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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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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淡紫色里衣,外衣随意披在肩上,六哥未曾束冠,一头黑发随意系在身后,一把掀开帐帘,大步而来。雪维习武之人,骨骼棱角煞是好看,衣袖宽宽,没有消瘦羸弱之态,倒显得风流俊逸。如此披衣趿鞋而来,想来是自己扰人清梦了。
想想自己有多久没见到六哥穿成这样了?从前在夏府,六哥夜读之时,若遇到有所悟亦或是有所愤之处,便顾不得要扰人清梦,必得跑到他的离园把他弄醒,酣畅漓淋对谈一番才算痛快,有时说罢肯放他去睡,有时说到兴奋之处,或拽他起来读书,或拉他下棋,或是弹奏一曲让他箫声相和。纵是不得好睡了,但自己也兴致所在,不失为一桩乐事。而如今,半夜骤起,竟是为了惩治一个刚刚抓到的叛徒,真不知心里作何滋味。
眼前的背影只停留了一瞬,下一秒雪维反手抽出属下腰间佩剑,剑指小七咽喉。他一袭白衣跪在地上,耳边充斥着暴雨狂烈炸响的噪音,仿佛这场雨,要燃尽夏日所有的疯狂。
血珠,轻轻划过白皙的脖颈,在衣领染上几朵鲜红。并不觉得疼,只有宝剑的冰凉感那么真实。
当宝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的时候,他才看清,六哥脸上的痛苦。他本是天之骄子,若真能不食人间烟火,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话,他的脸上就不该出现这样的表情。小七何德何能,让完美聪慧如六哥,把全部作为人的情感与偏执虚耗在了自己一人身上。
雪维一把拽过眼前的属下,卷起他的衣袖,黑色狰狞的烧伤上是刚刚结成的血痂,皱巴巴的皮肤上爬满丑陋的烧痕。这是那一战留下的痕迹,是他的杰作。
红烛,燃了一夜,将尽。
红蜡一滴滴落下来,是逝者的眼泪。
雪维盯着烛光半晌,突然扯过小七的手,撸起他的衣袖,竟不顾剧烫抓起桌上滚着蜡油的红烛,把那火苗死死按在了小七细嫩的胳膊上。他本能地要抽回手臂,却被六哥死死攥住手腕。火苗在他白皙的手臂上跳跃着,焚烧着,这样的煎熬下他的身体开始抽搐痉挛,臂上烧得发黑,蔓延开来,烧裂皮肤,划开皮肉,“唰”地一下,烛火被按熄在他臂上。雪维手中的红烛几乎快要化成一滩热蜡,同样严重烧伤了他自己的手。
“六公子!”属下们吓得惊叫,急忙开始招呼随军的大夫。
雪维只是失神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掌,看着地上跪着的痛到所成一团的小七,慢慢闭上眼睛,背过身去,毫无表情地吩咐军医道:“先给他看看吧。”
雪宜只是木然地望着雪维手掌上的烫伤,大口喘着气,任由军医摆弄。
侯爷对我,猜忌、提防,把我当成他的一件东西,平时他可以肆意利用、伤害,真到要失去时却也舍不得,是以阴晴不定,忽而残忍暴虐,忽而又突然示好。他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可以恣意妄为,随便处置,当看到这件东西对他的忤逆超出了他的容忍的时候,侯爷也许反而不觉得生气了,只要抹杀了便是。可六哥呢?以你的性子,既然去年枫林中说出断绝兄弟关系的话,就不该在陷在情感中还对我有所牵挂。可见是外表冷漠,内心多情。人只会对在乎的人和事而疯狂,此刻恨我之深,未尝不是昔日对小弟用情之真。我毁了夏雪维的潇洒,把拉到常人都会有的偏执之中。你拿红烛烫我,却也深深伤了自己,可见你我兄弟之间,此刻无论再做什么,都是两败俱伤而已,或是伤在身上,或是伤在心里。
雨夜,淹没了蒸腾的暑气,似要浇灭人心。
雪维又能拿他怎样呢?多少年不曾有过了,眼里竟饱含泪水。
许久,他只吩咐了一句,“五更拔营,班师回府吧。”
囚车,镣铐,他望着被木栅栏隔断的天空,暴雨随过,却也还淅淅沥沥,云层之上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雷声,似是老天在低声哭泣呜咽。
他伸手接着雨滴,问身后的人道:“白羽,你还是来了?”
