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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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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雪,轻素减云端。未消晴日装简素,夜重漏断晓风寒。青山冷寂,寒屋水墨空禅,病里何堪?
自进了冬月,雪宜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季臣再三告诫静心安养,不可多思忧虑。怎知汤药一天三顿地灌下去,除了被苦得反胃呕吐,再没一点用处。
撕心裂肺地咳,那声音听得人心脏都跟着发抖。
“白羽……什么日子了?” 躺不得,只得坐起身来,从侧面看,雪宜的身子那样单薄。任衾裘层层叠叠地围拥着,却保护不了他一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凉,手脚永远是冰冷的。
“冬月十七,今日冬至了。”白羽怕他坐起来后背着凉,赶紧给他披衣。
“冬至了,还有两日。”雪宜仿佛连声带振动都没了力气,只是碰碰嘴皮,发出一个虚声。
“是啊,还有两日便是公子的二十岁生辰。”
他看看紧闭的门窗,昨日还一片阴沉沉的,今日却被一地苍白映照得连窗纸都白得发亮。
“又下雪了……”
当年道士断言,此子是不祥之身,除非杀死火化,否则祸害亲族,且天生命格凋残,不可安享年寿,二十岁时必有一劫,定要未及弱冠而早折。
他的喘息声,炉中炭火迸裂的嘶嘶声,雪打朱户时那微弱的声音,都听得那样真切。雪宜吩咐道:“去吧,把窗户打开。”
“可是……”白羽似有犹豫。
“开窗吧。”他只是淡淡的,并未多说。
当窗户开启,只见地上薄薄一层白纱,虽是轻薄,但空中飞雪阵阵紧密,似乎着急掩埋很多东西。
冰冷的空气窜进温暖的屋内,雪宜紧紧缩在皮毛制成的衾被之中,“江南又下雪了。若无病痛,想来我是喜欢寒天的,可惜江南的雪积不住,不出一日便消失得没有踪影了。不似冀北的雪,铺天盖地地散落下来……咳咳……厚重而深沉。”他咳嗽着,最后连话都说不全了。
白羽刚想关窗,却被雪宜制止。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两年以前,江南也曾下过大雪。是他征战江北擅自撤军之后。他不禁回手隔着衣料摩挲着腰间,那个夏字,恐怕是再大的雪也抹不去的了。想来自己是何时与夏家渐行渐远呢?也许这个烙印,不止没能留住他为家族尽心,反而推他出门。他从来不愿意去看身上这个烙痕,那个丑陋狰狞的烙印不该只有卖身和犯罪的奴隶才有,可他忍不住用手指抚摸这片疤痕,夏字的一笔一划都那么清晰,随之而来的是烧红的烙铁烫化肌肤皮肉的痛感。
为什么江南的雪,总是下在我快要死的时候呢?
可是心境不同了,当日我开窗看雪,生无可恋,但求一死。今日只为冷风拂面,深切地感受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白羽终究还是关了窗,轻轻给雪宜拍着,想拍重一点让他咳出痰来可以舒服些,但又怕他的身子太瘦弱,拍重了似乎就会散架一般。
“白羽,这个冬天,是冀州最好的机会。一面规划新政,来春必可一派欣欣向荣的局面;另一面,趁机攻城略地,在北方开拓疆土。”
白羽不解道:“历来冬日严寒无不屯粮休兵,何况是最冷的北地?”
