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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第九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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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魏夫人及家里众人抱着雪维的女儿逗弄,稚子咿呀学语,刚懂得说些简单的句子,粉嫩的脸蛋,小奶音甚是可爱,她的鼻子和嘴巴像母亲,浓眉大眼的轮廓又像极了雪维,一笑起来仿佛世界都融化了一般。
魏夫人中年丧子已是不幸,如今抱着小六的女儿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嫣儿啊,你快快长大,姑母一定日日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你们看这小鼻子,多可爱啊!”一旁众人忙跟着附和。魏夫人抬眼见丈夫的两个儿子都杵在这里,脸一下就拉下来了。侍妾李氏素来对她恭敬,长子夏疏也是老实本分,学业虽不精进,但有母亲敦促,还算尚可,奈何先天双目失明,生活起居总要下人照顾,如今十七八岁了,却难以交代他为夏家办事历练。次子夏轩生母低贱且早亡,从前养在府外别苑,两年前搬回,则是被丈夫塞到小六处调教,奈何既无慧根又不肯用心,且不说小六那个脾气怎么能相容,就说任何一个人教出了一个小七那样的学生后也是见不得夏轩这种不上进的窝囊人。侯爷子嗣凋零,先前不是没想过指望次子,可夏邯也知道,这样的苗子就算再严苛摔打也是无用,如今他也快十六了,除了偶尔被父亲训斥以外,就是远远躲着做个富贵闲人,魏夫人最是不喜欢他。
“轩儿,你说你一个府里十六岁的公子,围在女人孩子堆里竟不嫌难堪吗?即便是你父亲不曾对你寄予厚望,你也该主动去你六叔处旁听朝臣讨论政事,而不是每日游荡躲懒!”魏夫人这语气十分严厉,一时众人不再做声。
夏轩听着好端端地自己又惹了训斥,虽是习以为常,但也是肩膀一抖,小声告饶道:“回夫人,六叔与朝臣议事,哪里能有轩儿的一席之地呀?去了也只得被赶回来,白白讨一顿责罚。轩儿见夫人今日高兴,自然也想一道前来陪嫣儿妹妹玩,再说……大哥不也在这里吗?”说罢只是深深埋着头,往人群里躲,生怕被看见似的。
魏夫人听了这不知好歹的话更是生气,呵斥道:“你大哥是身体有疾尚知道不忘学业,虽不求精,但也不敢胸无点墨玷污了夏家世代书香的名声!可你却是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如今十六岁了文不成武不就,还好意思说怕你六叔骂你!你日后无事不要到我这里来,多去用功便是!”
夏轩丧了一鼻子灰便赶忙告退,他只是去雪维所住澜园处转了一圈,在门口略能听见室内几位大臣正在议事,这时他是断不敢没事讨打的,只得灰溜溜回自己住处了。
自晨起散朝到日当正午,书房澜渊阁里已经快被几位大人吵得房顶都揭了。
雪维坐回位子上,一手抚着额头,实在是被吵得头都大了。带兵打仗多了,从来是他发号施令指挥用兵,剑锋所指处,众将士无不跟从。可惜这内政不比征战,错综复杂牵连甚广不说,诸多事项非专人熟手不能懂其内行,可这集思广益的下场就是文官夫子们唾沫横飞外加大眼瞪小眼。这根将领议事大不相同,武人说话,言简意赅直陈意见,这文人说话一拐十八弯,吵得欢了不止要议政还要加上圣贤道理和酸溜溜的人身攻击,也真是够受的。
“啪!”雪维把折扇一把拍在桌面上,下面的人这才停了下来。“诸位不必再争执,雪维听明白了,整顿币制无外乎是两种做法。第一种,重新发行足值的铜币,改换样式及刻字,所有铜钱都一律使用足值的新铜币,无论百姓拿着真币□□都可以一概兑换新币,废止旧币。好处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换用新币划算则□□可禁绝,平抑物价使民间交易稳定,坏处是国库要为补上这一笔亏空耗费不少的钱。第二种,是重新发行统一铜币后强硬规定高于其值的铜金兑换比率,废止一切旧币通行,这样非但没有损失,反而还能变相捞到民间的财富充盈国库。你们争吵无益,各自回去写了折子陈其厉害递上来。我不喜长篇大论,凡言过千字者不看。现在,命你们暂且休战,各自回家吃饭!”说罢,雪维一个送客的手势,不耐烦地想请走这些活菩萨。
“臣以为,此事既然相持不下,何不问问侯爷的意思?”虽然已有天子发来封王的诏书,可江南实力最强,最是心高气傲,名为天子,实为陈琼把控,同为诸侯,岂有被他分封的道理?江南不承认复辟的大庆和傀儡皇帝,相反侯爵之位乃是前朝正统天子所封,在夏邯自立称王之前上下人等仍以侯爷称之。
雪维玩味一下,故意拱手拜道:“诸位都是江南饱学之士,又是理财理政的熟手能手,今日辩论,雪维受教良多。王袭大人既然想去问侯爷的意见,我自然不敢反对,可……”他狡黠一笑接着说:“可诸位觉得连本公子都没搞明白的事情再拿到侯爷面前去烦他老人家一遍,诸位这官是不是有点做腻歪了呢?”
