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莲》邦尼安安

8、第 8 章

　　已经快到年根底下，农历新年在哪一家都是大事，何况是连府这种大户？连老太太有话，今年一定要大办，既娶了新媳妇，又有段清心这个干儿子返家，连家第一次人丁如此兴旺，这个年，得热热闹闹，得红红火火。
　　连家都是性子冷的人，不止连尚唯，连尚奕大多数时间也喜欢待在房里。但段清心来了以后，气氛明显改善。饭后大家不再急着退场，而喜欢聚在一起闲聊几句，或是下棋品茶，家，终于像个家了。
　　男人之间交流，我知趣的准备离开，段清心叫住我：“三少奶奶为什么不一起坐坐？”他在人前唤我三少奶奶，但单独相处时会叫若婉。若婉，这么好听的名字已经好久没人叫过了，连老太太喊我闺女，连尚奕称我弟妹，环儿嘴里我是小姐，别的下人叫我三少奶奶，还有一个连尚唯，从没跟我叫过我的名字，也就谈不上称呼什么了。
　　只有段清心，会叫若婉，他的声音不是连尚唯那种浑厚，也不是连尚奕那种干脆，而是温暖悠长，我以为，只有我爹会那样叫我的名字。他叫若婉，是不合礼节的，但我没阻止，也没觉得不妥，喜欢就听着，何必矫情。
　　“我怕打扰到你们，我在这儿，好多话就不方便说了，是不是，二哥？”我逗连尚奕。他撇嘴，假装生气道：“我有什么背人的？连二少爷的事，整个京城没几个不知道的，想瞒也瞒不住了，难为弟妹还替我操心。”
　　我刚准备接话，连尚唯下巴往门口一点，对我说：“你先出去吧。”段清心却搬来凳子，放在他旁边，跟连尚唯调笑：“怎么着，尚唯，三少奶奶就这么宝贝，让我们多看一会儿也不行？”“您就别再给我添罪了，今天是三少奶奶，明天是三少奶奶，哪一次真把连将军惹恼了，一纸休书写给我，就不是了。”
　　我见连尚唯没有跟我们玩笑的意思，一直冷眼看着，便不敢继续放肆，提着裙子出去。关门那一刻，忽听段清心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问连尚唯：“老三，有这个意思吗？要是真的想把若婉休了，我能接着吗？”“我看你是疯了，难不成还想抢我们连家的行市？呵呵，清心，我弟妹不是俗人吧？”连尚奕笑道。
　　坏了，在连家几个月，正经规矩没长，反倒学了一身毛病，这种偷听窃闻的恶习，以前是从来不敢的，到这里以后，却已经炉火纯青，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了。我想听听连将军怎么说，尽管段清心多半只是穷极无聊之语，我还是想听听。可惜的是，不知是他声低我未扑捉到，还是压根懒得回答没有开口，总之，只有大段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反倒是连尚奕先出音，道：“老三，二哥知道你心里憋屈，其实素娘若是不成婚，能甘心等你，我就替你跟娘求求情，做个小呢，好歹成了你的人，我想弟妹这么通情理，未必会不肯，那不是也算圆满了吗？”
　　那个人还是不吱声，连尚奕的想法把我吓住了。我爹这辈子只有我娘一个妻子，没有妾，我娘没能为程家生下儿子，心里一直愧疚，也曾劝我爹纳小，只是我爹执意不愿。是啊，他不喜欢我，还可以纳妾，也许不是素娘，但总会是心里喜欢的。
　　“连尚唯，你真有这个心？你要是……”段清心语调愤慨，还没讲完，我就听到椅子滑动的声音，大概是谁站起来了，正一路向门外走。想跑已然来不及了，眼见事情败露，我只能跳开几步佯装整理衣服。门被猛地推开，连尚唯阴沉着脸冲里面怒声道：“闲的！”再转身几乎跟我撞在一起，我傻愣愣的站着没动，也不知人家哪句触到他的霉头，他余气未消，磴磴磴走得极快，还不忘吼我一句：“回去！”
　　自从他每日留宿，我们还没在睡前同处一室，都是我睡着了他才回来，今天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我不好意思当他的面洗漱，抱着针线盒在碎布上缝来缝去，拖延时间。“今天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连将军，你要是真想纳妾，我不拦着，既然木已成舟，何必非让两个人都不痛快，能脱出去一个是一个。”我说得真诚。
　　他拉开门吩咐外间的小南：“去打水来。”然后坐回榻上拿起兵谱，嘲讽我道：“偷听来的话最好闷在心里，说出来不嫌丢人吗？”“怎么丢人？谁让你嘴那么紧，说句话能把你累死？我不知道你的心思，还不能自己想想办法？你说，你是不是也特盼着我早日羽化登仙呢，这样娘也就罢休，由着你另寻中意之人了，是不是？”
　　“你出去还是我出去？”他把书往桌上一扣。
　　我觉得自己还是占了上风的，心满意足爬上床，道：“你愿意出去就出去，反正我睡觉。”他气哼哼的站起来离开，很快小南端着水进来，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让他心烦，更没想他会真的拂袖而去，心中有些懊恼，对小南撒火：“不洗不洗，快拿出去。”“三少奶奶要不还是洗洗吧，三少爷说等您洗完了让我们去喊他，您要是不洗，我不知道怎么跟三少爷回话了。”小南窘得满脸通红，这个孩子，没有环儿心眼儿活分。