雪宜抱着热茶取暖,轻声道:“你以为萧靖是哪里出身?他常年任冀州最北部恒燕府统兵,长城之隔便是胡人,常年边防与游牧民族作战,且又习惯了在寒山里剿灭各路盗匪保境安民。他手下带出来的兵马,最擅长的可就是大雪封山时杀人了。大弓长刀,领兵的无不是彪形大汉,对于一年里半年如冬季的地方出来的兵,越是天寒地冻,越是能打个措手不及。”
“可先前损失惨重,不过半年再度用兵,未免……”
雪宜嘴角上扬,紧接着又咳了几声,“别忘了败仗输在豫州,被围困的和赶来增援的军队皆不是冀州军的主力,六哥撤军后,萧靖身边大将一个未损,只是陪了援军的一个将领。何况幽州并州多年来流寇叠生,刺史架空,幽州更是因土匪头子斩杀了刺史这样的荒唐事,弄得裂土而治,百事无主。如此一来,并不需要多大的兵力,也不需智谋,凭着冀州主力军的骁勇善战,不过是与往日剿匪并无两样。利益争执下他们必不能团结一致,手下的人也不是正规军,对付那些落草为寇的山大王,我们萧大人岂能落了下风?大庆因兖州曾发生叛乱便拆了一个州把其分划在冀州、青州、豫州之下,如若数月下来能不断有所进展,尽管都是贫瘠凌乱的土地,可一旦控制幽、并、冀、兖四州,加之青州西部,辅之以改革政策,选贤任能,便可在北方站稳脚跟了……”话说得太急,复又咳嗽起来,腹部一阵阵抽搐缩进,咳得喘不上气来。将手绢摊开,星星点点殷红,触目惊心。他只觉得身子无力,瘫软着靠在白羽身上。
“公子,说了要你静心,还想这些做什么,既然给说的都已交代给陈大人,反正是他们的事业,自然不会有失,你提前便谋划了这么多,此刻就不要再想了。”
雪宜痛苦地闭上眼,头痛欲裂,只得在白羽肩头蹭了蹭,似乎这样能缓解一点似的。
叫我怎能不想呢?他的事业,我的心血啊!可见人心一旦动了,就停不下来了,永远回不到心如止水无欲无求的时候。但我仍然感念上苍,让我可以有所挂念,让我在尚未磨灭那一丝意气之前,遇到了萧靖。
遥想多年前,六哥二十岁那年行弱冠之礼,祭天地宗庙,高头骏马穿城而行,无疑江南一场盛世。侯爷亲自为他束发加冠,全程百姓皆挤破脑袋冠礼。那天,他连敬陪末座都算不上,只是侍立一侧,没人注意过他。
雪宜看着一身黑衣的白羽,他笑了,真心地笑了,“其实,二十岁生辰。有个油嘴滑舌还偶尔懂得关心我的小黑作伴,也挺好的。”
“公子,属下名叫白羽。”他不满地回嘴,把雪宜塞进被子里捂严实。“有什么心愿吗?趁着住在寺院禅房之便,赶紧向佛祖求了如何?”
“佛祖才懒得听我被凡夫俗子的祈愿。我并没什么求的,到了这个地步,只是此心予知己,此命予山河罢了。”
重病三日,先是气息急促,继而昏昏沉沉,到了冬月十九这日,竟然平稳地睡到傍晚,奇迹般地有好起来的迹象。
熏艾的香气、草药的苦涩,睁眼仍是一方净室。他只觉得身子很疲累,快要散架了似的,但呼吸舒畅,舒服很多了。
他并没有力气说话,侧躺着,任由白羽给他喂了几口粥。雪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好了,只觉他在梦中如置云雾缭绕之峰顶,彼岸的人向他招手,可他却无论如何不肯跳下去,当僵持到快要崩溃的时候,便醒过来了。
“连下了几剂猛药,我只管死马当活马医。”沈季臣轻轻搭上脉,复又翻看他眼皮,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你也是奇了,既然挺过来了,自己就珍惜一点吧。白羽,把木桶弄进来,备了热水给他沐浴更衣,再躺着人都臭了!”
季臣见白羽不动,还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抄起桌上的医书便敲在他脑袋上。说来也奇,但凡是个长眼睛的人见了白羽这种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冰块都不自觉退避三舍,季臣却打从第一天见就把他呼来喝去可着劲使唤。
“瞪什么瞪啊?冻不着他!要死早死了!我那是让他泡药浴,一来驱寒,二来去病,三来辟邪!每天除了一个病秧子就是你这个一团黑的瘟神,真是够了!”季臣指了指一旁备好的药材,招手示意白羽快去。
“敢问沈公子,如何准备比较妥当?”
