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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


  •   “残余全部兵马集结,只等主公号令!”

      雪宜刚想开口,萧靖一挥袖制止了他,转身,登台,拔剑,剑指天涯。

      “我萧靖,一不敢忘军师舍身相助之恩,二不可愧于比肩而战的袍泽之情、朋友之义,哪怕战死,也不做出卖朋友、忘恩负义的小人。下面一众将士,也有高堂妻儿,若还是仍有愿与我死战守城的,拔出你们的刀剑,随我登上城墙,让敌军看看我冀州汉子的血性!”他的每一个字,都自丹田而发,振聋发聩。

      “三军将士,誓与主公和军师共存亡!”

      “三军将士,誓与主公和军师共存亡!”

      “三军将士,誓与主公和军师共存亡!”

      当一个人无所畏惧的时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勇士。雪宜静静扫过列阵的每一个士兵,他们大多负伤挂彩,泥水与血水模糊了他们的样貌,只有那一双双眼睛,一双双同样的眼睛,如同秃鹫在绝地反攻前那样可怕。那些眼睛深深相信着台上这个男人,哪怕他可能不能为他们带来胜利、带来富贵,但有一种东西,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追随。若非这两年身在萧靖心中亲眼所见,他一介书生或许从来不会有机会懂得什么叫战场铁血、什么叫军旅豪情,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过命的交情,为什么一个人能为了他所坚信的、所追随的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而今天他该感到幸运,因为没有一个人提出要交出他夏雪宜一人去换众将士的命,因为他也成为了这种深入骨髓的羁绊中的一员。那震天嘶吼的口号声中,将士们高喊要与他共存亡。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铮铮铁骨,一片丹心。

      不断有人冲上城头,不断有人被抬下城墙根,不断有人淹没在硝烟里,不断有人被掩埋在黄土下。整整三日,在江南军的围攻下,萧靖和他的士兵凭着胸中一口气撑着,硬是没让他们踏进城池半步!

      整整三日,冀州军几乎死伤殆尽。城外的人明显未曾想到他们居然这么顽强!如此打下去只会徒增损耗,雪维何尝不明白他只需围而不攻便可待其弹尽粮绝,只是他不甘心自己几倍兵力居然迟迟还攻不下一座陈方城!但他是一军主帅,他知道不能一直疯狂下去,终究还是选择了围守。

      陈方城被围一月半有余,俨然已经化为一座死城。民房被投石压垮,百姓人人自危,藏躲不敢出,在这座一切机能都瘫痪的城中,米粥越变越稀,遍地可见战死将士的尸首,以及尸首边上争抢那一点吃食的丧失理智的暴民。血腥气弥漫,全城笼罩在死亡的恐惧当中。

      够了,真的。

      夜半,煮酒尚温。萧靖踏进雪宜的暂居的府衙小院,不知是院落景致的缘故,还是那院中之人的缘故,任院外兵荒马乱,哭号遍野,只一踏进这里,便觉心静下来了。

      “你来了?”他的语气一如往常那么温和,只是指了院中桌边石凳,萧靖愣愣地坐下了。

      “伊儿,你先进去吧。”雪宜并不敢看她,只见穆伊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但终究还是一点点抽离,直到松开了他冰凉的指尖。

      待穆伊关门进屋去,二人还是半晌无言。

      敛袖,斟酒,雪宜只是云淡风轻地开口。

      “让我去吧。”

      萧靖缓缓抬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此刻回去还有命在吗?又或者,不该用‘回去’二字,因为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归处了,它只能是你的葬身之地你不明白吗?哪怕没有任何立场可言,就作为萧靖个人,也绝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

      雪宜的手,轻轻地有些颤抖,他把手往袖口里缩了缩,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纵观此刻局势,我们已无胜算,不过是困兽之斗而已。你若坚持,便前途尽毁,你若让我一人去,便还可撤回黄河以北休养生息、徐图再进。得失之间……”

      “得失?”萧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不要跟我说什么得失!不要到了这个时候再学起谋士说客分析利弊的那一套虚伪说辞,萧靖心中早已当先生是挚友,若你懂我的性情就不要在生死关头还强装出冷眼旁观、冷酷无情的样子!”

      就像被戳穿一般,雪宜下意识双手捧着温热的酒壶暖手,轻声问道:“那你……若就这样结束,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不甘心……也许吧。只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争天下这场局岂同儿戏?萧靖技不如人,不能不甘心。”他这话里,满是英雄末路的苍凉感,说罢,复又自斟一杯,豪饮而尽。

      “可我不甘心!”他的声音里竟带了一点颤音,“过去我执拗于自己的自怨自艾时,甚至想着哪怕是死了也没什么的,终究没人在乎我。可如今,我却拖着你,拖着全军将士来给我陪葬,不是你萧靖技不如人,是我夏雪宜技不如人。其实我早就该劝你答应六哥的要求,我们出不去了,那些将士都是为了我白死的!可我不是圣人,我被你们情义感动,并且我内心并不想回去,我知道有什么下场,我并不想死,所以直到今天我才……”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才说几句竟喘息起来,“这是,雪宜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不想死,意识到自己还有想做之事,还有牵挂之人,才会这么不甘心。可见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醉心琴棋书画,研读佛经梵语,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双手捧起酒杯,闭上双眼,猛地灌了下去。因为肺疾的缘故,这酒他素来是不喝的,这股热辣辣的痛感烧着了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只一小杯,便觉又热又胀。他苦笑,擦拭嘴角。

