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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九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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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想好了,这种西域来的毒药若分量控制得好可使人如重病不起,高烧昏迷、反胃呕吐,常人的体质服了解药确实可以恢复,但公子底子不好,白羽可不敢保证公子能不能活过来。”
雪宜只是将药瓶放在掌心,就那么端详着。
“你若是怕就别喝了,实非上策。”白羽语气中似有一丝焦急,雪宜一笑以示回报他为自己担忧。其实,他怕得并不是药效。
“白羽,我一定是这世间最龌龊无耻之人了吧!六哥舍命相救,可我仍要利用他的爱与仁慈,利用亲情,去赌他再一次的不忍……”
曾几何时我也读着孔夫子留下的圣贤之道,盼着做几篇济世文章。人人怪这乱世使得道德沦丧、人心不古,战争使人冷酷,杀伐使人残忍。可其实还是怪自己吧!时至如今我才看清楚自己,想来我本心就是那般冰冷无情,我终究成不了他,我羡慕不来他的铮铮铁血、朗朗豪情,更没有那般坦荡胸怀,如今连文人对苍生与生俱来的悲悯怜惜和道义柔情也丢了,不过是一个暗里搅弄风云的卑鄙之徒罢了。”
当年苏水河畔,萧靖曾笑我幼稚不堪。当我淹了杨城、夺了青州,习惯了攻城略地杀伐决断之后,竟然连最亲之人的真心也要辜负玩弄,我已成了当年的我心中最不堪的那一类人了吧。道士之言,一语成谶。来这世间白白做了一场兄弟,如今,是我亲手斩断了最后一丝情分。
白羽看着他,“属下只是个活在地狱里行暗杀之事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卑鄙。现在不过是由得你选罢了,左右公子与夏雪维其人在他最后救你之时就已兄弟情绝,若遂他之愿孤老于此便从此两不相干为路人,若施计逃脱认萧靖为主公便从此各事其主为仇人。仅此而已。”
雪宜笑了,带着悲伤的微笑,美得三月樱花也为他黯然失色。
“既然如此,那我不想做路人,宁愿做仇人。”说罢,他将瓶中之物一饮而尽。
三月初三,祭桃花神。宴间,桐枫台上侍女穿梭络绎,编钟笙箫齐奏,铜陵亲贵显赫并众官员皆赴宴,吟诗唱和,一派歌舞升平。
席间,雪维被下人百般示意,只好借故暂离。毕竟这宴会要热闹三日,今日祭礼,明日文比,后日武比,他素来随便惯了,便是离席大家也只当没看见。退到外间,才见是一兵卒前来拜见。
雪维只觉刚开席便离去确实不敬,见来人是自己的亲兵,故催促道:“何事?如此急着叫我。”
兵卒跪下拜道:“属下是寒隐寺的守卫,斟酌再三还是前来禀报。七公子重病,恐怕……不中用了。”
“什么?”雪维听到“寒隐寺守卫”时心里略有不快,但真听到说“不中用了”的时候,方觉五雷轰顶。虽然季臣早就告诉他小七病情不好,生死有命,可这一年半来也未真的出事,想来纵有凶险,他既然说了死生不见这样的话,侍卫也不敢来回,今天前来,怕是真到弥留之际。
兵卒见六公子迟迟没有反应,试探着问道:“属下想来请示,要不要请大夫?还是……让他听天由命。”
“没有请大夫吗?几时说了不准请大夫?季臣呢?沈公子不在吗?”
“回六公子,自打七公子病情稳定之后,侯爷曾说只许沈公子每逢初一十五去看诊,不许其实时候接触。但看情形,此刻即便回城去请,加上找人的功夫,怕是撑不住了。”
“撑不住了……”雪维小声叨念一句,他自己都未曾想,一年半没有听过这个人的消息,此刻听了竟是这样慌张,定了定神道:“那你去把此次随行的许大夫叫上山给他看,不要声张。”
兵卒刚要去,却又被雪维给叫了回来。此次外出只有三四天,随行医者里真正医术高明独当一面的大夫就是一个常年给大嫂看病的许同,万一那边情形不好许同一时无法下山,而大嫂又赶巧叫他请脉,怕是大哥知道了要惹出事端。更重要的是,雪维实在担忧,着急看他一眼却不能长久离席。
“你去,让白羽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弄下来,在桐枫台中找一间没有在用的屋子搁置了,另外同时差人把许大夫秘密叫过去给他看,这里不比山寺,若需任何药材也可快速补齐。半个时辰后我便过去。”
当雪维亲眼看到小七气若游丝地躺在厢房里时,竟是说不出的滋味。大夫摇摇头看不出缘由,只知道病情危殆。其实当季臣最初跟他说小七这病终究年寿难享时他便告诉自己不要再让他牵动情感,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大哥差人来找,对他擅自离席太久甚是不满,以至于他重新入席后直到入夜十分都难以脱身。眼前百名侍女提灯而舞,任是再新颖绚丽也无心欣赏。因大哥不许他离席,又怕被看出破绽,故而任下人再怎么使眼色也没有再应答,殊不知,下人眉宇间早已变了神色。
山寺地势所限本是圈禁看守的绝佳之地,而山下桐枫台健在城郊平地,临着主干大道,一时没有设置森严的守卫,几个武功高手想进院抢一个人那便是轻而易举。萧靖的人马蛰伏多日无法下手,一见人被移了出来,自是飞快动手,以免错失良机。
不是雪维智虑不及,而是关心则乱。以至于当他散席后听到小七被人劫走的消息之后其镇惊丝毫不亚于听闻他病危。这么简单的方法,赌得竟就是他一时的慌乱不忍!仿佛心口上正插中一把锋利的尖刀,只能定在原地,许久说不出来话,当他终于能开口的时候,只剩下放声大笑!
