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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一百章 ...

  •   雪宜走进议事前厅,便觉气氛不对。且不说重臣爱将齐聚一堂,但看往日里那几个叽叽喳喳地汉子们全都垂头不言,脸色阴沉,便知的确是出事了。见礼过后,并未发问,只是默默等人向他说明。

      韩陆用力挤出来一丝笑意,“主公,还是别让先生来看了吧,这毕竟……”

      “韩陆,不许打岔”萧靖语气中带着一丝威严,“夏先生是一国之军师,不是需要我们哄骗庇护的胆怯妇人。萧靖任何事都不想对先生隐瞒。”

      何况,既然做出了选择,即使再痛,也要他自己咽下去。生在这大争之世,我们便要经历世事的残忍。今天,不过一个开端而已。

      陈彧斟酌道:“夏先生,是这样的。先生妙计绝伦,仅靠三千骑兵,在中原走了一遭便引得天下骤变,如此智计,实非常人所能及。然,这一次调兵遣将,与徐州配合,害得夏家损失惨重,江北告急,豫州不保,加上夏雪维早已因先生之事将主公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此番吃了大亏,哪怕一时抽不出身,但却总不会肯善罢甘休。今日江南派遣一使臣至平燕,自称带来了一份礼给先生。”

      “礼在何处?”听到此处,他还是稳得住的。当时决定这么做了,各为其主他不得犹疑。六哥高傲自负,先是追捕不利让他逃掉,再是受了这样计谋上一败,心中愤怒恨意,可以想见。依他的性子,哪怕此刻在江北前线对峙无暇顾及他们,也定会对萧靖以某种方式下战书以示威。

      陈彧轻轻挥了挥衣袖,韩陆只好拿起一旁的木箱,看了看萧靖和陈彧,不得已一把将木箱揣到雪宜怀里,叹了口气,“哎!你自己看吧!”

      韩陆动作莽撞,雪宜接过木箱才发觉颇有些重量,不禁后退了一步。环视四周,众人低首握拳,咬牙切齿,神色凝重。他心生疑窦,没来由得抱着那箱子觉得从脚底开始发凉,头脑都有点昏沉沉的。手放在锁扣处,只觉手上千钧之重,被周围人一副副垂头丧面的样子围着,倒是有几分不敢打开了。

      冰凉的手指掰开锁扣,箱盖打开,在黑暗中,一点点变亮,一点点清晰。整整打开了数秒,他才真正看清了箱中之物。

      心,漏掉数拍。

      心,沉入深海。

      气息断了,手上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再也拿不住那箱子,那努力想要捧住,却怎么也承不住重量,竟让箱子重重砸在地上。滚落而出的,赫然一颗人头!脖颈齐断,面皮惨白,早已死去数日,但轮廓眉眼,依旧清晰得吓人。

      “白羽……”他小声叨念着。

      “白羽?”他望向四周,似乎想向周围人求证,可萧靖等人皆闭目不忍看。

      “白羽!”他狂吼,也许这是此生最大的声音,撕扯劈裂,回荡在空空殿宇。他这才想起去捡白羽的尸首,那生生在他心里砸出一个洞的人头,可是一月多前还在他身边调笑打趣他的小黑啊!他在做什么,怎么把箱子扔了?他已经混乱了,当人不能接受现实的时候会陷入一种可怕的偏执和疯狂,他挣扎着去捡眼前的人头,企图去挽回那个曾陪伴他多年的鲜活的人!

      你不是说要陪我到最后看看这一世的结果吗?

      你不是临别时说很快便再相见吗?

      怎么会?怎么会?

      习惯了一叫他他遍应答,习惯了时不时被他逗弄,习惯了有危险时暗中闪现的人影,可才一个月,一个月,竟是要这样惨痛地重逢吗?