“这……”堂下几人面面相觑,想到侯爷那个脾气,也确实无言反驳,只得暂且告退,各自回家写折子。
众人走后,只留秦宣与雪维二人。
“秦大人方才不曾多说,想必是难得聚集了币制财政方面的好手前来辩论给雪维一个机会多听多学,此刻众人皆去,不知秦大人是何看法?”雪维数日来为江南物价飞涨之事已是累得日夜烦心,此时声音中便显疲乏,活动着筋骨便起身。
秦宣亦起身随雪维移到书室里,不似方才议事的主阁宽敞,而是布置静雅古朴,书香环绕中二人对坐,一面是书架林立,一面是半开的露台,屋外便是庭园湖水,格外风雅别致。
秦宣见雪维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便也敛袖捻子,二人随手摆棋。“银钱之事非六公子所长,想来这半月里定是在此翻了不少书籍学习。其实以六公子的聪慧和见识,心里应该有了想法,秦宣今日未曾发言,便是因为秦宣所想,与六公子如出一辙,故而才不开口。”
雪维摇了摇头,眼里颇为无奈。他虽然不懂得详细计算此番□□风波和各种方案盈亏得失之数额,但从总体方略上讲,心中未尝不知。
“自古以来,币不可溢价而行。王莽废汉之五铢钱,铸造新币,以小易大,以轻换重。以两倍于五铢钱的铜币定五十倍之价,民失其土地而商贸不行,终至米粮一石万钱。今日若江南也以不足值的铜币来强行施行,必会更使物倍其价,非但无法抑制,只怕局面将不可收拾。故而为保民之安定,只有把这□□的损失由国库全盘咽下这一条路。然而……收复荆州、意欲北上窥探中原之际,军费粮饷暂且不提,先论现有新收复土地内的恢复生产、水利漕运、赈灾减赋等,哪一项又能不用钱呢?我不愿此事问到大哥那里,一是因为大哥数月来操劳荆州攻伐调遣之事,至今仍在忙换防联防布置,实不想再添烦忧。二来,我是真怕大哥不精通于此道,会同意溢价发行新币来充实军费,酿成大乱。但虽说如此,若我们承担下损失,那他日用钱之时,大哥也只能是管你秦大人要钱,到时候又要你从哪里变出钱来呢?我懂你方才默不作声的为难之处,可眼下,只怕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秦宣叹口气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承受损失。可是……六公子不觉得此事蹊跷吗?哪里就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拥有铜矿的就那几家而已,只要查就跑不了,他们又是被谁蛊惑而铤而走险呢?”
“此事已有眉目,造假的造币坊已然查封,涉及门阀汪氏也已下狱连坐。只要详查,其他几家也或多或少有混入过成色不足的铜币来聚敛财富,这倒是给我一个好机会收回铸币权,这帮人看着旁人已锒铛下狱便只能吃下哑巴亏,刚好打压了他们的气焰。”
秦宣问道:“六公子说的眉目是?”