      这酒,就像要把人活着的艰辛全部镌刻在骨头里。

      “但现在,我必须去。因为你们是为了情和义而以身相护,夏雪宜承蒙你看得起拜为军师,也有该担的职责。六哥的性情我信得过,他说会放你,就一定会做到。”

      “夏雪宜,我说过了,绝不会让你去送死!”萧靖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仿佛要抓住什么,直勒得他青筋浮现。

      “萧靖!”不只是烈酒太浓,还是他终于绷不住自己的情感,嗓音沙哑中带了一丝哭腔,“你清醒一点!那么多人奉你为主,性命交托,现在不容许你意气用事!想想这三军将士何辜,全城百姓何辜?竟要陪一个微不足道的夏雪宜饿死在这陈方城之中!”

      萧靖刚欲开口,突然一阵眩晕,眼前发白。

      “你……”

      “我在杯中放了一点迷药而已,明早你就无碍了。”

      “你不能……不能去……”

      “平民晋升之策的法案好不容易才展开,青州北地的商贸往来规划也百废待兴,你还有你该做之事,而那个让我又想念又畏惧的地方,那些让我爱恨不得的人,就由我自己去面对吧。”

      只听完这一句,萧靖便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当穆伊推开门的时候,雪宜只是不敢看他。从草原篝火大会上的惊鸿一瞥至今,不过几个月光景而已。他迎娶穆伊绝非出自本意,他们成亲本来只是一个带有政治色彩的交易。可是所谓爱情,总是心不由己的。他早已深深爱上了那个爽朗可爱的草原女子,在草原上朝夕相处的日子也许是他十九年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当他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时,只觉心口如同堵塞了万顷洪流那般难受,她如每个妻子那般眼中饱含泪水,但又带着她独有的坚强与大度,微仰着头用力睁大那双好看的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面对萧靖他可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以义正词严,可以强迫威胁,他可以伪装成那个面不改色的夏雪宜,可是面对洞悉一切的妻子,他竟只得木讷无言。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冲进雪宜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你会阻止我吗?你在为我而哭泣吗?

      我一定是个很差劲的人,很自私的人,因为即便是生死抉择,我也没有把自己的妻子考虑在内,我只做自己该做的,何曾想过那个女孩只嫁给我三个月就要分离是多么的悲哀!

      雪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搂上她的腰,嘴唇抵上她的耳垂低语,声音轻得好似刚一出口便要随风散去一般。

      “穆伊,我也许骨子里是个无情的人吧。我的童年,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我不知何为家,何为家人的温情,直到六哥开始带我读书,才有了兄弟,可如今,连兄弟这层上我也是失败的。我娶你,也许太轻率了,因为也许我根本不懂爱,不知道怎么为人夫,甚至有一天为人父。我花了十八年时间都没找到我在我的那个家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最终还是离开了。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命如浮萍,身无归所,本就是不配有一个家的。得到你是我意外之喜,有一天再失去你是我逃不开的宿命。也许真如道士批命所言,我生来不幸,故而卷入我生命的人,并没有几人是快乐的。”

      穆伊只是更紧的抓住他,本该是他安慰妻子的,然而这个有力的拥抱似不为寻求保护,却为保护他而存在。

      “你不是我,你不能……轻易否定我的快乐。你又怎么知道,那些卷进你生命的人,尽管遇到了坎坷和伤痛,却仍然没后悔相遇过呢?”穆伊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濡湿的睫毛,清澈的眼眸,她轻轻捧起雪宜的脸,说道:“我不会去阻止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正如你允许我提刀上战场杀敌时那样,你知道我是属于那里的,尽管担心的要疯掉还是放手了。今天我也一样,你有你决定要面对的事,有你的战场,你依从本心去做了,但也别忘了,还有一个为你担心得快要疯掉。所以……”她给了对面的人一个微笑,月光下,格外动人,“所以别让我等太久,千万要记得早点回家。”

      许久,他只发出了一个弱不可闻的气音。

      “值得吗?”

      “你我是夫妻,我爱你啊!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穆伊握上他的手,十指交扣,能清晰听到脉搏的跳动。我原来说过,无论什么地方,我会永远陪着你,可是偏偏这么巧,直到前几天才知道大意到连自己怀有身孕都不知道,我不能陪你去了,但我可以等你回来。

      当月亮一寸寸被乌云吞噬,夏季的闷雷响彻中原大地,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趁夜出城,似要逃开一场倾盆大雨,但却终于被最初的雨滴追上。

      城墙下,陈彧长揖俯拜,眼中似也有泪水。“我会谨记先生的嘱托,万望先生……保重!”说罢,再拜。

      雪宜瞥了一眼城门外的魏沅,六哥手下的大将亲自而来,想来六哥算准了他必会今夜出城。他自嘲笑笑,如此看得起小弟,难不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还跑得掉不成?

      雪宜抬头望着暴风雨前的天空,压抑得喘不过气。

      “伊儿,那天还说有什么消息告诉我,是什么?”也许能再跟她闲聊两句,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穆伊愣了一下,只是调皮笑道:“虽然只是小事而已,不过我现在偏不说,给你留个念想吧!等你回来再告诉你。”

      他强扯嘴角笑了一下,转身伸出双手,任由兵士把他绑了,再不敢回头。

      这样也好,只希望,我还有能听到答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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