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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

  •   斜倚窗边,江南红枫初艳。未知玉门关外,又将几度风雪?

      正愣愣出神,未曾想被一个不解风情的家伙从屋外猛地关上了窗子,雪宜没防备中着实吓着了,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往后蹦了一步。缓过神来,颇有几分恼怒地瞪着大摇大摆进屋的那人。

      白羽丝毫不以为意地拎着食盒进门,毕竟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他早死了八百回了。他随手摆弄着几道清淡的素斋,不经意便看到了桌上墨色未干的手书。

      雁字回时,音书可曾知否?月满西楼,漏断谁人饮酒?饮酒不知愁,知愁醉初透,不需杯中销魂物,情至泪先流。

      字迹潦草,纸张微皱,似是被什么打湿过。可惜白羽并没有那些多愁善感的心思,只是大煞风景地来了一句,“想老婆了?”

      秋色渐浓,文人墨客无不竟起悲思哀愁,雪宜本来心中情深郁结,正是心烦意乱,被他这么一句大俗话弄得,倒是伤心不起来了。

      白羽只是无表情地拿起大氅把自家公子裹严实了拉到饭桌前将筷子塞到他手里,“刚好一点,就有本事去窗边吹风,想来公子的病至少有一半是自己作践出来的,白羽自打说了要跟在您身边看到事情最终的结局,为了您能多蹦跶几天可谓是操碎了心,公子能不能体恤下情一下?”

      雪宜听了他这冷得如至冰窖里的口吻说出“蹦跶几天”这种话,心想自己果然是气量不够,无论多久都适应不了这张欠抽的嘴巴。他也不做计较,只是苦笑道:“人生在世,谁又没了谁不行呢?谁有谁永远不会散呢?你又怎知世事变故之中真能一直以看乐子的心态跟在我身边看到最后呢?”

      “当然可以看到最后,”白羽拿勺乘了菜拌在热腾腾的粥里给雪宜递到跟前,“因为怎么看你这幅样子,都会比我先死。”那语气,简直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雪宜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先死不先死,一点不知道忌讳!不过这就是白羽。哼!从来都这么讨厌!雪宜心里不禁开始称赞自己的宽宏大量,竟然容忍他这么久!

      “其实,公子能远远想念未尝不是好事。先前公子说夏家必与荆州开战,昨日探了点风声,果然不假。想必如此一来,六公子与夫人哪怕天天相见,倒是尴尬得不如不见的好。”

      “六哥是聪明人,夫妻之间有恩情在,未必如你所想。”

      “白羽看来,讨个老婆等同是讨个麻烦,可笑世间儿女,明知闹心,还非得凑成对过活。”

      眼前这个套在一身黑衣中与世格格不入的人,也许他比自己更不懂何为爱,这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并没有定论。夫妻之间,到底应该如何,从没有标准答案,世间常提及的夫妻之道都只是在规范道德,却不会教人怎样相处、怎样相爱。

      “唐代有个才女说得好: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于我而言,公主也许是最不能理解我的人。她长在草原,无拘无束,善骑射,能征伐,而我久缠病榻,一介汉人书生,她又怎会懂我的处境、真正理解我的哀伤和痛苦呢?所谓夫妻,不必全懂,不必是最知心的。虽不懂,但她在我陷入绝境时无条件支持、承受哀伤和痛苦时愿意分担甚至挺身而出保护我,这便是上天的恩赐了,也许此之谓至亲至疏吧。尽管成为夫妻是一场意外,尽管面对面时我说不出我有多爱她的这种话,但分别后日日夜夜蚀骨的思念,由不得我不诚实对自己的心。能这么凑成对的过活,确比寂寞一个人好太多了。”

      ——————————————————————

      自打雪维受伤后,夫人便日夜服侍在侧,尽管已经得知夏州与荆州开战之事,可韩瑥依旧如常照顾他。雪维虽看出她眉目间愁云凝滞,杏眼微红,但韩瑥却没有要与他哭闹或是倾诉委屈的样子,故几日来并没戳破。有些时候,世上的事,既然注定是个定局,或许多说无益,越说就越是心痛。然而娇妻时常暗自拭泪,想她孤身一人嫁到夫家,本来是门当户对,家声显赫,现在落得个里外尴尬的局面,豪门贵府中人多嘴杂,难免要受委屈,雪维心里甚是心疼。交兵虽是无可奈何之举,但他心中对善良贤惠的妻子,却是百般愧疚。韩瑥打水给他洗漱完,方要端走水盆,谁知一把被雪维抓住了手腕。

      一双玉手柔若无骨,说是冰肌雪骨绝不为过。雪维的目光顺着她的手上移,纤细的身段,浅橙色的衣袖,若隐若现的锁骨,白皙的脖颈,一张温和而干净的面容,略带着一点吃惊的表情。

      “夫人,”雪维侧靠在软枕上,拉着韩瑥坐在自己身旁,依旧拉着她不放,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心里,恨我吗?”

