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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血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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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豫隆七年初秋,夏家军化整为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渡长江,木陵台下,四万精兵矗立在暮色之中,岿然不动;木陵台上,夏雪维迎风而立,炯炯有神地扫视着眼前一个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雪宜站在一旁,不禁震惊,铜陵夜市不过千人集聚已经是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如今数万人列军台下,静若空谷幽林,木叶飘落之声都清晰可闻,万籁俱寂。一片肃穆之中,杀气暗含。六哥手下的军队,果然训练有素,名不虚传。
残阳似血,紫云黑山,长江江面波涛暗涌,大地即将被黑影吞噬。
起手,拔剑,只在一瞬之间,“噌”的一声金戈碰撞之音,长剑指天,如怒剑鸣。
“众将士追随我夏雪维多年,今日,终于跨过了横在我等眼前的这道天堑。此次出征,万分凶险,无异于背水一战。长江以南,是我们的故乡,有我们的家人,征战在外,谁不归心似箭!但我告诉诸位,我夏雪维既然带着你们昂首挺胸过了长江,不准一个人低头丧气地回去!遥阜,号称有二十万大军驻守,但我夏雪维的军队无不以一当十!今日徐州新败,是被我们杀退回去的,乘胜追击,我要这二十万人,都成丧家之犬!众将士都记住四个字,不!胜!不!归!”
“不胜不归!不胜不归!不胜不归……”群情激奋,喊声震天,一声声嘶吼划破天际,山岳川流也为之变色。
雪宜清楚地看到四万双雪亮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意志坚定,即便天塌地陷亦难以动摇他们
的决心。
子时三刻,遥阜城火光冲天,遥仓大火,周围百姓逃蹿四散,徐州军从梦中惊醒,一众伤兵都尚未恢复,此刻慌慌乱乱赶去救火,夏家军趁乱突袭,敌军仓皇迎战,衣不蔽体,兵甲不全,斗志消沉。魏沅将军带领左翼军诈败,将敌军引入事先埋伏好的芦苇荡,数万人身困泥沼,再无战力。其余人马军心涣散,纵然输死搏命,依旧难以抵挡,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转瞬溃败,主将韩仪率领其余人马弃城而逃。
眼前,是血与火的战场,是男儿的天地。雪宜顿然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军人。军人!不是摆在校场上秀花活打把式的,而是真刀真枪、无畏生死用命去搏的勇士。回想自己往日过得日子,倒是太过微不足道,太过轻松了。
一夜间风云变幻,这古城遥阜就这么换了主人。城下夏军正井然有序的安排补提换防、清理战场,一切竟是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容易。
城楼上,天将吐白,晓风残月。
夏雪维就那么只身坐在城楼的垛上,他随意脱下身上的铠甲头盔扔在一旁,只着白色衬衣,一脚翘在城墙外,十分惬意地吹着风。他此刻全无方才攻城略地的霸气,倒是有一丝调皮地活动着肩膀,闭着眼睛,全然不顾另一侧是数十丈高的城墙。
副将沈耀左右为难,虽然跟随六公子多年,知道六公子从来是率性而为,可还是忍不住劝道:“六公子还是下来吧,末将看着都危险,这个……这个古人说……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要开口劝夏雪维,确实需要点儿勇气,尤其是像他这样嘴比较笨的武夫。
“哪个古人说的?”
“呃……孔子……吧”沈耀见六公子不理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
哎!是孟子啊!也罢,跟武将聊孟子,自己也真有意思。
夏雪维看着自己“上马杀敌,话都没有一句”的部将此刻为难的神色,忍俊不禁,笑道:“沈耀啊,不错嘛,在家读书了?还知道这句话!”
