,谁能出得西海去!今儿得到二位大将军在此,还促狭我做甚,该请他俩说些趣闻逸事,好教大家知机识窍,开些儿眼界才是啊?”
梁冀摇摇头,笑骂道:“小钟啊,你想吃羊肉,尽可以去西海吃个够。四个蹄子的漫山遍野地跑,管你到饱!封大夫指着我要人,正好把你顶上去。这样好吧?”
满座人皆笑了起来,连随侍婢女也以袖掩面,偷眼瞅着钟思南笑。酒暖席热,正是说话时候。梁冀这话本不是说给钟思南听的,李承恩自然要站出来接下去:“大食国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去岁退兵以后,安西府不应再有大乱。”
梁冀晃了晃酒杯,道:“谁说不是呢?——说来也可笑,你我都仰仗武功出身,到了此时,却又更愿海内昌平,兵戈无用才好。只是人命微薄,几类蝼蚁,这都不由你我。李公,安西府今春时疫大兴,你应有所耳闻。”
李承恩道:“安西万里路遥,平疫委实太难。太医署下,想来必定募不到多少人手。”
梁冀道:“岂不正是如此吗!何况安西府地方荒凉,时疫传得慢,去得也干净。等夏天过去了,陪葬个千百八十的,这疫情也便了结了。你瞧这戈壁滩连襟结袂,外头出点小麻烦,其实也没什么紧要处。”
梁冀先表了来意,李承恩却将话头押止在了这里。他自提起酒壶,满斟了一盏,端起来遥遥敬了敬梁冀。
“喝!”
梁冀点点头,扶起杯来,领了他的情,利索地闷了个底朝天。
钟思南的眼珠子从首座的方向转过来,看着岳红衣悄悄地点了点头。他俩席次相仿,此时跟着两边的统领,暗地里也互敬了一杯。
岳红衣食不知味地将黄汤嚼碎,却从钟思南那古怪的一眼里品出了些许不祥的滋味。钟思南似乎已从洛阳别院里那个克制斯文的驱壳里头挣脱了出来,面目一新地坐到了她的对面。他的眼底跳跃着急欲求成的激烈火光,试图全盘拿下这一局。他今日的风头太盛,甚至盖过了身旁那位洛阳神策营真正的大统领王都尉。
增援安西府,可不是个好主意,这个钟思南便是再没有眼力,也绝没有必要为了这件事而欢欣鼓舞的。她试图针对这谜局想出一个解答,乐声却忽然大起,又将她的思绪搅得七零八落。鼓点铿锵,金铃作响,牡丹花影里约约绰绰,站出来十数名胡装舞姬。一色的杨柳腰肢摆过浮桥,踏上水榭长亭之中,湖上一时香风摇动,落英缤纷,原来竟是舞娘发间臂上飘摇的落花。裴迥笑着介绍道:“一会儿这支舞,唤作昆山落玉曲,是府中教坊新排的曲子,从破阵乐演化而来。怕大将军们不惯听那些抒情的曲子,特地拣了这支剑舞来助兴。”
梁冀饶有兴味打量着这些舞娘,道:“鬓边发上,插着的是绢花,还是真花?”
裴迥笑道:“自是如假包换的洛城牡丹!邠国公到此,还会有假的不成?”
为首的舞娘赧然低首,梨涡浅笑,便有几瓣落花飘飘应声落下。香声美景,将之前那点阴霾一扫而空。湖畔水湄间琴鼓争鸣,水榭之中俪影翩跹,三彩纱带织成的花蕾里生出一道剑光,让那为首的舞娘从花朵中亮相出来。她的剑装点着玛瑙和翡翠,月色一样亮丽的刃口在夜色与香风里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切开宫灯落下的花影,削落晚风里飞舞的花瓣。她的剑是春日洛水侧畔的一枝鲜嫩的新柳,拥有着惹人怜爱的娇美外表,正在眼巴巴地期待着某个人的到来,期待着那个人能为她吟诵一曲伤怀的短歌。但她的剑一点实际的用处都没有——她握着一柄剑,这剑却仿佛只是一条闪烁着铁器光泽的长彩带,就着故作激昂的鼓点,不过只是在卖弄舞者柔韧的躯体。
能上会席的剑舞,绝不能有用。而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是以长曲舞罢,十几名舞姬人人都得了一钟酒的赏赐。这邠国公看得心满意足,又记起要借花献佛,立刻使人从水榭外头折了枝最大最艳的牡丹进来。他将那带头的使剑舞娘拉了过来,随手将花拍在她的鬓边。舞娘得了这意外的馈赏,惊喜莫名,一时间竟忸怩作态起来,谢了又谢,迟迟不愿离场,反惹得众人又一阵笑。
岳红衣不大笑得出来,席上统共只她一名女将,逢到这类场面,多少难免尴尬。笑语声中,她却听得他们的大统领格外响亮地拍了拍手,道:“梁兄,放她下去罢了。女孩儿家在外抛头露面地讨生活,总是不易的。”
“好,好!”梁冀作了个吃惊的表情,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久闻李公怜香惜玉,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喏,这却叫我担心起来了!李公,今日在此,能否给我个准话?你们这个长袖善舞的小岳将军,你是借,还是不借?”
