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莲》邦尼安安

9、第 9 章

　　我以为与段清心再见面一定会很难堪，没想到他真的可以做到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态度从容，语气和缓。本该是去铺子里的日子，也是我眼巴巴天天盼望的，但恐怕还要与段清心同行，我又心生畏惧，不敢面对他。
　　“二哥，我好像头疼，要不今天我就不去了吧。”虽是舍不得放弃出门放风的大好机会，不过为了颜面考虑，还是决定暂时躲躲。段清心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问我：“怎么，三少奶奶不是因为我头疼的吧？”真要命，再说下去连尚奕肯定能听出大概，我吩咐环儿去备轿，在段清心再次开口之前，对连尚奕说：“二哥，我又好了，咱能走吗？”
　　在铺子里耗了小半个时辰，再继续看着二哥算帐我就真得头疼了，可又不敢说出去逛，段清心一定会跟着的。“弟妹，今儿个怎么这么坐得住，平时一下轿就没影的人。”连尚奕见我一直不动地方，忍不住好奇。我清清嗓子，瞄了一眼段清心，试探的问：“要不然我一个人出去转转？环儿跟着我就行，反正这附近的路我早就烂熟于心。”
　　连尚奕点头应允道：“怎么不行，这回带着银子呢？”“拢共没花您一两二两，瞧二哥这计较，还给您成不成？”我笑着往外走。他挥手让我离开，道：“我哪敢让弟妹还钱，嘴上少念叨我们几句就求之不得了。”
　　段清心真的没有跟出来，我一下子轻松许多，带着环儿四处乱逛。快到街角，环儿眼尖，指着路边一个少妇小声道：“小姐，快看，那不是上回来家里找三少爷的姑娘吗？”我慌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不是，连将军的素娘，正一脸愁容的站着，手中提的篮子里，有几支新鲜的玉兰花，她的样子不似有闲情侍弄花草，那么必定是沿街叫卖，聊以糊口了。
　　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大约就快下雪，我想帮素娘早些回家避寒，但她也是性子刚烈的女子，断不肯接受施舍，我不能冒昧，也不能显眼。“环儿，你去把她篮中的花买下，就说家里要会朋友，一枝两枝的不够使，得全要，还有，别说咱们姓连。”环儿会意的朝她跑过去，亏得今天带的是环儿，要是小南，恐怕我这儿都气死了她还没倒拎明白呢。
　　下午果然开始飘雪花，越来越大，等到黄昏，已经没了脚踝｡兴许是天气不好，连尚唯难得回家吃晚饭，老太太见小儿子回来了，心里高兴，又让后厨加做了银耳莲子粥｡连家虽说有钱，却不兴铺张糟蹋，衣裳铺盖都是可丁可卯，今年因为是严寒，冻得吓人，老太太才特地让裁缝给每人缝了一件貂毛大袄｡其实女人家一般很少出门，大多数是不给儿媳妇做的，但老太太疼我，又应过隔三差五可以去铺子，所以也破天荒的给我做了一件｡
　　衣服刚刚做好送来，我迫不及待穿上试试，这叫一个大，许是我也不够高不够壮，生生被埋在衣服里｡老太太乐得直流眼泪，捂着肚子笑话我：“闺女，裁缝没给女人做过貂袍，准是按着这些臭小子尺寸量的，可吓人，把我们闺女裹成个四条腿儿的活物了｡”连尚唯都禁不住咧嘴一笑，低声道：“脱了，穿这个出去碰到狩猎的你就回不来了｡”
　　“哈哈，老三，你还能说出这么样的俏皮话来，看来弟妹这身行头没白置｡”连尚奕眉开眼笑的说道｡我是羞涩加气恼，忙不迭脱下大袍，老太太哄我：“行了，闺女，正好给清心穿了，回来娘让他们给你重做一件合体的｡”