“谢公子夸奖……”
“可你主帅我没立危墙之下啊,我不过坐在危墙之上而已。”夏雪维抢白道。
“……”沈耀不得不承认,做开口相劝六公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他的错,只怕再修炼多少年,他这厚舌头,也永远比不上夏雪维利落。
雪维看着眼前一员大将吃了个暗亏,玩心正起,刚想再调侃两句,转头只见城下空旷的地上,小七就那么站在那儿,对眼前搬运尸体、清理战场的士兵视而不见,就只是呆呆地戳在那儿,不禁收了笑意,起身走下城去。
周身,千里旷野;眼前,一座孤城。
雪宜望着眼前的一切,敌军措不及防,几个时辰前还是鲜活的生命,只剩眼前尸骸枕藉,死亡超过两万。想来春时与萧靖于苏水河岸边一番争辩,此刻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他当时就想过了,为了夏家的荣辱,即便双手沾满鲜血,也不会退缩。可当眼前的一切真实地冲撞着他的神经,他却仍旧是怯懦的。
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尸骸,肠穿肚烂,脑浆四溢,鲜血在蔓延,就快漫到他的脚下,他下意识地躲闪,又强迫自己狠狠踩了上去,浑身难以遏制地颤抖着,单薄的身躯在黎明前的风中宛若浮萍一般。
雪维默默站在小弟面前,看着眼前令人心疼的孩子面白如纸一般,洁白的衣衫底边被血浸染,衣摆上点点鲜红随风翻飞,一双绸布鞋泡在一地血水与浆水之中。小七虽然是庶出,但身上带着磨不掉的清冷与高贵,任责骂凌辱都不能损他分毫。莲,花中君子者也。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正如小弟身上的气质。此刻,他踏进这肮撵之中,抽搐着,挣扎着,雪维感觉自己的心被蹂躏过一般的痛,可是,生为夏家人,他们都无从选择。
“如果无法下定决心,就不要踏进来。”雪维一手握拳,一手背在身后,痛惜地闭上眼睛。
要踏进来吗?一条修罗之路。
雪宜苦笑,想当日与萧靖争辩,自己曾说:“无论他日天下如何纷乱,雪宜身在夏家,心在夏家。此生已定,此心亦定。从不作他想。逢乱世,雪宜为夏家鞠躬尽瘁,不计任何牺牲。”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闭眼,仰头,似在问天。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这样的死伤,在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士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倒是自己矫情了。他一步,一步,缓慢,但沉稳。死死拽着衣角,指甲扣着皮肉,踏过一路鲜血,迈过地上的尸骸,走到六哥跟前,眼里只剩清冷与萧瑟。
雪维叹了口气,“想通了?”雪宜默默点点头。
“想通了,你就该明白我当日的用意,你若真是年幼无知,那我一班将士,岂不都成傻子了?”
雪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六哥是指昨日众将为他求情时曾说‘七公子年幼无知’之类的,为他开解。六哥此刻,倒还有闲情逸致说笑。
“六哥是对的,是我……天真了。古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不多。要不然,就像西楚霸王项羽那样骁勇过人、霸气冲天;要不然,只有趁乱出奇,以求智取。”雪宜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虽是立秋了,但仍然暑气未退,可他此刻,只觉全身冰冷,一句话说下来,肺里
生疼。
“小七,你从这里往城里看,你看看城里那些人!”雪维用手轻轻一指,“他们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夜间火光四溅,兵马干戈,可是那又如何呢?如今胜负已定,等旭日东升之时,他们又可以出田耕作,过着平凡的日子。可是如果不烧了遥仓,眼前城高池深,非数月难以攻克,等到敌军休整好了,我军孤军深入,战事一久,进入僵持,你以为遥仓的粮草会用来赈济百姓还是攻打我们?”雪维叹了口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强攻遥阜,城里的人能有太平日子吗?届时男丁强充为兵,即便攻下了城池,也只剩下一城老弱病残、鳏寡孤独,还有满天纸钱,哀嚎遍野。”
“六哥……昨日,是我……太冲动了。”
“你不是冲动,是妇人之仁,是因为你想不明白!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烧粮断路都是常事,你不是脑子不够用,是心思太重罢了。”
平凡百姓,只考虑一家数口,无饥馑之忧即是。文人墨客,考虑的是天下苍生,他们独有一份悲天悯人的情怀,故而也有无限的忧思。只可惜,这两类人个人的生死,亦或是苍生的生死,都掌控在第三类人的举手投足、甚至是笑谈之间。
夏邯、雪维,无疑都是这种人,雪宜生为江南王的弟弟,也终究注定要做第三类人。雪维也是文人,他未尝不懂小弟心中的郁结;但他夏雪维不只是个文人,还是手握重兵的将领,他自然理解,战场之上生死一线,他手里握有千万人生命之重,要纵观全局,权衡取舍,因时制宜。然而,雪宜只是个文人。自古出色的文人少有几个身居高位的,因为文人有文人的一腔热血和执拗之处,所以玩不了政治,更不懂征伐。
雪维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俊美少年漠然地站在一片尸骸血海之间,看着是这么孤立无援。不自觉抬起手来,轻轻拉起小弟的手,他一惊,竟然如此冰凉,冰凉地没有一丝温度。雪维捂住他得手,语气温和了几分,说道:
“打天下,靠的是金戈铁马;治天下,靠的是文教农桑。可惜你我生逢乱世,满眼尽是无奈。如今的世道你该明白,各地诸侯四起,你以为大哥凭什么让江南偏安一隅,远离纷争。我江南物阜民丰,周围谁不虎视眈眈?说到底,还是靠强权,靠铁腕。十年休养,十年安宁,没有兵强马壮,没有文臣武将上下一心,哪里得来这块净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今日出兵,也是大势所趋……”
“哥”,雪宜轻轻唤了一声,点点头道“小弟知道。”雪宜浅浅一笑,一片战火与戾气仿佛在这一瞬间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