那个如影子般的黑衣侍卫,正与他隔着囚车的木栏背靠背盘膝坐在车沿上,他嘴里叼着一枝狗尾草,双手交叉在袖中抱着一柄细剑,把手中的外衣团成一团塞进囚车扔到雪宜脑袋上,“盖着吧,你这样的身子淋雨会早死。”
这张臭嘴,真是……罢了,我本想放你自由随你而去,但看来你不打趣我也活不下去,就让你接着跟着好了。
公子,夜翎的人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执行任务了,就该死了,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怎么正常地活下去。对我来说,护卫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很有兴趣在一旁看着,看你这辈子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那之前,我就一直陪着你走下去吧。
江水,浩浩汤汤,一往而东,过千仞而渺苍茫。
上次过江北去,是被送去做人质,这次回到江南,更是镣铐加身,命途多舛。他呆呆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心里叹道:也许这就是所谓‘顺流者昌,逆流者亡’吧!回想三年前,他一定想不到自己有一天鼓起勇气做了逆流而上的小鱼去看外面的世界,却依旧还是溺死在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池塘里,永生永世都出不去。
头脑发昏,眼皮发沉,凉气似在肺里打转,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每年秋意渐起时,他活着的目的就是努力在咳喘的病痛中熬过即将到来的冬天。每年春暖花开时,他便可以庆幸着自己又活过了一年。千里辗转,战场奔波,大悲大喜,生死抉择。其实他的身体早就该撑不住了才对,方一过江踏入江南故土,累积起来的病痛便蹿上头来,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潮红,高烧之下,整个人忽而晕沉迷茫,忽而又轻飘起来。哪怕白羽一直“公子,公子”地唤他,也渐渐听不真切了。
“六公子,下面士兵来报,说七公子……”魏沅被自家主帅一瞪,赶紧改口道:“说人犯病了,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雪维听了下意识一拉缰绳,白马一个漂亮转身,向队伍后列赶过去,魏沅摸不着头脑,只得赶紧跟上。
雪维亲眼看到囚车里那个瘦削的身子时,竟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就靠在角落的木栏上,似乎若没有支撑,便要倒地不起。这样的小七他太熟悉了,安静柔和的轮廓,病中软软的身体,印象中一年里一半时间他都在被大病小病缠着,好的那一半时候,还免不了一顿家法打到卧床不起。也许只有他病了的样子才让雪维觉得这是当年那个七弟,而他作为冀州军师站在三军阵前的样子,辗转在自己皮鞭下却仍旧耿直了脖子不肯屈服的样子,跪在帅帐里坚定决绝的样子,都陌生得让他不认识,甚至让他觉得有一丝可怕。
“魏沅,命你率领三军,返回铜陵城外驻地,安排后续布防事宜。”雪维的声音冰冷,带着一贯的不容抗拒。
魏沅正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雪维命人另牵一匹马来,打开了囚车镣铐,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羽,抱他上马。”雪维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吩咐一句,一挥马鞭,示意白羽跟上,便驾马欲走。
魏沅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下马拽住雪维的缰绳,单膝跪地道“六公子不能这么走啊!主帅撇下三军而走,等同叛军之罪,不管六公子有什么缘故,也等带七公子回去见侯爷再说吧!现在真的不能……”
这个彪形大汉,被马上那人的目光逼迫到抬不起头来。想来真正的威严,不在声高,不在严声厉色,只是那种气场,让人不敢仰视。沉默片刻,他只能缴械投降般把诸多劝谏咽回了肚子里,沉沉道了句“六公子保重。”
“你不必难做,稍后我自会回去解释。”雪维只扔下这一句,便公然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带着白羽和小七扬长而去,一众将士,傻了眼站在原地,竟没人敢对他的行为质疑半句。
哪怕是魏沅这样的武夫也心里明白,擅自许下约定,放走萧靖,撇下三军,携人犯私逃,这事情,算是真的闹大了,大到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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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鸣蝉,深林,古寺。
“他怎么样?”