笑得用尽气力,笑得歇斯里底,笑得肝胆俱碎。
笑他夏雪维这样愚蠢,笑他上一刻居然还那人他满心疼惜,笑他居然从来都真心错付,笑这世间都没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月华空皎洁,云影独翳翳。
侧脸,似有泪光,倏然滴落,直直砸在地上。
“去禀报侯爷吧。”他的声音不再带有一丝温度,字字出于齿间,“点了人马,立刻跟上。”说罢牵了自己那四蹄踏雪的坐骑上马狂奔,向江边追去。
暗江浮动,夜风中草木如移形换影,看不清楚轮廓。
雪宜中毒刚解,几个黑衣人救了他便扔上马一路狂奔到江边,翻身下马,不禁头晕目眩,险些从岸边栽下水去。
“先生小心!”一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的肩膀,方才匆忙间未及细看,此刻他们去除蒙面黑巾,雪宜大吃一惊,竟是萧靖!
雪宜不禁恼怒,他花费百般心思相助,可这人却凭一时意气一身犯险!一旦出了差错只怕再也不会有六哥当年那样稳操胜券却又放他一马的好事了!萧靖与夏家为他结下了梁子,无论他目的为何,只要被发现出现在夏家的地盘便会遭到追杀,他竟还敢大摇大摆地闯关劫人?
“此番是上门劫夺,千里之遥,危险重重,如今你是一方王侯不是三岁孩子,怎可鲁莽到亲自前来?”
韩陆粗人心直口快,听了这话便是不满,“先生怎么这么说?主公那是心系你的安危才亲自来的,倒成了不是?”
萧靖挥手挡下了韩陆,剑眉英目,一身玄色袍服,却掩不住神采张扬。他站在雪宜面前对上那双许久不见的明眸,眉峰一挑,嘴角轻笑,语气倒是不合时宜的轻松玩味。“先生这话问得好笑,当年兵临城下何尝不是生死一线,你又何苦为我孤身犯险呢?”
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久别重逢之感,没有重获自由的热泪盈眶,只有无边沉寂。
青舟破水之音,桨声灯影里,陈彧站在船头,遥遥便是一拜。十几个侍卫弃马从舟,萧靖站在船沿,对着他伸出右手,未发一言。
上了过江之船,便是离了江南之岸。
他在邀请当年那个与他意气相投、君子相惜的少年,邀请他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邀请他,与他携手开创一个天下。
那个一贯静得仿若出世而处的人,不禁热泪盈眶,不知为何,每次都是被这个人扰乱了心。
此去经年,江南再无夏家七公子之名,一梦铜陵盛景,再见不知何年。
浩浩长江东逝水,不怜岁月之难再,唯奔流而前。
烟花三月,任他漫天落红如雨,诗情画意,全化作彻骨苍凉。仿佛落红有殇,以天地为他一悲,为他一葬。
伸手,紧紧相握,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度,继而随之抬脚,登船,离岸。
“白羽?”雪宜轻声唤道。他知道,他的侍卫虽隐在暗处,但必会在他身边。
不知你可要跟我走吗?
白羽一个漂亮的飞旋翻身上船,身法如蜻蜓点水一般,他怀中抱着一柄细剑,语气颇为无奈。“说了跟着你,便只好跟着你了。”
江心舟头,雪宜一身白衣,如遗世而独立。岸边那匹白马上,雪维孤身追来,终究是晚了一步。兄弟间相离太远了,远到雪宜早已看不清岸边的六哥此刻是什么表情。这样也好,挥霍掉仅有的那一丝亲情,剩下的,让这苍茫长江之水,慢慢冲淡了痕迹。教导养育之恩重,只怕即便是等到来世亦难报其万一,小七只能永远对不起六哥了,我何德何能,让孤高自傲的天之骄子,此心此情终究全都错付。这一辈子,只得永久亏欠下去。
本是至亲骨肉,今日别后,宛若仇雠。焉能不一拜以辞?