      陈彧和韩陆见他脚步踉跄,早已如崩溃了一般,赶忙上前拉住他,命下人去整理。雪宜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乎连呼吸都不能够了,他瘫软地滑坐在地上,双眼空洞,丧失了焦距一般,他眼睁睁看着士卒将白羽的头颅放回木箱里,还捡起了一并散落出来的十几张腰牌。

      陈彧轻拍着给他顺气,痛心疾首道:“当时替主公与先生去引开追兵的二十人,除了唐翊,无一生还。这里十八张腰牌,记载着所属队伍编制与姓名,已核实无误。使臣说当日伏击中,我们十八个身手卓绝的兄弟们全都不敌,当场战死,白羽和唐翊被俘,夏雪维敬唐翊的身手和忠勇,他虽身负重伤,却没有被杀,已经给送了回来。这个木箱……是夏雪维指名送给你的……”陈彧声音越来越沉,渐渐说不下去了。

      六哥深知自己与白羽的交情,这颗头颅,便是他再次背叛的代价。

      韩陆看雪宜愣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不禁愤愤道:“这个夏雪维长得是个翩翩公子,没想到心这么狠!真是手够辣啊!”萧靖一记眼刀,韩陆忙知道自己说错话,赶忙低头住了口。

      雪宜面色煞白,浑身发虚,若不是被搀扶着,似乎快要晕倒过去。许久,他才开口道:“韩将军错了,并非他狠毒,只分对谁罢了。大概是六哥对我百般纵然包庇,倒害得你们误以为他柔善可欺。军旅之人,上马奋战,乱军中斩下敌将人头本是他分内之事,何况此刻只是杀了个侍卫呢?六哥对待自己人的温柔包容,对待敌人的冷酷绝情,我见太多了。”

      韩陆气得卷起袖子,“他与我燕国乃是敌人,杀我兄弟自然是不共戴天之仇,可他送白羽的人头给先生,摆明了就是为了让你难受嘛,好歹是兄弟,怎么能故意折磨你?太狠了!”

      “韩陆,闭上你的嘴,立刻滚出去。”萧靖正襟危坐,语气中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吓得韩陆赶忙退到一边。

      雪宜在陈彧的搀扶下强撑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几步,伸手抚摸着那个已经被盖上的木箱。他的声音已沙哑,未掉一滴眼泪,却开口字字气音,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歹是兄弟?狠?谁更狠呢?挥霍了他的包容与关爱才得以出逃,紧接着就拉着老对手徐州去打江北,还搅得整个豫州都将要失掉,这样的损失,无论从实际而言,还是从心而言,谁又比谁更狠呢?只不过兄弟二字倒也说的不错,寻常对手,气急之下会千金悬赏天下能人不计代价取在下项上人头!若非极深的怨怼,极大的不平,又怎么会刻意如此切中要害地来伤我呢?”

      雪宜突然一把拉住陈彧的胳膊问道:“陈大人,你说只有唐翊幸存?”

      陈彧点点头,雪宜急忙追问:“我要听他巨细无遗地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要知道白羽怎么死的,能否立刻带他来?”

      陈彧见他情绪激动,定是头脑一片混乱,实在怕他身体支撑不住,忙说:“唐翊身负重伤,恐不能下床。”

      “那带我去找他!”

      “先生怎么不明白呢?”陈彧痛心疾首,面色沉重,“夏雪维会最终放过唐翊不杀,一半是敬他年纪轻轻格外忠勇,另一半,未尝不是要留一个人讲述遇伏之经过,让先生痛上加痛啊!”

      “那又怎样呢?”他的泪水,只在眼中浸润倒流,他的声音,字字沉重戳人肺腑,“生时日夜守护相伴,名为主仆,情如挚友;如今他为我而死,我难道不该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堂上梁柱之间,空余一声呐喊,却无一丝回音。

      白羽说过自己是永远见不得光的影子,影子死了便是葬身于黑暗,无人察觉知晓。出身夜翎,被剥夺了喜怒哀乐的权力,今他惨死,尸首异处,若我不问,那这世上有还会有谁记得他呢?