      韩瑥崩了很多天的心弦,突然,断了。她一边摇着头,泪水就不自觉地冲破眼眶而出,划过浅施脂粉的脸颊流下,从颧骨到下巴勾画一道完美的弧线,一滴一滴,落在了衣领上。

      “原谅我这几日的懦弱,因为我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也选择逃避。似乎大哥曾让大嫂告诉你说这都是他的决定,我并不知道。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攻打荆州,是我的主意。”

      “为什么?”她泣不成声,只是抽噎着问道:“夫君为什么非要告诉我实情?为什么不能哄骗我让彼此好过一点?”

      雪维紧紧攥住她想要抽回的手,声音低沉而沙哑,“战场亦或是官场可以尔虞我诈,但如果连枕边真心所爱之人都欺骗,那我夏雪维就不配为人了。”

      “当真是真心所爱之人吗?”她轻轻啜泣着,他们是所有人眼中佳偶天成的一对,婚后她有她在家族中应有的地位和尊重,还与丈夫恩爱情深,她以为她是最幸福的女人。当一个年轻的女子经历了她这辈子经历的最大的一次风波时,她开始怀疑自己曾经得到的幸福,是否只是政治婚姻下的逢场作戏。

      雪维对上她的眼睛,手中十指紧扣,回答道:“你我的婚事,是夏家与你父亲的一场交易,我想你对此也是知道的。夫人可以认为这种虚伪的交易是以你我的幸福为交换,但我却并不觉得你我会因此而变得可悲,或者说,我不允许自己和妻子因为利益的摆弄而失去更多东西。不管夫人因何会嫁给我,从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到新婚后红烛缠绵,再到女儿降生时的兴奋与喜悦,我能做到的,只是你我成婚后每一天全部的真心和爱,仅此而已。时局所困、时势所苦,再多的,我给不了了。”

      他拉着她颤抖的手,慢慢贴在自己心口上。

      “若你还愿为了夏雪维作为你丈夫付出的真心而留在我身边,那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子。你不要胡思乱想自己会无依无靠,因为我就是夫人的依靠,你我还有一辈子要走。若你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我作为江南之主的弟弟而做出的决断,那便是你我有缘无分,枉做了一遭夫妻。哪怕你有任何要求、想离开去任何地方,哪怕要带走女儿,雪维也无不成全。”

      她哭得红肿了眼睛,一枝梨花春带雨,反而更显娇美动人。她看着丈夫眼里涌动的泪光,感受着指间雪维布满厚茧的手指带来的触感。眼前这个男人有他倾倒天下女子的魅力,有他的冷酷和高傲,也有他的脉脉温情。有时为他的霸道和自私而委屈伤心,但又为他的真诚和温柔动容。无论如何,成亲后每一天相伴的日子并不是虚假的,她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自己深爱的丈夫呢?

      门外传来小厮的传讯声大破沉寂,“秦宣大人来探望公子。”

      雪维尽量平稳了声音道:“请他先稍候。”

      韩瑥赶忙用衣袖抹了泪,起身便要走。

      “瑥儿!”雪维赶忙叫住她,怕她当真要走便不顾伤势硬撑着身子支起来。

      韩瑥莞尔一笑,泪痕由在,复坐在榻边。“朝局战事都非小女子所能左右,今日起,妾身将两耳不闻窗外事。既然妾身的夫君和女儿都在这里,夫君又要我去哪里呢?既然秦大人有事前来,自当回避而已。”

      雪维看了她良久,把她轻轻揽入怀中,他的嘴唇轻轻碰在夫人的耳垂,柔声道:“我答应你两件事,一者,若侥幸能胜,定不为难你父亲。再者,夏雪维立誓,只求女儿平安喜乐,哪怕日后将她嫁与山野村人,也绝不会让女儿成为我政治交易的筹码。”

