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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九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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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宜果然还是病倒了。自南到北走了两遭,虽有白羽、唐翊等人引开追兵,为了避免不测,只得再度骑马奔徙。刚一入冀州境内,身体便难以支持,拖慢了行程。离开江南时还是初春,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冀州首府平燕时,已至盛夏将尽。
三年未归,冀州已非昨日之景象。当年雪宜走出江南这片唯一的净土便沿路看到了北方混战中衣不蔽体,四处逃亡的百姓。山野荒芜,四处狼烟,民不事耕作,城市中静如死寂。如今不过几年光景,一切彷如换了一番景象,城外田连阡陌,城中井然有序,虽是万事伊始,但一派蒸蒸日上之兆。不禁有此一叹,世间黎民何其脆弱又何其顽强,他们永远不懂也不需要懂上位者的征伐契阔,只要金戈止息,他们自然便又可重新扎根,整理山河。
陈彧迎至城外,进城一路上,便兴致勃勃指着各处说得滔滔不绝。“先生可见平燕城已然重新规划,内城中人口密集,已可见各色商贩之来往。在下都不敢相信这全归功于先生随口一句闲话啊!官府依照先生所言亲自开了一家乐坊,招揽乐师舞姬,然而冀州不比别处,少有达官显贵,平民穷苦,不思此类作乐。一开始生意并不好,后来因大庆天子封主公为燕王,自可在燕国都城朝暮臣僚理事,这才渐渐有人来往乐坊。再之后果然有聪明之人招揽人手学习官府乐坊的样子再开一些廉价的小乐坊、茶馆供普通百姓忙里偷闲,再往后吃饭的、住店的、卖布的、卖米的,一来二去,果然引得周遭各色贩卖往来渐多,商贸之聚始自此也。再看左手,那边是为国家招揽贤才之所,亦是不论出身皆可凭考试录用为官的考场所在,先生与主公所推行之法虽然当年引来朝野震动指责,却也招来了天下有才之士。冀州这等穷胸僻壤,吃饱肚子尚且困难,更谈不上有什么学术渊源,如今有名士出入,在此讲学豪辩,城中平民耳濡目染也可得其教化。”
雪宜望着内城各处景象,不禁有几分愣愣的,只是任由陈彧高兴地说着。萧靖自然懂他心中之感慨,想他人虽不在,然而陈彧代他悉心推行政务,城中无处不是夏雪宜留下的痕迹,从前从未想过他自己的政见主张竟也有施行的一天,今日得见,怎能不欣慰感慨?
萧靖指着招贤馆的匾额笑问:“这‘招贤学馆’四字实在不雅,先生不如给起个名字吧!”
雪宜见学馆前文士打扮的学子和身着官服之人络绎不绝,甚至有些人粗衣麻布、风尘仆仆而来也没有被拒之门外,言谈皆是诗书策论,挥笔便是锦绣文章。他竟突然觉得眼角酸涩,心中百味陈杂。想来自己是太过多愁善感了,昔时在江南,十倍于此的文坛盛况也是司空见惯。雪宜思忖片刻,嘴角一抹淡笑,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开口如春风拂水。
“不如,就叫倾城泼墨阁吧。”
“甚好!都传闻夏雪宜的书法一字千金,若先生肯赏脸,萧某也算赚到了!”
雪宜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笑容凝结处,颇为无奈,萧靖立刻反应过来,简直锤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最终他还是笑了,坦言道:“在下的手臂和腕力已经写不出当年的字了,若非绝笔,也不见得能被人哄抬到一字千金。如今肩肘反复脱臼,字迹软绵无力,笔画还在,可惜根骨不再了。”
萧靖本是无意戳人痛处的,见他坦然,似乎心胸开阔了很多,只回道:“无妨。字中根骨不再,人的风骨还在也便是了。”
雪宜下车时,发觉并非是被带到了刺史府,而是在城中心一处“梓园”前停了车,进门后才觉园中十分精致,颇有几分江南府邸的风格,然而不重靡丽华奢,素净以成趣,便向萧靖投去询问的眼光。
“自我获封燕王以来,庆天子和陈琼便对我百般讨好,毕竟我萧靖的领土紧紧抵住了天子所在司隶直属之地,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其他几家诸侯未免心高气傲地不稀罕这个名存实亡的大庆天子给的任何赏赐,可惜我冀州穷得一抖就掉渣,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收下他们的好处。大庆的傀儡皇帝既出钱又出工匠来给燕王修建王宫,可惜建宫殿工程浩大,萧靖又不稀罕奢华,便用他们的钱和人好好把平燕城归置了一番。先是赶建出了各部各司的官署衙门,然后在他们工匠勘定的宫院选址之前赶出了‘梓园’和‘桂府’两处。前冀州刺史□□是当时大庆丞相之弟,他有一私宅修得气派华贵,与刺史府连为一起稍加休整扩建便作‘桂府’,现名义上是陈大人的相府,也是暂作议事之用。而梓园是长安来的工匠精心修建,去岁末落成,现我住着。其实平燕城根本一时建不出那么多府邸,民房又十分破旧。梓园与桂府占地之广堪比一座较小的行宫别苑,文臣有几家都安置在桂府,而军中的几个重要将领及家小只得与我一同暂住梓园,难免聒噪。我把先生也挤在这里,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才好。”
梓园足有侯府那么大,正堂后各园独自成趣,分为数处,也与夏家相似。
“雪阁……”雪宜忽然想起当年随六哥去长安朝贺,他便住在驿馆中的雪阁,萧靖多次出入拜访,二人方才结缘。
雪宜站在一道月亮门处,犹疑许久,他想问却不敢问的事,久久不能说出口。萧靖救他逃离后的一路上,他从未开口提起过公主,因为他知道一旦问起,恐怕就忍不住心思去设计豫州这场调兵遣将的妙计了,他一定会飞奔去草原找她!可真到了回冀州的路上,他更加不敢问了,新婚燕尔就翩然离去,两年了,伊人还在相候吗?