      萧靖一直并未多言,此刻只是缓缓起身,揽着雪宜的肩扶住他站稳,“我扶先生去见唐翊,其他人可以散了。十八名战死的兄弟,厚葬。”

      雪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唐翊房中的,只觉脚下虚浮无力,几乎是任由萧靖架着他走。唐翊靠在榻上喝药,身受重伤未经好好医治,显得面色憔悴,但底子尚好,经一番诊治已无大碍。

      见到雪宜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尽管唐翊是军中杀伐之人,也再忍不住掉下泪来,他挣扎着起身,痛声道:“公子,都是唐翊无用!”

      雪宜轻轻按他躺下,“你能活着,便是万幸。我只想知道,白羽是怎么死的。”

      唐翊瞥眼看看萧靖,生怕说了反而更让雪宜伤心,见萧靖冲他点点头,只好实言以告。

      “那日我们引开追兵,故意跳入敌方陷阱,兄弟们个个都是军中高手,本以为抽身逃脱不是难事,谁知千万等着的人跟后面追击的侯府府兵完全不可一同并论!埋伏之人不到十人,盘踞于竹林之间,个个身穿黑衣,身法奇诡,形如鬼魅,飘忽不定。本以为会是弓箭手伏击等招数,可他们人数虽寡,手持长剑,招数凌厉皆是一剑封喉!其出手狠辣,是唐翊毕生所未见,俨然都是武林高手!当场之惨烈,不过片刻,除了唐翊与白羽,他人皆不敌,命丧黄泉。唐翊伤重,白羽却只受轻伤,他们二话不说把我二人灌下迷药,再醒来时便在一个地牢里,极是阴森恐怖!唐翊只是被关押,可白羽却被他们挂在十字刑架上,日里拷打,夜里与我一起关在牢里,他们刑训手段极其歹毒,每日白羽伤重,我都不忍再看!”仿佛是回忆起那恐怖的画面,唐翊不禁侧首落泪。

      “是夜翎。”

      “不错,公子知道?也是,公子应该知道的。白羽告诉我,他也是夜翎的暗卫。他每晚痛得缩成一团,居然还一脸轻松地跟我说让我不必害怕,夜翎的规矩就是这样,凡是背叛之人,无论逃到天涯海角,都终究会被夜翎疯狂追杀。他们会以一种秘药洒在活生生的背叛者身上,药水将人腐蚀,从脚到头慢慢化掉,遭受极度的痛苦折磨后才能死去,而且死得不留一丝痕迹,连尸身都没有,只有一滩尸水。”唐翊快要说不下去似的,以手掩面,而一旁的雪宜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那样子反而让人觉得害怕,仿佛整个人像一个空壳一样只靠一根弦绷着,若弦断了,便要随时倒下。

      “再后来,夜翎的人说奉了侯爷之命,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们要假意放白羽回去,让白羽毒害公子,白羽不肯,只说不用废话,他从帮助公子出逃时就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只管杀了他便是。我曾劝他说可以假意答允,等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夜翎的人也就不好动手了,可白羽却说夜翎办事哪有这么天真,定会先给他喂下毒药,若不做,便会身亡。何况若夜翎的人趁机借归还白羽之命跟来,将有机会面见公子,恐对公子不利。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羽笑了,他说与其死在你面前,倒宁可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干净!”

      “然后呢?”

      “然后夏雪维亲自来了,他似乎既不耻让白羽下毒谋害公子的卑鄙手段,也看不惯夜翎的狠辣作风。夏雪维与白羽单独谈了良久,说了什么话,距离太远唐翊不得而知,之后他给了白羽一把匕首,准许他自裁,死后才将首级砍下,幸而未受什么痛苦。”

      “他可有话留给我?”