　　饭后我随着连尚唯回房，他瞅着满屋子的玉兰发愣，我在他对面坐下，给他讲：“素娘过得不好，我不知道她嫁了怎么一个混账，能让这样柔弱的姑娘出来卖花养家，你看她的样子，只能和诗词歌赋连到一起，哪个浑人这么狠心呢。”
　　“顾你自己吧。”他明明眉头紧锁，双手攥拳，心里难过得要命，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嘴脸。我是急脾气，遇事你跟我吼一通，哪怕说错了我都能忍受，最恨连尚唯这种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脸上没有阴晴变化的。我忍了半天，还是没压住火，冲他嚷道：“惦记你就去见见，难关也不是时时有，帮着她度了这一回，兴许以后就领静了，你心里闹腾着就能管用？你也能算男人，心疼人家就光明磊落说出来，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么装模作样，假装漠不关心的，有意思吗？”
　　他站起身气势汹汹的往外走，看他的表情，把我吃了也未必不能。我壮着胆子挡在他面前：“你能不能只一回来个痛快的？大喊大叫也成，大发雷霆也成，你跑什么？”“你躲开，我手重。”他已经把手伸过来，几乎快要推我，临到近前却抖了抖，终究放下了。搁着我的性子，本应不依不饶，据理力争的，可他眼里燃着火。我软下来，却还站在原处，低语道：“外面雪可是够大，要不……”还没说完，他已经推门走了，身上只穿着便服，貂袍扔在榻上，份外扎我的眼。
　　这一宿，我眼睛一直睁着，闭上就浮现出连尚唯在雪里瑟瑟发抖的情景。外面仍是大雪纷飞，我猜，至少已经及膝，他到哪里去了，是否为避我而借宿在段清心屋里？或者固执的跑回军营？还是仍在天寒地冻的外面游荡？
　　到寅时，我是半点都躺不住了，披上连尚唯的貂袍就冲出去｡小腿以下完全被雪浸湿，等到了段清心的屋子外面，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了｡抬手敲门，多希望来开的是连尚唯，我只在雪里待了这一会儿就痛苦万分，他要真的耍性子在冰天雪地里折磨自己，还不把小命丢了？连家还指着他传宗接代，早晚他会选到中意的女子生个孩子，要是真有不测，那我的罪过岂不是太大？
　　段清心睡眼惺忪的打开门，我顾不上礼节规矩，撞进去抱住暖炉｡屋里没有连尚唯的影子，我失望的耷拉着脑袋｡段清心给我端来一杯热茶，让我捧在怀里暖手，焦急又不解的问：“出什么事了？和尚唯吵架了？他动手了？”“动手倒好，他没来找你？能是去了哪儿，他还穿着单衣，这大冷的天，街上又没人，冻死都发现不了，真是活该｡”我急得流眼泪，把段清心吓坏了，安慰我道：“尚唯这么大人，还能没分寸？若婉，你就在这儿眯着休息，我去找他｡”
　　“我回去吧，你沿着他回军营的路找找，趁他没死之前带回来，我也好跟娘交差，以后死在家里，就不怪我了｡”“你就是嘴上厉害，哭得都没魂儿了｡”他三两下穿齐衣服，又叫人准备了灯笼，执意先送我回去｡我叫道：“你别管，我自己能走，他都出去两个多时辰了，你再不去，就凶多吉少了｡”没等他回答，我已经撒开腿沿着来时踩好的路跑走了｡
　　外间的小南刚才睡得正熟，我推门回去时才发现三少奶奶出去过，慌张的爬起来｡“跑腿的事您怎么不叫我一声，没冻坏吧，这雪大的！”她扒掉我湿透的鞋，又去给我拿干净的衣服，我裹着被坐在床上等着，身上的寒气一股一股往外冒｡