　　我好气又好笑，戳了小南额头一下，道：“搁下吧，要不娘怎么把你派指给我当丫鬟，横是知道我脾气好，她岁数大了，跟你着不了这么大的急。”“不是不是，三少奶奶，我真的……”小南当真以为我生气，急赤白脸的想辩解。我被她逗得不行，顾不上光着脚就跳下床抱抱她，笑道：“三少奶奶知错了，我这张嘴再不缝起来恐怕整个连府的人都要被我气跑了。”
　　早上醒来时，连尚唯又走了，环儿告诉我，老太太说今儿个人齐，要一起在厅堂吃早饭，谁也不许误了。果然都到了，连尚唯也在座，昨晚言语冒犯，今天不敢跟他对视，乖乖坐在下位，安安静静的吃饭。大伙都不开口，老太太叹了口气，话里有话的说道：“没个小崽子家里就是清净，我要有个小三辈儿，把老命给他都行。”
　　下面四个人里，有三个忌讳这段的，这下子更不敢冒然搭话，都恨不得把头埋进饭里，一顿饭吃得这叫难受。熬到老太太失望的扔筷走了，才松了一口气，表情随意起来。连尚唯等着去军营，吃得最快，急匆匆要走，路过我身边时停下问我：“这外袍是让裁缝新做的？”他扯着身上的衣服，低着头也不看我，好似在跟地上的虫子对话。
　　“没有啊，就是原先的，怎么，是不是连将军心宽体胖不合身了？怎么会是新做的。”我歪头瞧瞧，就是之前他换下来丢在榻上的，我让环儿洗干净而已。他抬起胳膊到眼前，闻闻袖子，仍是疑惑不解，自言自语道：“怪了，怎么没有那股子怪味？”
　　我扑哧笑了，连尚奕朝我招招手，打断我们：“打哑谜呢？我们还迷糊着呢。”“这件洗好还没来得及收进柜里你又穿上了，要不换下来穿个别的？”听出我语气里带着戏谑，他瞪我一眼，转头走了。那两个人还一脸茫然，我笑笑，道：“我用莲花瓣做的香包，放在柜里熏衣服的，以往都是放了几天才穿，所以有味道，谁让他着急，也不走心思，还没来得及拾进柜子，就穿上了。”
　　连尚奕拍手大笑：“这个老三！”“莲花也能熏衣服？三少奶奶手头上还有富余的吗？我能不能也占个便宜？”段清心斟酌着语句，在二哥面前说话很不自然。我大方的点头：“怎么不能，一会儿让环儿给你送去，连家别的不知道，就莲花是真的富余。”“要不这会儿就跟你过去拿，行不行？”段清心说着已经站起身，我不好推辞，只能跟在后面，想了想，又问连尚奕：“二哥要不要？”“女人家的东西，哈哈，我可不喜欢身上带着一股子香味。”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屋，刚坐稳我就要唤环儿取香囊，段清心摆摆手，道：“不忙，若婉，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说，可又怕说出来你倒跟我远了。”“那就别说，段郎中，我不瞒你，昨个儿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好歹我已经是连家的人，娘和二哥待我不错，我没有别的主意。”
　　段清心抿着嘴唇，沉默良久，走到我身边，对我道：“若婉，你和尚唯的事我全都清楚，人生一世，一定要让自己不快乐的度过吗？我对世俗眼光从来不屑一顾，尚唯那里我可以去说，咱们去过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日子不好吗？”
　　“今天的话，我就当您没说，往后咱们像从前一样相处，连尚唯不管真伪，始终是我相公，他一日不休我，我就仍是连家的人，我不能只为自己想，我要是走了，我爹娘就甭活了。”
　　他苦笑着摇头，道：“我没想你也是讲究三从四德，逆来顺受的人，若婉，别的不提了，我今天的话至少有一句你要放在心上，倘真有你想离开那一天，段清心一定万死不辞。”
　　我打开柜子，从叠好的衣服里抓出几个香包，递给段清心，对他说：“您先拿去用吧，没摆几天，味道还没散尽，回来再让环儿给您送新的去。”他也看出我有轰他的意思，不再多留，对我拱拱手，眼睛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未出一声，果断的离开了。
　　他一走我就跌坐在凳子上，段清心对我有意，我倒是早就心知肚明，但能大胆到如此地步，确实让我意外。他就是放荡不羁，不肯被凡尘俗世所累的人，对三纲五常，人伦道义一向视若无物。他的父母早亡，自小独立惯了，故不善于考虑别人的想法，也不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
　　但我不同，我爹娘对我期望颇高，他们一心想把我教育成贤良淑德的乖巧女孩，寻一个把我当成女儿来疼的好婆婆，嫁一个爱我敬我能文能武的好相公，从此衣食无忧，舒心畅然的过一辈子。他们一直以为，已为我找到最好归宿，铺好最顺道路，为了不让他们悲伤失望，我只能独吞苦果，当然，如果不是我当日淘气，成亲前跟连尚唯结下孽缘，兴许不会这么难堪。怪不得自己，也怪不得父母，再说，我不能否认，这些日子和连家的人处出了感情，拔腿就走的事，我是死也做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