季臣忧心劳神了数日听见白羽这个毫无情感的强调就觉得头疼,骂骂咧咧地随口甩了一句:“你说怎么准备?把热水灌桶里,把他和药材丢到热水里,咕嘟咕嘟给煮了,蒸一蒸去阴寒,顺便洗涮干净一点,明白啦?”他郁闷地端起早已放凉掉的茶灌了进去,嗓子渴得快冒烟了。
白羽依旧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问:“那煮熟了怎么办?”
“噗!”沈季臣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呛得弯了腰,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雪宜虽没有力气,还是被逗得嘴角上扬,只得虚弱地说出了几个气音管教自家手下。“小黑,别闹了,你这个口气,刚刚一瞬间季臣哥以为你是真傻呢……呃……”话到一半,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剧痛。
季臣又拿书在白羽头上使劲拍了一记,看了眼雪宜吃痛的表情便知怎么一回事。
“少说风凉话吧。你先把他胳膊接上,肩膀时不时脱臼的毛病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多泡药浴也能治你这毛病。先前总怕冻着加重咳喘,如今反正也这样了,折腾折腾倒有益也难说。”
对面的人只是乖乖点点头。季臣看着他形容憔悴,然而一双明眸如敛星月,虽是一身病骨,然心中自有旁人难以看穿的心机筹谋。此番回府本是凶多吉少,孤身被捕、险些处死在宗祠想来就是应了二十岁前必有大劫之言,本来已无生机,却偏被雪维解救化劫。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季臣也不禁在想或许是雪维替他挡了命中的灾,才让他逃过生死,病情忽有好转。
季臣抿着嘴,脑中闪过兄弟二人的种种,从当年雪维带着小七转遍铜陵秦楼楚馆时的年少轻狂到广邀江南名士斗棋斗茶斗诗斗酒时的意气风发,今日却是一个重伤在床,一个卧病不起。若雪维此举是拿自己前途运势分了一半给小七使二人得以暂时的安宁,且愿他们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沉吟许久,季臣还是对雪宜说了一句:“小七,生辰快乐。”愿你还能得到你应有的安宁。
山寺古院深深,不识人间之事。当年关俞近,铜陵城的家家户户开始在腊月里准备迎接新年的时候,这天下,却瞬间变了色。
夏州军继公告檄文声讨楚王韩氏贪天之功、坐享盟军成果、不思治理、鱼肉百姓等多条罪名后,历时三月,于建德二年腊月廿三,攻破荆州重镇樊城,剑锋遥指首府襄平。韩西原被紧逼之下仗着手中有传国玉玺,且已自立为楚桓王占据大庆旧都之便,龙袍加深,在长安称帝。然而一月之后,益州陈琼举义气声讨韩氏,十万大军不出三月便攻下长安。韩西原黄粱一梦,一切皆是水月镜花,自此不知所踪。益州陈琼老谋深算,立大庆皇室遗孤一六岁孩童为帝,改元宣和,自封成王,行丞相之职。又以天子名义分封各路诸侯,徐州江翰为魏王,江南夏邯为夏王,青州常子生为齐王,冀州萧靖为燕王。然所谓大庆天子,实是名存实亡,各地烽烟并起,各自管各自的地方,争夺抢掠,杀戮血腥,狼烟所起之处,百姓奔徙流离,战事更加频繁。
宣和元年三月,夏氏攻占荆州大半,益州亦得渔翁之利。北方萧靖零散地占得幽、并的部分土地。自此,西有陈氏、南有夏家、北有萧靖、东有青徐二州,其余之地便仍是多番易主混乱不堪,天下之格局初定,自此虎踞龙盘,各方诸侯翘首以待,胶着之间,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