雪维望着远去的船只,江风打在脸上,泪水竟肆意横流,任他风干。他是看到了的,那人双手相合,躬身下拜,久久不起,直到远得再也看不到了。
拳,紧握,指节声声颤栗。
你还是走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留不住你。事到如今这一拜又有何用?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也不需要你的忏悔,既然终究选择辜负,那你我再不是兄弟。这一拜,只能是诀别。从今往后各为其主,你,便是我夏雪维的仇人,绝不再手下留情!
船中本该是成功救人后的喜悦,气氛却不知为何极冷极寒、如至冰渊,萧靖远远望着消失在天际的江南之岸和夏雪维的身影,若有所思,而雪宜却独自坐在船头默默无言。
“不再回头看一眼故土吗?”陈彧问到。
他开口,声音更倦了,“看有何益?今日看了,徒增一生想念。因为他日再看到的时候,远不会再是今日这繁花似锦的烟柳江南了。何况,渐行渐远,已然看不见了。”话语就这么轻飘飘地,消散在江风云雾里。
当岸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只剩水波浩淼、莽莽风烟流苏而过,天地间似只有江心之舟、中天之月。
雪宜起身来到萧靖面前,注视良久,复而低头俯身便要行礼,却被萧靖一把拦住。
“先生不必如此了,萧靖从不认为你是背叛旧主改投我之人,不用按惯例在这一干属下面前行此大礼来对我宣誓忠诚。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忠于什么,想必只要萧靖一日不负臣民、不负当年志向初心,不负天下人,你也定不会负我。那又何须这君臣之礼呢?”
他见雪宜并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想他遭受责难身陷囹圄、如今又要远遁家乡,实在不忍他心中再受折磨。他淡淡开口,“你起来吧,我不需要。”
“可我需要。”那人眼睑低垂,神色安详。又沉声道:“你也需要。”
萧靖素来知他执拗,只得放开了手,整理衣衫袍袖,后退一步站定,陈彧等人也站到他身后。
他,双臂缓慢伸开,两手交叠合拢于额前,恭肃屈膝跪倒于萧靖面前。
“臣,夏雪宜,拜见主公。”
江心月下,万籁俱静,此声长留。
这一刻,他匍匐下拜,额头抵在指尖,指尖伏于地面,叩拜在萧靖脚下寸前。雪衣如华,翩然委地。萧靖则一身玄衣而立,注视着跪在他身前的这人。五年前初见,历经生死,终究听到他叫了第一声主公。
雪宜抬头,跪地拱手道:“我需要这一礼,陈大人与韩将军在此见证,今日雪宜正式拜萧靖为主公,从此别无二心,共谋大业。此生性命交托,此身荣辱与共。晃眼间数年飞逝,我非当年之我,需知人活一世能做成一件事已是不易,既辜负了情义而选择踏进这乱世烟花,便自此没有退路,若不能得偿所愿方是白走了人间一遭。哪怕踏碎山河、手染鲜血雪宜亦在所不惜,终要结束这乱世,还一个盛世清平。”
“好,萧某必不负你此心。”
雪宜复是一拜,拱手再道:“你也同样需要这一礼,需知上至忠臣良将下至百姓黎民都不是凭白叩拜在你面前,凡受人景仰臣服,便等同于承受了他们的期冀,主公今日起要承受夏雪宜这一拜之沉重。我拜你为主君,君当听我之言,信我之行,自此业业兢兢,无时不以天下为先。君当承受世人冷眼,他们会说你身边站的是不孝不义的二主之人,雪宜也必会因此而为后世诟病唾弃。今日当众明志,只要天下一日未定,你我之间决不可心生猜疑。”
此言之重,萧靖心中撼动。
怎会猜疑?怎会猜疑?你我之间,并非只君臣而已。
“何必只说未定之时?即便有功成之后的那天,萧靖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拜先生为军师之时我早就说过,永不相疑。夏家不需要两个惊才绝艳的夏雪维,但萧靖,会让你成为功垂青史的名士。”
他浅笑,世间浮名,似乎与我无缘。六哥早就一再告诫,便是追随萧靖也不见得就没有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天,可那又如何呢?
“功成之后太远,我不求与你共富贵,能共患难便足够了。”
当年杏花烟雨楼之中便说过,有些人即便再是华丽光鲜也难引人侧目,可有些人宽衣素服亦不掩其王者光华。人海茫茫,相知相遇。这样的缘分,可不是求得来的啊!
萧靖扶他起来,后退一步,拱手一拜,身后众人随之下拜。“必不违今日之诺。此后,萧靖与燕国上下所有人,就全仰仗先生了。”
船已近岸,舣舟长啸,隐约似有洞箫之哀戚。月华西影,一路向北,自此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