“徐州。确切证据不敢说,但汪氏门下产业近来来往过密的大户都指向徐州。我们抢了江翰的江北十四州之地,这口气,他一直找地方出。加之徐州亦是商贸往来密集之地,江南商贸受创,他最先得利。徐州出谋士,换了别人,还未必想得出这么巧妙的方法。这笔债且记着,这个老冤家,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江南铜币风波,自宣和元年四月起,至八月,新币施行,惩治富商巨贾囤货居奇,汪氏下狱,收没家财,物价之沸腾,直至年末方才算初息。虽未动气根基,而燕王萧靖趁机率军过黄河以南,魏王江翰亦借江南之乱欲图夺回江北,夏家两面受敌只可保其一,舍豫州北部之地而保江北,终渡过难关。
宣和二年正月初五,沉浸在过年气氛中的铜陵城内,大小商家于初五开门迎客。夜幕中灯火初上,苏水河畔,教坊歌女数十人翩翩起舞,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达官显贵穿梭于张灯结彩的红楼之间,杏花烟雨楼揽尽人间的富贵奢华,多少人一掷千金买那娇俏容颜嫣然一笑,纸醉金迷,最是销魂。
红绡手执玉骨软金镂花扇,香肩半露,香肌玉肤,眼角眉梢尽是万种风情。纵然楼外风凉夜重,室内红烛暖帐,暖风熏得游人虽未醉,却亦不肯归。
“你自打破荆州之后便为心中对夫人有愧,来我这里也不大勤快了,这大年下的,怎么又巴巴得过来了呢?”声如飘雪,气如软丝,红绡微微侧头,如此绝色美人,怎叫人不砰然心动?
雪维靠在一张华美精致的软榻上,看着红儿梳妆,也不做声。
“看什么?我就知道你们男人最是花心的,我才不想白白被你看了去。”她解了头上金钗软翠,一缕黑发便随之抖落在肩上。
“这便是冤枉我了。雪维多年来在府中只有夫人,在外只有红儿,既未纳妾又未四处留情,这放眼江南的富贵子弟中可是绝无仅有的,你怎么还说我花心呢?”他慵懒地起身,身上只着淡黄色宽衣,领口微敞,随手拨弄起红儿的琴来。
“哪里是你不想留情?只怕是心性太高,一般庸脂俗粉入不了你的眼罢了。男人就是口是心非,一边要让家中女儿学得循规蹈矩恪守礼制,读书不再多要以妇德为上,一边心里又偏要喜欢那些腹有诗书手盈墨香的女子。岂不好笑?世人都笑你夏雪维轻狂,见不得人家好就要编排是非,楼下的这帮公子哥儿见你今日随随便便连银钱都不曾掏就进了杏花烟雨楼红绡姑娘的绣阁难免要心生嫉妒,只怕便是你未见有多风流,在他们口中,也会传成这铜陵城中第一号的风流种。”
“岂是随随便便?”雪维自身后环了她抱住,“你我相识十年雪维自认凭心相交,其间要做到对你楼中那些年轻貌美的莺莺燕燕视而不见,对他们所奏歌乐充耳不闻,实在不是易事。我除了不会娶你以外,又有哪点不好呢?”
“是了,你也会说‘除了’二字。如今我也快要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了,倒未必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可正是你挡了我的大好姻缘。须知曾经沧海难为水,你自然是不可能娶我,我也绝不肯嫁你,但若是嫁旁人,只怕事事要禁不住与你比较,那放眼江南,怕是没有男人能在你面前不黯然失色,故而,我也是嫁不掉的了。”
雪维听了此言未免心有所忧,红儿虽是沦落风尘,但从不觉得自己命薄如纸,反而颇带着几分游戏人间的快意混迹于杏花烟雨楼中一历十二载。不仅成了这第一妓坊的东家,放眼整条街上,谁见了她不得给三分脸面。这么多年红儿从来不收他的礼金,只要他付些酒菜钱,自打她做了东家,连酒菜钱也不要他的,红儿也是性情高傲的女子,若非真心喜欢,也不会委身相陪这么多年。本以为她不欲求夫家归宿一类,竟不想,她也会作今日感慨。
第二日自红绡处回府之后,便被大哥叫了去。夏邯气色甚好,只说在城郊山下五里处兴建的园林落成,取名作桐枫台,要送给雪维做礼物。此处春有桐花,秋有枫林,亭台水榭,画舫石船,别具匠心,当为两季绝景。桐花乃清明节气之花,今年清明又恰逢是三月初三,便定于三月初带着阖府上下于桐枫台小住,赏花踏青,祭奠桃花之神。