萧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记,带着几分哄孩子的语气,“你快去吧!里面有人等你哦!不管最好做个心理准备,等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可别吓坏了跑出来!”
两个?什么意思?这下子雪宜是真的懵了,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萧靖。
“别这种表情,这事儿你可不无辜。快进去吧!”
清风翻卷着蜜色纱帘,她日思夜想之人的背影有几分看不真切,只见窗边紫薇花疏影摇曳,暗香幽幽,和着湿暖的气息,温柔而动人。
拨帘,缓步,轻声。
她一身殷红色汉装,云袖掠影,长裙委地,长发盘起,只留一股贴着脖颈的曲线搭在身前,颇有轻盈翩跹之态却身板俊挺,毫无做作娇嗔,往日只觉胡装惊艳,未想换上汉服,仅一个背影竟如此动人,让雪宜不禁看得出神。
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穆伊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只是不知为何全身像动不了了一样僵在那里,直到那双手臂,缓缓从背后环抱住她。力道轻柔,满满是珍重爱惜,但却紧紧怀抱,生怕再度分离。
耳边传来熟悉的清冷气息,穆伊不禁伸手抓住他抱紧自己的手臂,哪怕极力压制着,声音仍有一丝颤抖。
“夫君,欢迎回家。”
回家?是啊,有你的地方,才是夏雪宜的家。此前二十年,哪怕对骨肉至亲也不曾付出过的心底的爱与温柔,此后将全部给你。
幽禁将尽两年,无数次想过重逢之景,原以为会大悲大喜,涕泪不绝,谁知满腹感慨与相思不过是至悲无泪,至爱无声。
没有追问,只寂静相拥。
穆伊可以不懂雪宜百转千回的心思,不懂文人去国离乡的情怀,不懂谋臣的韬略智计,但她却能选择无条件地追随和支持。因为一个女人本身足够坚强,因为公主是马上将军、父王之良佐,她自有深闺妇人望尘莫及的视野胸襟和气魄从容。但她在拥有那无上骄傲的同时,也是夏雪宜的妻子,甘愿与他风雨同舟,甘愿为他生儿育女,向任何一个女子一样,盼生时携手,死后同眠。
世间这样好的女子,教我何德何能?
当他仍沉浸在重逢的拥抱中心绪难平之时,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拽他袖子,似乎要把他和公主扯开似的,着实吓了一跳!
“你走开!娘亲抱!”只见一团粉嘟嘟的小人眨巴着长长的睫毛,撅着小嘴巴,拖着奶声奶气的长音,蠕动着身子往穆伊怀里钻。小人儿歪头瞪着雪宜,似乎对这个陌生男子抢了他最爱的娘亲颇有不满!
“……”雪宜愣在那里,哪里还有指挥三军时利落的嘴皮,空张了张嘴巴愣是没说出话来。方才只顾得上妻子,竟没注意身边还有个活人!这一大一小,两双漂亮的大眼睛,只好在一旁互相对瞪,可把穆伊给乐坏了。
“他是……”雪宜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孩子的脸蛋,软软的,特别可爱。
穆伊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俏皮地打趣他,“军师大人,请你转转你聪明的脑袋瓜子,谦儿除了是你儿子,还能是谁?”
“我儿子?谦儿?”仿佛一瞬间聪明绝顶的雪宜脑子里所有负责理解情报的系统通通罢工,只剩下手指头还在杵着孩子肉嘟嘟的脸颊。
“哈哈,你的样子特别好笑你真该自己照照镜子!好了,别杵着他了,随便招弄我家宝贝可不许哦!”