　　刚换上衣服，就听大门一阵响动，我招呼小南：“快去快去，许是段郎中有消息了｡”等我俩到外间一看，顿时傻了眼，连尚唯倚在半开的门上，虚着眼睛喘大气，身上衣服已然全湿，顺着袖口和裤腿往下滴水｡
　　连将军身材魁梧，我和小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上床，小南又搬来一个暖炉，加了新碳，烘烘的冒着热气｡我背过身对小南说：“你给他换了衣服，这么湿，把我褥子都弄脏了｡”小南一个人扶他起来都困难，又被连尚唯的样子吓坏，冲我直摇头，带着哭腔说：“三少奶奶，我弄不动，怎么办，三少爷没事吧？”
　　我也忘记难为情了，手忙脚乱的给他脱衣服，又把新的在火上烤暖了才给他穿上｡等忙活完了，我精疲力尽的坐在凳子上，扭头对小南说：“你先去找段郎中报个信儿，别让他也跟着瞎着急了｡”又倒了热水，拿到连尚唯嘴边，没好气的问：“喝不喝？”他把唇贴上杯缘，咕咚咕咚灌下几口｡
　　“去哪了？段清心到营里找你，你没回去吧？那是去哪了，难不成去找素娘了？这三更半夜的，你也不怕人家拿你当恶贼放狗咬你？还冷不冷？我，我给你认个错行不行，我爹以前就说我早晚得吃亏在嘴上，话多还爱多管闲事，这回算我错，行吗？”
　　他已经缓过许多，撑着床半坐起来，往桌上一指，我没反应过来，疑惑的问他：“干吗，要玉兰花？就是素娘摘的也不治病啊，等你好了再慢慢闻吧｡”“热水｡”他瞪我一眼，哑着嗓子说道｡我啼笑皆非，把茶盅递给他，忍不住逗他：“要是素娘肯定能和你心有灵犀吧？你一个眼神她就能知道你要做什么，是不是？怨不得你不待见我｡”
　　他喝完水把杯子还给我，道：“赔完礼还没说原谅你呢，又口不择言，还想让我出去？”“你走啊，你走得动就行，别回来又弄一身湿，让我趁机占了便宜｡”我让开路，看着仍在哆嗦的连尚唯｡他一掀被子，挣扎着坐起来，急喘了两口，竟然真的站起身，晃哩晃荡的迈步子｡我在他身后直跺脚，骂道：“连尚唯你是属驴的吗？脾气倔还爱尥蹶子，你走吧，我等着给你收尸！”
　　他又踉跄几步，便扶着桌沿动不了了，段清心和小南一起回来，进屋就看见这场面，小南跑过去搀着连尚唯，哭道：“三少爷您上床歇着吧，三少奶奶是急疯了才说这话的｡”“小南，你别挡着，我到底看他能折腾到哪儿去，以后娘要是问起来，大不了我给他抵命｡”
　　段清心将连尚唯的右臂搭在肩上，扶着他坐回床上，又拿起貂袍给我，道：“我让下人熬了姜汤，尚唯喝一碗，你也喝一碗，喝完你就到我房里去睡，熬了一宿，谁都火气不小，我留下照顾他｡”
　　“好，反正我一走他的病就能好一半，连将军，你安心养着吧，我这就给你滚出去｡”我穿上外袍，去接小南手里的灯笼｡他不理我，而是抬头看段清风，摇着头道：“你回吧，这丫头在这儿就行｡”我拍拍小南，叮嘱她：“三少爷让你留下，别贪睡，看着点儿盆里的火，别等灭了才想着添碳｡”
　　“说的是你｡”他说话时也不抬眼看我，而是重新在床上躺好｡唉，又会错意了，看来我俩是此生无缘，永远没有心心相印了｡小南往外推我，跟连尚唯说好话：“三少爷，小南留下伺候您行不行？三少奶奶一夜没睡，又冻了半天，这会子身上还冰凉呢，您不知道，她的衣服和鞋也是刚换的，比您强不得多少……”
　　我捂住小南的嘴，让她别往下说，谁知连尚唯闭着眼，幽幽道：“让她留下，要是她撑不住出了岔子，我给她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