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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四章 ...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主持了空大师与雪宜相对而坐,屋内焚着檀香,了空大师手敲木鱼,闭幕念经。雪宜亦双手合十于胸前,闭目凝神。一头青丝随意揽在腰间轻轻束着,窗外日光洒在他的侧脸上,白衣青裳,素净而虔诚。

      了空大师念完经,便净手烹茶,青山古寺,禅音茶韵,似忘却、世间繁华虚幻。

      雪宜接过茶杯,饮下一口,清苦入喉,口盈甘甜之味,加之以清冽山泉水煮成,颇有洗净人心之感。“所谓禅茶一味,当是如此,雪宜受教了。”

      “阿弥陀佛。”了空大师合十一礼,“公子自今春大病初愈后时常于老衲身边听佛,是有慧根之人。自去年秋入佛寺久居,已有半年时日,公子能清心寡欲淡然处之,实是世间凡俗所不能及。然而公子心中仍有牵挂、执念太深。常思错综复杂而伸手所不能及之事,并非保养之道;更有甚者,常牵挂世间兵戈征伐,恐沾染戾气,折损年寿。如今既得净土,又终身没有出路,何不放下尘缘呢?”

      他莞尔一笑,答道:“雪宜曾听佛家有言,若一人心中有佛,无处不是净土,无处不可修行。想来,反之若心有尘埃而又冥顽不灵之人,哪怕日日立于佛祖像前念经焚香,哪怕有高僧点化教诲,也是无益。”

      了空大师又道:“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公子既知心有尘埃,何不舍弃情恨世俗之纠葛?佛祖是最宽容之所在,能渡世间有缘之人。”

      他浅笑,伸手抚摸着案上的一卷佛经,也许渡得了与渡不了的差别不在佛祖,只在人心是否想被救赎而已。佛祖怕是渡不了我的,佛祖纵然能渡放下屠刀的屠夫,却也渡不了一个身上沾染了战争的鲜血而此刻却仍停不住要满心算计的谋士。我已然放不下了,此身虽得禁锢,此心却在千里之外。想来再宽容、再至高无上的存在,对于人间的战乱征伐,也只能冷眼旁观罢了,若连那些乱世中追逐名利、争霸称雄者都一并感化了去,青史上又何来血迹斑斑呢?

      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欠身为礼。“恐怕雪宜并不想成为有缘之人,有负大师厚望。”

      “罪过,罪过。既常来听佛,又何必出此言呢?”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雪宜拂袖正襟,起身恭敬拜道:“本不该出院的,侍卫亦在殿旁守候,稍后恐惊吓叨扰到众僧人香客,还请准许先行告辞。”

      转出殿门,僧人仍在早课,白羽和一队负责看管禅院的侍卫便送他回去。途中恰巧遇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僧在哭泣,形状十分伤心。其实按理是不许他出远门的,了空大师邀他听佛亦是侍卫随行,途中断然不该与他人讲话,可看着稚子孤苦啜泣,想他若非是家穷养不起或是无父母的孤儿,也不会小小年纪送来当和尚。雪宜一时似想到自己幼时情形,心生怜意,便问了一句。

      小僧抹着眼泪施礼道:“多谢施主垂怜,小僧奉命下山采买寺中用度,因近来集市上的物件一次比一次贵了不少,自然多花了铜钱,前两次师兄半信半疑,可这次却无论如何不信价钱涨得这般快,便指责小僧贪了钱还不承认,罚在此洒扫石阶已有三日了。”

      雪宜不敢多留,只说身为小辈难免有受委屈的时候,让他好好解释便是。

      回到院中,因侍卫们奉了命是不能进门的,除了季臣每隔五日回来给雪宜看病外,也就是白羽一个人做伴,朝昔相处,白羽的嘴巴便越来越没规矩了,有事没事就以打趣自家公子为乐,恨得雪宜时常想着找机会还回去。