雪维想起这新园子的选址,就在囚禁小七的寒隐寺所在山下不远,即便往日里没有这个院子,因魏夫人信佛,夏家众人也时有去寒隐寺上香祈福小住的习惯,这回去桐枫台,想必大嫂定是要去拜过的。虽然二人绝然是见不到面,但因他心里对小七有说不出的爱恨情感,总是不愿意想起。可一年来打理内政,无论财政、治水、漕运,桩桩件件、时时处处又都有那孩子当年的痕迹,众人三缄其口也难掩其光华。此去城外桐枫台,二人便会近在咫尺,想及此,莫名地有几分不安。
雪宜这边,自打二十岁生辰时渡过了最凶险的时日,往后这一年多里,许是日日囚禁在禅院的缘故,静养之下,小七的身子竟好了许多。刚刚过去的一冬,虽然病情反复,却再未有那种生死攸关的折磨,如今三春暖景,雪宜也便有兴致在院中赏花闲坐了。或读书、或弹琴、或吟箫、或听禅,对于喜静之人来说,这囚禁的日子也未必难熬。他本就常年卧病孤身在府,若说耐得住寂寞这点,比旁人要强太多了。这期间从未有人苛刻他的吃穿用度,更从未有人上门叨扰,由此亦可见雪维真乃君子是也。
白羽端药进门时,雪宜正手执一卷诗书,肩上披着外衣,落英缤纷如雨,沾红了春衫,柔和了安静的岁月。仿佛再长久的寂寞都无法惹乱那人心中的一池春水,这画面美得让人不忍打扰,静得沁人心脾。
也许,这世间有的人在浮华熙攘中笑傲穿梭方不负与生俱来之尊贵与才华盛名,亦有人适合这山林古寺钟磬余音中独留一份沉静清馨。
无奈,二者皆命不由人。
“喝药。”白羽一如既往大煞风景地把药碗抵在雪宜嘴边,好像这个惯犯若不强逼便不肯乖乖听话一样。
雪宜只得捧了药碗,就着白羽的手把汤药一丝不剩地灌进肚里,嗔怪道:“难得春景,何苦过来糟蹋?你灌得这样猛,汤药洒了几滴,书都弄脏了。”
白羽轻轻一跃,盘膝坐在石桌上,风吹落樱,黑衣也粘上粉白色花瓣。
“看什么呢?”白羽探头,看到书中正是写秦史中秦二世与公子扶苏争夺储位之事。
雪宜有感叹道:“夫人之生贵为天子之子,是天下之贵无以加之也。以建立之失不保性命,则与夫生于不贵之族,反得终天年者岂不远哉。”
“白羽倒是觉得,后人读史,古人莫不是可笑可叹的。公子不用为此而感叹忧伤,殊不知千百年后,你又何尝不是他人口中可笑可叹的书中之人呢?”
“你这张嘴,实在不讨人喜欢。”雪宜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可这父子兄弟、一家一姓之事,非身在其中不可知,不知若六哥日后知道他即便身在囹圄仍能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又或者他日……他不敢想以后还会有什么,六哥会不会悔恨当年舍了半条性命拼死救下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七弟呢?看来这番纠葛若也能被司马公那样的高人写进史书,其生动曲折当不亚于单纯皇位之争的秦二世兄弟了。
“公子安心调养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白羽凑近他耳旁道:“这几日我在大殿看到前来上香的香客里似乎混进了萧靖的人,十分眼熟,伪装成商人的样子,前后来了有三次,看来是无法传递消息所以才故意让我发现。”
雪宜并不意外,他算着时日,也该不会太久了。只是萧靖的人一定很快就发现在寺中明抢几乎是不可能的。寒隐寺坐落在山间,一面背靠妙云峰,一面横出,寺墙外便是悬崖峭壁瀑布一泻千里引为奇观,正面只有一门,山路崎岖狭窄,若拖着自己这种不懂武功身体孱弱之人,是很难逃脱的,何况士兵把守院门、寺门,别无其他出路,再加上寒隐寺是铜陵城外最近的著名佛寺,诸多达官显贵香火旺盛不说、还有各色游历山川的名士学子到此游览观瞻,前寺人流络绎不绝,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他实在太难。
“看来……萧公是在示意我们已经派人查探,有心动手,但仍需准备。”雪宜合上书卷,“看来我们要想办法先离开寒隐寺下山才好。”
“怎么离?”白羽不解。
“急什么?没听寺里僧人都在说,三月初不是有一大帮人要来山下新修的桐枫台吗?自然会有方法的。还有这十几日的功夫,你我全当是享受最后的安宁便是,好好欣赏一下天下人心神往之的江南春景。”雪宜仰头,呆呆望着满树春樱,如玉似雪,美如仙境,竟有凄然之感。毕竟,此番若出不去便是个死字,若出得去,江南再美,恐怕如此盛景,也将是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