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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七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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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堂上客,今成阶下囚。
裘东海被押在秦王殿前,铁青着面孔,仍是直挺着身子不愿低头。朱剑秋拿过呈递上来的苗刀,端详一阵,对裘东海道:“裘将军,你要解释一下么?”
裘东海咬着牙关道:“——你待怎么办我?”
朱剑秋放下苗刀,看向康聪道:“康将军,裘东海隶属天盾营麾下,他的所作所为,你是从何时开始察觉的?”
康聪抱了抱拳,道:“惭愧。老夫驽钝,直到近日才有所知觉。岳将军此前设下一计,号称在死者营帐中寻到了苗文写就的往来书信,引出虞参军愿者上钩。虞参军早年在汜水县为官,是裘东海将他引入府中,由老夫作保,方在府中担任参军一职。他负隅顽抗,不愿招供,老夫才想到此案应与裘东海有所牵连。”
立时就有伶俐侍卫将染血文书递上,与朱剑秋过目;朱剑秋只扫了一眼,当即命人去牢中提虞参军。裘东海的脸色由青转白,他分明慌了神,却仍壮着胆子道:“你们……你们这是陷害我!什么书信?我不知道!”
困兽犹斗,徒增话柄。殿上无人理他,只有岳红衣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不过一会儿,虞参军推推搡搡地,也被押上了殿来。他在牢中长了一身硬骨头,一见裘东海五花大绑,康聪虎视耽耽,突然站也站不直了。朱剑秋对他却好辞色,温言相劝道:“虞参军,你莫要惊慌,慢慢说来。盗取文书一事是何人逼迫的你?你不知内情,讲清楚来龙去脉,府中自有公论。”
虞参军偷眼瞄了瞄裘东海,又看了看康聪,干干地张了张嘴。康聪看不下去,一锤桌子站起来恨恨地道:“虞参军啊虞参军!老夫当年荐你入行伍,就是赏识你的正直!东海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替他卖命?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吗?!啊?就这么包庇他?!”
虞参军给他吼得矮了一头,缩着脖子小声道:“裘将军于我……有过命的恩情……”
裘东海不耐烦地抢白道:“我犯了什么事?说多少次了,我没杀钱景通!仵官出了报告,致死的是砒霜,不是箭伤……”
岳红衣拍了下手,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虞参军!你可记得,我从南屏山回来天策府,是什么时候?”
“三……三月……啊……”虞参军本能地应她,话一出口,才觉出不对,忙青着脸改口道,“不……我……我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那好。”岳红衣并没放过他,她站出来,同朱剑秋行了一礼,“禀告军师,虞参军既不知道我是三月末从南屏山回转洛阳的,那么想来他也肯定不晓得,那一路上,我却遇到了多少麻烦。”
朱剑秋也将那两个人扔在了一边,饶有兴趣地催她说下去:“有这等事?看来浩气盟一纸盟书,却叫岳将军遭了不少罪哪。”
岳红衣又行了一礼,转身踱到虞参军面前,笑道:“我那一程,从洛阳出发,先往万花谷,返回来取道长安枫华谷,经武关在汉水登船,南下直至陵夷渡口,再入南屏山寻访浩气盟,是不是?”
虞参军抿着嘴一言不发,她便趁胜追击:“长话短说。我在长安遇到一个会放蜈蚣的小蛮子,追了我们一路,直到汉水之上,我才把他逮了。后来南屏山中,这家伙又和他的同伙串通一气,用邪法催动毒尸,把我们困到一个叫做迷魂台的鬼地方……鬼打墙了半夜,害得程放险些儿死在那。虞参军,你绝不会想看到那种事情发生的,对吧?”
“此后我在南屏山中,又被三拨南蛮人暗算。这都是我一面之词,必定不能全信,但若要证据时,程放与陵夷县令都可佐证。当时我不懂是何人要这般赶尽杀绝,又是谁将我往浩气盟的消息传出去的?不过事到如今,我却清楚得很了。”
她将一月之前的遭遇一件件清点过来,面上却始终笑嘻嘻的,反而有些渗人:“虞参军,你现在可记得了么?我是什么时候回来天策府的,又是什么时候同府中申领了武关的过关文牒的?好好地想一想,你应当知道的。”
虞参军紧绷的神色有了一丝松动。他垂下头,不再辩解。朱剑秋心下了然,替岳红衣下了结语:“岳将军竟有这番奇遇,能逃出生天,必有福祉所在。那些巫师对你行迹了如指掌,府中必定有人与他们暗通消息。”
虞参军的头垂得更低了。他颤着身子,挣了一挣,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我!是我有眼无珠,有耳不明,轻信谗言!”他一鼓劲说完了这一串话,整个人气短了半截,“……我,我帮裘将军调了这些记录……不,大错铸成,断无狡辩之理。正是我把岳将军申领文书的记录传了出去!我……我知罪了。今日在此,但凭军师与各位将军禀公办理,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他咬定牙关时油盐不进,明了事理,却也认得比谁都痛快,到底算一条响当当的汉子。裘东海却不然。虞参军先招了,他不能再替自己开脱,却依旧杵在原地,绝不认栽。
同他相比,虞参军这样灰头土脸地跪着,未免就有点儿心酸了。朱剑秋却不能在这里体恤他,还是须得把细枝末节都问清楚才行:“所以,岳将军密往浩气盟的消息,就是你告诉裘将军知道的?”
