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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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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座上传来,穆尔顿王爷一脸不可置信,仿佛萧靖他们的出现就是一个笑话,“萧将军,萧刺史大人!你也太大胆了!就凭你带着三四十个亲兵也敢闯入我的领地,你是找死!”
萧靖抖抖衣袖,边掏出几封信笺边说到:“萧某并非不请自来,王爷请看这个。”
穆尔顿王爷拔刀挑起信笺,目扫三行,瞬间呆住。
“这可是穆尔顿王爷所辖族人的手笔吧?也是王爷所辖苏拉庆草原牧民的无奈之举啊。去年一年北地苦寒,又逢大旱,这草原的边际又不知退后了多少里地,往日牧草鲜美牛羊成群,如今只剩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这条长河末端即便夏季也枯水断流,王爷这片中心驻扎之所还能过得去,那一大片部落里地位低微的氏族望着无边的大漠和饿死的牛羊实在没了活路,就只好不断南迁到长城底下还算温暖的地方,奈何食水不足,饿死一片。守将驱赶,反遭抵抗,无奈之下动了刀戈。这不?不断有王爷部落里活不下去的胡人射书信于长城城楼,投降归顺,愿为苦力,只为得到水源和食物,才好生存下去。长城脚下难民淤积过百,尸体无数,萧靖虽不敢接着他们,但心有不忍。王爷你看,萧靖该拿他们如何是好呢?”
穆尔顿王爷死死攥着拳头,将祈求食水的信笺死死按在案子上。想他的部族是距离长城最近的,无论出于通商还是作战的需要,族人里通汉话的人几近十之七八,与汉人亦敌亦友。连月干旱,去年冬天又格外寒冷,族人苦不堪言,冻死牛马不知其数。偏偏又恰逢胡国国君过世,新国君对待他这一族格外苛刻,几次三番求取粮食而不得,写信请求迁徙到水草丰足的地方也被以镇守国境不得擅离而驳回。看来新国君是既想利用他部下骁勇善战进攻中原又恐怕他势力做大,自己眼见族人受难,刚与座下的得力干将商量企图再攻平朔,挺进长城掠夺以解燃眉之急,谁知这跟他打了半辈子仗的萧刺史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了?!
“萧靖,你们汉人讲:明人不说暗话。本王受不了汉人磨磨唧唧的性子,你给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若不合了本王心意,我只管攥着你的小命去长城南边换粮食去!”
“王爷稍安勿躁。此次前来,不过是想与王爷做一笔两相得利的交易。”雪宜一身雪色衣冠,站在一帮裹着兽皮貂裘的大汉之间显得格外清瘦,方才被萧靖挡在身后,众人没注意到这个安静而温润的南方男子,此刻仔细一看,端得是眉目如画,静雅而清淡,却又不失骨子里散发出的不容侵犯的威严和淡淡傲气。穆尔顿王爷也不知怎得,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三年前长安城教场比武中被查克奇弯刀指着脖子都丝毫不为所动,并指挥几个小兵以擒拿术巧胜自己爱将那个少年!
“夏……雪宜?本王记得你。”
雪宜也是一惊,怎料当年一面之缘,穆尔顿王爷竟还能记得?
“我们胡国人,只记得住胜者的名字,虽然你自己并无功夫在身,但本王姑且承认你是个有本事的。有何交易,不妨说来听听?”
“双方签订合约,止戈为武,握手言和,以萧公所辖冀州及青州、豫州数城所生产之粮食、布匹,换王爷的精良战马,双方民间商贩可在城外交易通商,开放长城以南平朔城以北的荒坡和草原,允许王爷部落中的牧民在长城里放牧。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哈哈!你出粮食换马匹,还这么大方让我们过长城去,哪有这种好事?就不怕本王挥军杀到你们汉人的土地上去吗?何况我不听国君的命令私自与尔等结盟交好,就不怕其他的部落首领前来讨伐吗?”
“王爷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如今被国君孤立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加上塞外不比中原,耕种劳作,虽也是天生地养,但尚能温饱,若在这茫茫草原失了水源草地,那就断然没有活路了。雪宜看得出,若是逼急了王爷,只怕王爷会做以卵击石的打算,妄图再攻我汉人的坚墙利壁,粮食水源都难以保证,究竟有几分胜算王爷心里明白,左右是攻不下来,长年累月的打完了仗,议和所得的还未必有今天我们给您的多,未免百姓生灵涂炭,还望王爷再三考虑一下。”
雪宜说得胸有成竹,外交场上,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底气不足,就一事难成。其实现在最不希望边关有战事的是萧靖这方,穆尔顿王爷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萧靖不行,天下诸侯蠢蠢欲动,城头旗帜变换,难保哪天就要打起仗来。自大庆推翻之后,形势愈加严峻,东边青州有昔年与六哥私交甚笃的常衍常子生,西边并州四分五裂战事不断,南边豫州的领土正对上了夏家的地盘,这也正是雪宜最发愁的,如果此时北方胡人再挑起事端,那腹背受敌之下,必死无疑。与其说是未免百姓生灵涂炭,倒不如说是未免四方群起而攻之置自己与险境,这才趁着胡国内斗和大旱的契机欲图摆平边患。
“本王怎知道你有没有诚意?”