“哎!我觉得我作为你的朋友实在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家父被侯爷处死的时候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这个罪臣之子非但没有学乖,还巴巴为了六公子一句话就跑到这郊外的古寺中来给另一位正在叛逃中的犯人治病!好呀,真是太好了!”
“我问你,他到底怎么样?”雪维一手攥着拳,压低了声音问他。
沈季臣一边翘着腿给雪宜搭脉,一边颇为无奈地说道:“小六啊,你觉不觉得,我作为你的朋友,出了这么多事,非但没跟你绝交,还呼之即来,实在可以称作是仁至义尽了?”
“我现在没空跟你废话,到底有事没事?能不能治?”
季臣见他是真着急,也不再逗他,只是正色道:“怎样才算有事?怎样才算能治?要说退烧,现在还不严重,一剂药下去能有些效用,但他这个病我想你最清楚,这么多年,你也算遍访名医,满世界地找灵丹妙药,可惜结果如何呢?年年冬天像过鬼门关似的折磨,一年重似一年,若非上好的大夫看着,上好的药材吊着,他也活不到今天来惹你生气了。”季臣只是写了张方子随手丢给白羽,打开药箱,取出银针,使唤着身边戳在地上愣神的木头人,“别杵着了,衣服解开,扶他起来一点。”
雪维半坐到榻边,一时竟不知道怎么下手。兄弟二人许久没这么亲近过了,此刻他昏睡中仍是紧皱眉头,似是百般不适。雪维只得很轻柔地扶起他,总觉得这么单薄的身子,手一用力,便要伤到他。
季臣见雪宜臂上的伤疤,刚要问,又见雪维掌中也有烧伤,只是摇了摇头,骂道:“一对傻子!”
待到施完针,雪维还是维持着把小七半搂在怀里的姿势,给他盖了禅房里的青布薄被,一手轻轻拍着,面色上却冰冷得未有丝毫缓和,眼睛也不曾看他。
“季臣,治好他,我还有话要问他。”
“其实,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自己不明白吗?小七我也算是看他长大的。一个温柔,却并不软弱的人,一旦较劲起来,脾气也会跟你一样的倔强,你还想问什么的?我想他的行为已经告诉你,再问什么都没用了。若留着,便恨他恼他,若扔了,又舍不得。雪维呀,你已经不像你了。我曾经以为你是不会被这种情感纠结所牵绊的,如今看来,倒不如一开始就放他自生自灭的好,不用费心教导,不用操心他的病,不用为了他跟你大哥翻脸。江南的地界上两天之内侯爷必然找得到你们。我劝你,不如放手吧,就当没这个人,自己也好过一点。”
雪维并未回应他,只是继续问他:“季臣,怎样才能治好他的病?”
“你呀!”季臣叹口气,许久,望着香炉中的悠悠升起的檀香,窗外钟声回响,眼前的墙壁上刻着佛门偈语,当众一个大大的“悟”字。世人心心念念求佛祖保佑庇护,求修心修身,可红尘众生中真正能悟的又有几人呢?
“小七的病是治不好的,你也不用巴巴地问我。你家那个算命的道士说他祸害亲族,说他命带孤煞,说他命里有劫活不过二十岁,我虽然算不出前两样,但命不久长倒是不假。肺虚气弱,先天不足,哮喘频发,加之这两年遭遇种种,常人的身体也难以承受,何况是他?如果像从前那样静心将息调养,尚可续命。若再折腾下去,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
“知道了。”方一开口,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你先让他醒过来吧,在大哥找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