李承恩眉毛一挑,带着点戏谑一口回绝了他:“晓得我怜香惜玉,还问这个?免谈!”
这话头起得莫名其妙,岳红衣的丁点儿醉意却突然给撞了个醒,发出了一身白毛汗。甚么借?她反应过来了。钱景通一案之中,她仗着有孙清言撑腰,揭破了天南冶铁的秘法,又把同那些南诏巫师的新仇旧恨合盘托出。人言是长腿的,眼下谁都晓得她得了对付南蛮巫术的秘法,安西府的疫情,只怕根本不是什么时疫;朝廷不单是平疫不力,更是束手无策。难怪孙清言要她躲过这宴会——!
可她又真的能躲吗?这也尽是笑话。不来赴宴,她又能去哪里?
她就着冷风呷了一口酒,想等李承恩挡着,将这情势缓上一缓。梁冀却咄咄紧逼起来,他的手举起来,指向岳红衣这一边,却转向钟思南提问道:“小钟,你说清楚些,真是她助你破了战宝迦兰寺的?”
“是。”钟思南磊磊答道,“冯敬宗私传号令,封锁后山,由那些蛮人在寺中喂毒冶铁。寺中既有火龙机关作祟,又有那些南蛮人留下的毒虫看守,我等不通江湖法门,实不能破。我与岳将军麾下副官魏如飞素有旧识,听闻天策府天杀营年来已与南蛮巫师多次交手,甚至能从洛道李渡尸城全身而退,方才求助于她。果然不差!若无岳将军全力相帮,恐怕这废寺终成藏污纳垢之地,为冯敬宗暗中所用,将成我神策军中大患。”
李承恩却急着灭自家的威风,赶着谦虚道:“梁兄可要看仔细了,这些都是歪门邪道,走江湖的障眼法罢了!破便破了,算不得什么,上不得台面。梁兄还是卖我一个面子,莫要为难小岳将军了!她这些把戏,对付对付南诏国那些流寇还凑合;真要上战场,可不是贻笑大方么!”
梁冀笑了两声,斟起一杯酒来,道:“李公又何必太过自谦,你我同朝为将二十载,天策府中人人能为百人敌的本事,我还十分眼红呢!安抚天南,却又有什么问题来?裴府尹,劳你取纸笔;小钟,你记下来我说的话。今起剑南道上神策军中人,如遇过路天策军人,须得抛却一片私心,助其宿泊,供其日间口粮,夜间被卧等。违者削扣俸禄三月,不得有误!”
纸笔很快递了上来。钟思南走上去,替梁冀写下了这一纸军令。李承恩摇头叹气,却没再严辞拒绝。梁冀很是满意地将这一纸文书又通读了一遍,对李承恩道:“李公不必多虑,此事只包在本将身上。你我不过都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理当通力合作,万事以抵御外敌为先才是。”
李承恩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梁兄了!”
交易就这么做成了。岳红衣坐在长席的末尾,眼睁睁地瞧着首座上头的两个人交换了这笔买卖。她已经注意不到自己依然饥肠辘辘这件事,她也不记得要再去动一下筷子。孙清言是对的,她挣来的那些本事,在这些人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她又何必要来这里见证这次双赢的媾和?她并不想去给神策军卖命,但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得到过将自己的意见诉诸于口的资格。
事情讲定了,宴席也就画上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杨宁将军拍了拍她的肩,叹了口气,走过她的身边。岳红衣定了定神,站起来随波逐流地离开水榭。
垂着流苏的马车在宣风坊外等着他们,彷如拂晓未明时一样。岳红衣托了托自己脑后的发髻,正要迈上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嘱咐了一声车夫,便掉头奔回了院子里。
人都已走了,只留下月色里层层叠叠的妖异红浪。她拨开手边摇摇欲坠的花朵,一路跑回水榭里头。长席两端仅有两个家丁,正将残羹冷盘往一只巨大的竹筐子里倒。他们看到岳红衣,惊奇地咦了一声,旋即低下头去问安。岳红衣草草虚应了他们一声,拾起亭角里头一股银晃晃的钗子,攥在手里,扭身往来路回去。
那些没被人碰过的炒鲜花,乳酪鱼,玉露团,在她的脑后被一口气扫进了竹篓子里。千百种异色香味混在一处,散发出一种油腻的腥气,逼得她不得不快步逃离了这水榭。
她又跑了几步,停了下来,抵住了自己的胃。
她只吃了一丁点儿东西,却喝了不少的酒,因此也吐不出来什么。她低低地喘着气,在这铺天盖地的花海里,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然后她勉力直起腰来,将钗子按回鬓边,抬着头往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