      唐翊默默掏出袖中一块方巾,放到雪宜手里。雪宜看着方巾上的斑斑血迹,眼睛酸痛难当,但依旧咬牙强忍着不掉眼泪。只见巾上写着寥寥三行字,并非书信之言,而是他平日里语气口吻。

      “结识公子,便是解了这辈子的闷,想到以你的性子恐怕要哭得稀里哗啦,实在是死了也暗爽,活够本了。看不到最终的结局了,还望坟前告知。珍重身体,珍重。”

      临了,竟还是戏谑之言,白羽啊白羽,到底说你什么好?分开的时候,你就已经预感到前面埋伏的是夜翎了吧!可你还是二话不说地去了,哪怕凶多吉少,临走还拍我脑袋开玩笑,竟不想便是永别!夏雪宜被叫了那么多七公子,可愿跟我从江南挥袖而去的不过一个白羽而已。先是因你奉命给我下毒而结怨,再是一路风雨同舟而相识相知,我早已视你为友,你我这种不需语言的默契,以后竟再也不会有了。自此天涯孤旅,雪宜形单影只,你为我而死,可我竟无能为力!

      看了这块方巾,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肆虐而出,他忙掩面夺门而出。

      永远不会想到,要以这样鲜明而惨烈的方式看到你的尸体,若说刚才是震惊、是不愿相信,故而一口气撑着想要探知究竟,那此刻,当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之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才是彻骨的悲痛。

      这些年来,真正陪他最多的,就是白羽了。甚至,即便不想承认,即便讨厌被人看穿,但最懂他的,也许也是白羽。那人一身黑衣、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来历出身,没有亲友眷恋,可却事事练达通透,不带感情的高坐云端看着红尘中奔忙的痴人!但可惜,他不该因区区一个夏雪宜而牵动情感,若不舍身救我,他可以永远以冷艳睥睨众生的姿态而存在。

      心口,绞痛。抱着那个盛有白羽头颅的木箱的感觉太过鲜活,以至于浑身战栗,跌倒在地上。可惜,再没有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侍卫冲出来扶他了。他就那么跌坐在地上,那些回忆涌上心头,任由空中的雨在夏末时节毫无预兆地滴落在他身上,也毫无知觉。

      到底什么时候呢?放下戒备,开始与这个夜翎的侍卫斗嘴取笑。

      “白羽,二十三还窜一窜呢,我刚十八……”不高兴,不就是个子矮了点吗?也值得你取笑。

      “公子绝对不会长了……”那个时候,这人的臭嘴就上了雪宜心里的黑名单。

      “公子啊,若回了头,便千万不能再看门边,会有一青面獠牙的男子张着血盆大口静静等候于那座屏风旁边……”白羽骗自家主子的时候那可是骗得相当开心。

      “你……少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绝不可能……”然后自己不争气地被他信口胡编的话吓得发抖。

      有时嘴上也能赢他一次,省得这小子一得意就翘尾巴。

      “我荐你一个方子,南星末调以姜汁、蓖麻仁捣碎、配以鳝鱼血、蛞蝓捣末、再以醋调皂荚末,和在一起贴于面部即可。载录于《本草纲目》,可有效治疗面瘫。”

      “公子,你这是又活过来了是吧?”那日被六哥痛打伤重,白羽背着他走下山,适时出言威胁。

      幽禁岁月,就一个白羽相陪,自己曾打趣问他:“你说要看到我最终的结局,怎么知道你一定死在我后面?”

      白羽当时回答得理所当然,“看你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我怎么可能死在你前面呢?”

      “哼!那可不一定!”

      谁知……一语成谶。

      想到这里,心中的弦,断了。他痛极之下,捶地大哭,在雨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让人看不下去。这个男人永远很静,即便落泪时也是无声,仿佛把所有委屈不甘都咽在肚子里积累起来,面色常带忧愁悲咽,却不曾有一次这般发泄过,是以萧靖追出来看见他坐在地上大声哭泣时,竟一瞬间惊呆了。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手里攥着白羽的血书,指甲扎在泥土中。这样美的人,这样惨痛的哭,这幅画面,竟让人闻之心碎,毕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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