      刚一坐下,雪宜就拿手中折扇狠狠敲到了白羽脑袋上,眼中含着几分责怪加几分嫌弃。

      “公子好的不学,偏偏要学沈大夫敲人脑袋的恶习。”他定着一张面瘫脸使劲揉了揉额头,幸好手劲比沈季臣轻,可是却会破坏早上梳理好的发型这点让他暗暗不爽。

      “一直让你想办法打探外面的情况,虽知道你出得了院门出不了寺门很是不容易,但香客的话、僧人们的话只要细心留意总有些线索。可到今日为止你除了天下格局大变这一档子我闭眼也猜得到的事以外,哪里还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今日随口问一句话,却就看出了端倪。”

      “就别卖关子了,指教一下你这个不成器的属下吧。”白羽端了一碗药茶奉上,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对面。

      “适才那小僧说近来每次下山采购价钱都会涨,还长得很快。此处是铜陵城近郊,下了山便离城门不远,采买用具自然是城里买的,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物价连续突涨的。看来,是临走前我匆忙揣给萧靖的东西起效了,难为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而且,也可以算是用对了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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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州,平燕城

      萧靖与陈彧、并韩陆等几个大将在府中一同进宴,既然做了燕王,便总不能和以前那般请弟兄们共坐一桌上没大没小的涮火锅,萧靖坐在主位,几人在堂下列席。这府邸也经过重新修缮,华丽气派不少。终究是陈琼和那个傀儡小皇帝出钱讨好这四个分封的王爵,他自然不会推辞,乐享其成了,毕竟冀州非富庶之地了,让他自己掏钱修房子是绝对舍不得的。

      萧靖把玩着手中一枚铜钱,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韩陆见了便问:“主公是怎么了?这枚铜钱真的这么有意思?去年夏先生迷晕了主公,走前在您手中揣了这个铜钱,您醒了之后就急着让兄弟们看这个铜钱的蹊跷,还说必有深意。也不知过了许久,夏先生给的铜钱可是派上了什么用场?”

      陈彧心想这个韩陆确实是个大老粗,好端端还非得重提‘迷晕了主公’这回事,也是拿他没辙,笑着解释道:“这枚铜钱本是江南境内通行的货币,如今岭南与江北也在使用,荆州尚未来得及改制。青徐二州、司隶之地仍沿用大庆的旧币,主公所控制的北方也在今年初改用新币。这枚江南铜币乍看是看不出问题的,然而若用称来称量,便知含铜不足,分量较轻,是一枚□□。”

      “啊?□□!”韩陆一拍脑袋,“嘿!这夏先生没事造个□□干什么啊?他想发财啊!”

      “非也非也!”陈彧就知道给这帮武夫们解释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只得慢慢说来。“这个□□只怕不是夏先生造的,而是发现江南集市上流通铜币中出现了造假的情况,实际上这个□□分量只差了一星半点,十分能掩人耳目。大庆历代铸币官造,而自从天下大乱皇权衰微之后,各地最先开始私造钱币的便是商贸繁华的江南,自从夏家掌权之后,又进一步允许私造钱币,也就是说在东南各地占有铜矿山的富绅巨贾、贵族豪门便有权按统一标准造币。这些能占有铜矿的豪门富商无不是与夏家有着错综复杂的血缘或是利益关系,实际上江南的商业也是他们所垄断,夏家一应军费粮饷也很大一部分仰仗这些人。近年天下纷争愈演愈烈,有人怕战火会燃到江南境内皆时富贵不保,便想掺进不易发觉的□□来聚揽财富。”

      “可是这与我们有何关系啊?”韩陆依旧听得云里雾里。

      萧靖独饮一盏酒,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自然有关!夏先生是在提醒我们造币这点是可以利用的。贵族富商怕被发现所以铜的成色不敢太差,如此一来对江南商贸影响较小且缓慢,可我们反其道而行之,逐渐掺进成色更差的□□,皆时市场上便会发现这一点,一旦□□泛滥,铜不足值,起初还不会影响太大,但渐渐便可看出成效,江南最自以为傲的商贸来往恐怕要陷入大乱,非好一番整顿不能抑制物价飞涨。只有当他们在攻打荆州之后兵劳师疲又因内政而自顾不暇的时候,我们才有机会攻击没有主力军驻守的豫州。不大回黄河以北,则一无法窥探中原,二来,相隔千里尽是他人领土,何谈能够施展动作救出夏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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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厮白羽听闻雪宜此言,确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公子是说,□□?”