雪宜噌得一下子收回了手,看看穆伊,看看孩子,只觉脑袋里一团浆糊,好半天大才子的脑子才明白过来。
“谦儿?”
“萧靖给他取得名字。去年四月,我在草原上生下这孩子,便与父王商议取名字。我们草原人的名字多是祈求孩子长大后勇猛善武,想了一个叫阿拉巴,是大雕的意思,大雕翱翔万里,目光尖锐,动作敏捷,是草原人的神灵。还想了一个叫克尔玛,是狗熊的意思,是我们草原上神山中最凶猛的动物。然后我便写信给萧靖,问他哪个比较好。”
穆伊怀里抱着孩子,说得津津有味,可雪宜在旁边吓出了一身冷汗。以才名卓绝的七公子现在仅存的一点理解能力都明白,他儿子,就要被他老婆起个名字叫夏狗熊或者夏大雕了。想自己好歹也是江南士子间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只求上天不要如此残忍!
“然后啊,你是不知道,这个萧靖他居然回信说我起的两个名字都不好!他说汉人起名字有汉人的套路,我本身很不服气!后来一想,既然是你的儿子,谦儿就是汉人,还是按汉人的方法取名比较好。萧靖选了‘谦’字,他说夫君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清淡如菊,深韵如茶,所以非说用这个‘谦’字比我起的要好!”
雪宜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发自肺腑的嘟囔着:“那还真是谢谢他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哎,主公啊,我欠你一个好大的人情!
“我正想着等你回来咱们可以改一个!”
改?改成大狗熊?“咱们还是……别改了吧……”他缓了缓神,缓缓坐在榻上,“我是说谦字甚好,谦者敬也,致恭而不自重大,君子卑退为义,谦退为礼。”
穆伊琢磨了一下,“听不太懂,可是似乎不太有霸气啊!”
雪宜静静注视着眼前的妻儿,不禁嘴角上扬,低眉浅笑间,自有他独有的温和静雅。他思量片刻,薄唇微启,话中颇有深意,“世人取名,都盼着孩子未来光芒万丈做人上之人,可终究还是萧靖知道我的心思。过慧易夭,凡事张扬太过定被挤到风口浪尖上,真有那一日,便抽身无望,朝不保夕惶惶难以安眠。《易》中有一卦,‘谦亨,君子有终。’雪宜不盼孩儿能文武双绝,扬名立万;但求能成谦逊和善之人,一生平安喜乐,善始善终。”
穆伊并不太能听懂那一大串解释,只是点点头,“好,反正我也叫惯谦儿了。谦儿,给爹爹抱抱好不好?”说着,不顾小家伙撅嘴反对直接拎起来塞到雪宜膝上。
雪宜只觉呼吸漏掉一拍一样,那样软软的,小小的身子,热乎乎的,白嫩嫩的,趴在他膝盖上团成一团。他能感觉到孩子的心跳,感觉他踩着自己的腿,拽着自己衣领挣扎着想站起来。那样鲜活地存在着,让人心生震撼!这就是我的孩子,我和穆伊的孩子!
“你抱抱他啊。”
雪宜伸了伸手,复又缩回来,这双手刚刚搅乱了豫州,挑起江北战乱,不知无形间要染上多少人的鲜血。他神色黯淡下来,“我身上戾气太重,恐小孩子沾染了会不好。”
“哪儿有这种事!”穆伊攥着孩子的小拳头轻轻打在了雪宜腹上,“子不嫌父丑,谦儿会喜欢你抱抱他的。”
雪宜被逗笑了,轻轻抱住怀中的小人儿,委屈地看着谦儿问道:“我很丑吗……”
穆伊在雪宜脑门上弹了一记,“我就是打个比方!”
“哦……”
岁月若停留此刻,便是世间至美。虽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词句,可真正让人感到幸福甜蜜的,恰恰是平凡的朝朝暮暮而已。一时百感交集,眼中含泪,望向妻子,“我对不住你,你怀孕、生产竟都不能相伴,如今再见,谦儿都快一岁半了……”
“不必。”听了夫君此言,她实难忍住,泪水划过,她赶紧拭去。“世上的女人都会生孩子,并没什么可怕,若说怕,我只怕谦儿无缘见到他父亲,你明白吗?”
雪宜只是点点头,手上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唯愿日后,我还可以陪伴你长大成人。
正是气氛温好,谁知却被一兵士敲门打破。
“打扰军师一家团聚,属下罪该万死。只是前面出了事,主公与诸位大臣、将军都在,还请军师速速前去。”
雪宜与穆伊面面相觑,刚刚才与萧靖分手,此刻能有何事?虽夫妻难舍难分,但既然派人来叫他,只好起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