      也许有些人的命运,注定要卷入这场天下瓜分的厮杀战局,只有自己成全自己,才能留有一丝平和与宁静。

      秦宣进来的时候,看雪维竟难得有心神不宁的样子,又见六夫人刚走,心下猜到荆州战事恐生隔阂,但他终究是外人不该多嘴,只是清了清嗓子。

      “秦大人想必无事不会在此时前来,可是政务上出了什么难题?”雪维方才牵动了伤势,只得挣扎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秦宣想扶他,但又知道雪维心性,只得收回了手。

      “六公子就不觉得臣是来关心慰问的吗?”秦宣笑笑,凭他的资历,说是看着雪维长大也不为过。全江南的人都知道六公子不是好相与的,受了家法又不是脸上贴金的事,谁要敢来探望等同是看他笑话,自然要吃不了兜着走。秦宣此刻倒是有心情调笑一句。

      雪维嬉笑道:“那秦大人慰问完了,也看见雪维是一副什么惨样子,请回吧。”作势便要对门外喊送客,忙急得秦宣告罪道:“六公子快别开我玩笑了,算我怕了你了。臣听闻侯爷要您这段时间帮忙打理政务,才特来商谈。”

      雪维略一皱眉,“我伤没好,秦大人就急着上门,想必是遇到棘手的事了。”

      秦宣道:“如今江南已非昨日之江南,如今夏州已先收江北之地,又平定岭南岭北、将江南以南之地和荆州割让之地纳入管辖,领土已是三倍于前。然而随领土加广,问题叠生,累积两年未决,实为莫大隐患。先说南地,这数年来逐渐以把江南以南的地方全都平定。岭南多山,山间多封闭部族,视为蛮族。平定之初,为了安抚人心,允许土官自辖。可部落首领不事生产,不懂精耕细作之道,使得南地多贫困,民未开化,非但不能提供税收充盈国库,反而要靠我们花钱救济。江南诸官员与富商士绅皆不赞成用库银给这些蛮人,新收复各地便有怨声,恐聚众闹事。”

      “既然他们不开化,就该设法派汉人官员前去协助,引导汉族迁移,若能杂居,则可传播灌溉、稻作之术。”

      “我们年年派官辅助,可土官仗着自己是部族首领,又是当地级别最高的,便任意欺凌汉官,以至于无人敢去。不过要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此处有二法,六公子自可过目。一者为‘改土归流’,必得取缔土官之制,全按江南现行官制选派地方官,即便有些可留任部族首领,但也需纳入政绩考评,强制按法度行事。由此一来汉官愿意去,也可有熟练之人积极推行农政。二者,岭南诸多水源,一年皆暖,实为得天独厚。经查,水稻甚至有望一年两至三熟。不如允许百姓对土地先到先得,开垦耕种三年则归其所有,必可兴农耕而安民。”

      雪维接过秦宣手中一本长折,制度施行之法设计极为详尽,且分析利弊,在情在理。只是……

      秦宣抬眼瞥见雪维脸色越来越黑,心道哪怕是为了不漏字迹让人重新誊抄过的折子,果然还是瞒不过他,心里通通打鼓。

      雪维随手一扔,冷笑道:“秦大人的官越当越回去,自己竟也黔驴技穷,拿着小七两年前写的方案来糊弄充数了?”雪维何尝不知道此法深有远见 ,确利于南地长足发展,但既然未能推行,想必是被大哥打回来过了,这回秦宣逮着他做主的机会便旧事重提。

      “为什么大哥不同意?”

      “这……若在基础薄弱的岭南之地推行农政,必要在开始时给一笔可观的补贴和资助。种子、农具都需提供,虽考虑长远,但七公子当年无法说服本家的商贾支持,大部分官员也不同意动用库银给那些南蛮子。说到底,总是认为江南的钱粮都要用在江南,只要这里富足了便好,打心里并不把其他收复的领土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雪维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骂道:“可笑至极!看来我江南有本事用武力吞下辽辽疆土,却终究没有气量治理!眼界狭小,偏安一隅,看来此后时政之弊端还多着呢!你只管按这个办吧,大哥既然说了内政由我做主整顿,下面的人再敢有异议,便叫他亲自来找我夏雪维理论!”

      秦宣也为此烦恼甚久,见岭南农政发展有望,心下高兴,“太好了!七公子当年为了这个受了一通委屈,若知道终得以施行,必欣喜万分!”

      “秦大人,”雪维突然拉下了脸,语气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秦大人心系政务也别忘了形,已经不在的人,从此也不要再提及为好。”

      秦宣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称是。想来六公子虽救了七公子,但心里未必不是仍然有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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