      “咳,咳……不错。”雪宜面色清冷,尽管春末天暖,却依旧咳疾难愈。“允许贵族富绅占铜山私铸钱币是夏家给他们的莫大好处,等同于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人心贪婪是无止境的,所以才出现了□□。如果萧公暗中派人以江南即将难幸免于受战火波及等理由游说那些贪财好利的富商铸造成色更差的□□也并非是难事,因为黄金与铜币的比例是江南法定的,他们便可以□□流通而贮存黄金储值。渐渐市场上其他商人也将发现□□的存在,然而一旦□□数量过多,百姓便想留着真币而把□□用出去,富商则是想用更多成色不足的铜币来交易而换取黄金贮存。是以劣币驱逐良币,加剧假铜币的泛滥。继而物价上涨,商家趁机囤货居奇,更加剧各行业物价飞涨,商贸往来受制,与他国钱币兑换时信用受损,则对他国商贸亦受压制。这对刚刚打了半年多硬仗收复荆州的江南来说,无疑是损失巨大的麻烦事。此刻这一连锁反应尚未如此明显,但不出数月定要浮上水面,六哥有这么一桩事烦心,只怕一时半会不等安宁了。”

      雪宜见对面的人低着头半晌不作声,微有些恼了。“白羽?你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可是你能说人话吗?”白羽不断摇着头,心想自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跟他一起关在这个鬼地方不说还要日日被他这些听不懂的绕来绕去的计谋来耗费脑子,实在是够累的。

      雪宜噗嗤一声笑出来,“自己脑子不灵光,还怪我了?”

      “便是原本灵光,跟你合住了这么久,也不灵光了。”

      “你能不用合住这个说法吗?”谁跟你合住了?

      白羽清了清嗓子,“那以公子悲天悯人的性子,不担心江南真被搞得民不聊生吗?”

      “并无此忧虑。史书所载物价飞涨无外乎两种情况,一者战乱之下民生凋敝,如西汉初年,战国数百年之损耗,短短一统,未曾恢复,秦末又见纷争,实是人多粮少,一斗米难求。二者如三国蜀汉之时,刘备在荆州发行了铜币后硬性规定其兑换价值高出实际价值数十倍,一旦改换新币,等同于抢夺了民间财富而收为己用,必将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如此二种皆对百姓损害极大。而此番不同。虽□□横行,然江南粮食年年丰收,作物产量并未受战乱影响。且大量铜币交易集中在城市中,自耕自种的农人未必受到牵连。江南历来农商并重,虽是上策,然而对商贸纵容过度,尤其豪绅巨贾,若不加以约束,则终将失控。即便我不让萧公鼓动,□□之事已见苗头,愈演愈烈亦可想见。此刻必要趁此之乱一举收回铸币之权,借机彻查施以颜色。只要重新一概废弃旧币,推行新币改革,则困局可见,不至于长久贻害,于民生未尝不是助益。而于萧公,他要的是这个一鼓作气的机会,打过黄河迈出这一步,重新回到去年分别时的陈方城,力图在中原能打开局面。”

      白羽听他娓娓道来,半是钦佩,半是担忧。这人身居深山古寺,千里之外却能未雨绸缪,能够早早就想得这么深远岂是易事,想来他清醒一刻,脑海中便是不停地思虑。一个人这样殚精竭虑必要损耗身体,何况是个久缠疾病之人呢?

      “属下后悔问公子了。又讲了一大车属下脑子所不能及的事,于属下增长脑力也是毫无助益。所以还是请公子说人话吧。”

      “你别得寸进尺!”雪宜佯怒把茶碗磕在案上,心想这人双手放在膝上坐地这么规矩,怎么说出来的话跟坐姿一点不配套呢?“你倒是说说,说人话是什么话?”

      “比如说……公子今日午膳想吃些什么?”白羽重新倒了茶递给他,“吃素吃了大半年,要不要白羽偷偷抓只野鸡给公子解馋,皆时还望分属下一只鸡腿。”

      雪宜忍俊不禁,笑骂道:“自己嘴馋休要拉我垫背!佛门清净地,断不可杀生破戒,你只得忍了。”

      白羽难得地撇了撇嘴,只好想着熬个野菌煲来给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家伙滋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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