“……是的。”虞参军肯定道,“她那一趟出行,虽然不曾宣扬给人知道,但又要过武关,又要在陵夷县借人,都需府中开具文书。裘将军同我查她的记录,我就给了。”
朱剑秋道:“机要间中的苗文书信,是裘将军指使你偷入损毁的么?”
虞参军低声道:“……我与裘将军相识,缘于他曾机缘巧合,救下我母亲性命。我帮他这些,本来已是徇私枉法。但这都是我自愿的,谈不上指使。他托我涂改书信时,我曾起疑心,但还是……”
朱剑秋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人证物证都在了,笔录亦作下了,就这么着吧!裘东海,你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反而里通外国,又戕害同袍性命,还有什么话说?天策府是容不下你了。我不想办你,相信康将军更不忍心见你锒铛下狱;不若明日一早,你就往长安大理寺去吧。虞参军!你罪不至死,又愿意从旁佐证,审判之时,应有合情合理的论断……但少不得也要走一遭。”
虞参军只闷声应了。他似乎还没法接受这事实,犹自泥雕木塑一般地跪在地上。朱剑秋摇摇扇子,站起来就要走。裘东海却急火攻心,往前挣了两步,立刻为人制住。他亮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怎么就叛国了!我单就是!就是——!……”
“就?”岳红衣跳起来跟着朱剑秋出去,瞟了他一眼,道:“就是要对付我?因你之故,天策神策两边白白交代了几条人命,你可真清白。”
她顿了顿,冷声道:“你跑不了;那些南蛮人,也最好别再遇到我。”
裘东海瞪着眼珠子猛力一抓,却被看守在膝弯里一踹,翻了个身滚倒在地。三五个士兵一哄而上,将他拖去了牢中。
迁官的公文没有发往长安,天策府里却幽幽地开出了两驾囚车。康聪以身作饵,将裘东海逼出本来面目,识明智审,全无老迈之相。众人为裘东海扼腕之时,不免都要称道他一句。李承恩与朱剑秋极力相留,但愿康聪依旧做他的天盾营统领,好稳军心不动。康聪却似为裘东海之举伤了胸怀,任谁来做说客,他也只婉转相拒罢了。
理所当然的,天盾营统领的位置几经辗转,终落给了汪容。但若细心去想,康聪属意的接任人选,莫非本来就是汪容不成?他熟谙天策府的规矩,才临时起意似地提出请辞,将这两个人送到了比武台之上。裘东海弓马娴熟,汪容深晓阵法,再有一场夜雨推波助澜,胜负局面,恐怕也不出他事先所料。
裘东海跟他十几年,晓得利用他刚愎性子借刀杀人,他又何尝不清楚裘东海自诩甚高的傲慢脾性呢?从戴罪引辞开始,他一步步地,将裘东海逼进了个折煞自尊的苟且绝境里。一旦裘东海走漏口风,那么汪容接任,就成了无可置喙之事。
至于他本人,引咎辞官一说已沸沸扬扬地传了出去。神策军中,亦发来了告慰书信,足见这一石三鸟的计策,算是成功了。
天盾营中满是离怀愁绪,天杀营里可是另一番扬眉吐气的面貌。钱景通冤屈得雪,可算是这段日子里最大的喜事了。二十四营终于撤了守卫,替钱景通起了个灵座,供上时新瓜果,好让大伙儿轮流去敬一杯水酒。
天色渐晚,天杀大营却仍烛火通明,人人披甲带枪,以岳红衣为首,齐聚在辕门之首。
孙清言听得响动,出去看时,却见招魂幡映着明黄火光,鼓满了此夜沁凉的风。天杀营中五百人众,一齐提起枪来,刺出裂帛之声。
这枪法孙清言也识得一二,比坊间最通常的梅花枪法繁复不了多少,是天策府入门之后须学的第一套枪术套路。是以这里人人会使,个个不差,五百杆枪整齐划一,汇成猎猎风响。
龙穿入云裂长空,龙牙出时天下红。
风声一下子收紧了。五百杆长枪偃旗息鼓,白花花的招魂幡里头,推出一具棺木来。
岳红衣往前一步,枪身往地上一震,扬声吼道:“一路保重!”
“保重!!!”
五百个声音一起嘶吼起来,送那沉默的棺木踏上归乡的道路。
孙清言隔着熊熊火光眺望过去,不知怎的,竟觉得眼被烟迷了一阵,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
这是难得一遇的大礼,又何尝不是战士的悲哀?两军交战之时,一条命随随便便地去了,只有埋骨荒野同灰飞烟灭两种结局。尸骨还乡,本是奢望。可这钱景通未能死在战场之上,却成了权谋相斗中被随手摁死的弃子。他没有阶衔,没有追封,只有发给他家里头的,一点微薄的补贴。
但终有人记得他。
她见的死亡太多,因此断了希望。却有人愿将死亡担在肩上,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前行。
此后几日,并无闲事。孙清言照旧去金创营里打着瞌睡看许良才问诊,岳红衣那一面,却因为得了一件天大的喜事,很快将精神全抖擞了起来。她又须在手下人面前矜持一番,也只能熬到回屋以后,去逮着孙清言一吐为快。
“所以,大统领的意思是,我也得去。”岳红衣说到这里,竟有点儿沾沾自喜。
“……去?去什么?”孙清言翻着书,心不在焉地反问。她倒不是真不想听,无奈岳红衣为之雀跃的,实在是她以为稀松无趣的事,不知不觉便走了神,再懒得听那些绕嘴的名字了。
岳红衣倒也不气。她太高兴了,这会叼着个杏子,咬了一口才道:“得,你没听。简单点说,就是大统领和邠国公要在洛阳会面,我也去。”
孙清言抬起头来,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邠国公是何方神圣。
她啪地将书一合,道:“占了武关半晚上的那个?”
岳红衣道:“你怎么净记得这个!他是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神策军正在他的治下。现在这种时眼,他肯和我们来会面,可是个好兆头!”
孙清言并不理什么好不好的,反而话头一转笑话她道:“我看出来了。你对他百般崇敬,可远胜过你们大统领。天策府怎么能招你啊?这样一个清水衙门,朝中讲话没人理,江湖里动手惹人厌,真不能怪裘东海心不平。”
岳红衣哭笑不得:“你别笑了,神策军岂是人人能进的?也就是这两年人丁不足,才向百姓募兵。似白二吴祝文刀之流,从前哪有靠着从军翻身的道理?不过都是被赶着去垫背送死,好给他们铺条龙门大道罢了。”
孙清言道:“你羡慕这个?”
岳红衣顾左右而言他,走到里头去翻柜子:“邠国公身份不凡,不能怠慢了。这也不好穿个平时的铠甲去……我得找身合适衣裳。”
孙清言冷笑两声,道:“……你的衣裳,不都一个模样吗?”
“不一样!”岳红衣强辩道,“总有些新旧分别……”
孙清言听她这样说,终于噗嗤一下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她掩着面笑个不停,岳红衣却也没法子阻止她。她一柜子的都是红袍银甲,确是千篇一律,没半件适合赴宴的衣裳。她挑挑拣拣翻了半天,总算找出来一件带了绣花的窄袖袍子。
“也别套那么多铁壳子了,”孙清言回了口气,道,“穿个软甲就得了。邠国公的宴会,轮不到你去舞刀弄枪。——他都请了谁?”
岳红衣拽着袍子和软甲比划一阵,才道:“你又要听了?神策的王都尉自然要去,钟思南也在邀请之列。至于天策府这一边,大统领以外,只请了秦杨两位将军与我。”
孙清言皱眉道:“这不合情理,单请了你,却不叫天弓营与天枪营的两位将军,岂非本末倒置?”
岳红衣也不是不知这个理,可听孙清言这样直白,难免有点儿不悦。她撂下衣物,道:“我怎知道他们打的算盘?既邀了我,横竖也躲不过。”
孙清言道:“只怕你也不想躲——但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个了。”
她突然生硬地避开了这个话题,放软语气道:“赴宴那一日,我给你梳个头吧。”
岳红衣捞了把自己的马尾,想了一想,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她如今官至从五品,往来密切的人除却天策府里头的后生小伙,却仍是外头的游侠百姓。天策府大统领虽也贵为英国公,却在府中一贯秉持简朴作派。要如何应对这种官场宴会,她还真是一点儿谱也没有。
但这种应酬,又岂非她不得不补上的一课?
她靠着一杆枪走到这里,可却得学着把兵刃藏起来了。
那些踩着白骨成就功名的人,正是她眼下须得虚心请教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