萧靖轻蔑一笑,左手一挥,便有人抬上三箱金银珠宝,金光璀璨,价值连城,活生生让胡人口水流了下来。
“一点见面礼,给王爷赏玩。”
“哈哈哈哈!好!好!好!痛快!那些政务容后再说,都可以商量,我们今日先喝他三大白!来人,拿酒碗来,上最好的炙羊肉,最肥的羊腿,献给萧大人先吃!”
萧靖心里明白,胡人狡猾多端,想来是拖延之意,未必答应,先好酒好肉地招待着,之后再与臣僚商议。雪宜不禁皱了下眉头,看来萧靖说的不错,与胡人打交道他那套唇枪舌剑的辩词未必有效,倒不如金银来的痛快,只得稍后再与萧靖商量。
众人落座,收了刀枪,酒过三巡,只听一个雄浑沙哑之声道:“王爷,查克奇当年输给汉人,一直想要雪此奇耻大辱,今天虽不知南方夏家的人怎的成了萧将军座下军师,但仍要比试一番,才肯罢休。”
萧靖暗道不好,怎的忘了当年这茬。雪宜身子虚弱,一路上已经累得不轻,禁不住什么折腾了。
“本王准了!夏先生,我们胡人的规矩,败者遇上胜者要让路而行,若要报仇,必得接受,不能推辞。”
雪宜缓缓起身答道:“王爷,我们汉人的话讲,不争浮名,不慕虚荣,在下无须查勇士绕路而行。何况上次乃是侥幸,在下不善动武,若真要比,只当雪宜输了这一阵吧。”
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只怕刚一上场就被查克奇掰舍了,穆尔顿王爷故意劝道:“娱乐一下宾客也是无妨的,权当助兴!”
萧靖起身,顺手抓了大帐里挂着的一柄宝弓,“王爷的弓箭果然不凡,不如让我射几箭给王爷祝酒,若侥幸胜了查将军,就把这宝弓赠与萧某如何?”
“好!”一男子头带银环,身披银狐大氅,站出来道:“我乃父王长子穆尔顿百莱,我与你比便是!只可惜射箭早已看腻了,不如加些花样如何?”这小王爷随手抓起一个歌姬便拉到帐外一木架子上命人绑住,并于其脚下点火,任由那胡国美女吓哭得梨花带雨惊慌失措也不理,搭弓拉箭,十箭连发,飞矢划过那美女身上的绳索,精准无误地松了绑,歌姬这才连滚带爬地从火架上跑下来,瘫软在地上,被士兵脱了下去。
突然来如此阵仗,确实把雪宜吓了一跳,尽管箭无虚发,但那女子被绑缚的脖颈手臂等处仍不免被飞矢划伤,留下一串红色血珠。
“萧刺史,请吧!”
萧靖笑笑,“这点把握在下还是有的,借小王爷的歌姬一用。”
“本王的歌姬,凭什么借给你用?你不是有把握吗?只管用自己的人当靶子!”他一脸看笑话的表情望着萧靖,又指着雪宜道:“萧大人,从前听父王说这位书生很有胆识,被查克奇指着脖子都不带害怕的,不如,就拿他当靶子如何?十箭之内,若是射不开绳索,也不必觉得扫兴,大烧活人下酒,也是极好的!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雪宜面上更退了几分血色。塞外部落之野蛮无礼,行事作风大不与汉人相同,从前只得耳闻,总觉得杀人嗜血之说有夸大其词,今日见小王爷猛地抓了歌姬当活靶眼睛都不眨一下,已是吓了一跳,此刻没曾想自己竟也成了蛮族愚弄取乐的对象,眼里攀上一丝怒意,眉头微锁,瞪着穆尔顿王的眼神也变得凌厉。
“汉人治国,隆礼重法,夏先生既是萧靖座上之宾,亦是一军之师,怎能受捆绑于木架之耻辱。”萧靖嗓音低沉,明显是强压住胸腔中的怒气。
小王爷大笑道:“那更好!我们不绑着夏先生,正好看看他对萧刺史有多忠心?是吓得屁滚尿流而逃,还是真能纹丝不动地等着萧刺史射满十箭?”罢了又惺惺作态地说:“萧刺史不必勉强,若是担心部下有所损伤,大可……”
话音未落,雪宜一把上前扯过小王爷腰间玉环,转身挥袖出帐,站在木台之上,一手举起玉环,“何须十箭?我主只要一箭穿环而过,让小王爷开开眼界便是。”
温润的嗓音,却是难掩的霸气,音不在高,掷地有声。
“好!有胆气!点火!”穆尔顿王高喝一声,扔了手中酒杯,大笑不止。
萧靖本来还在思量如何推辞,然势之所迫,恐再耽搁火随风势真会伤到雪宜,一个翻身跃起,弓步开立,引弦后撤,眨眼之间,箭已在弦上。
萧靖看着那人微仰着头,目光低垂,心沉如水,面色恬淡,修长白皙的脖颈旁玉环随风轻摆,紧紧捏着玉环的手指骨节分明。
看来是容不得一点失手啊!他心里不禁想笑,这人的脾气也算是多番领教了,平日里温文尔雅,可一旦惹了他,这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倔强便让人不得不为之一振。夏雪宜啊夏雪宜,萧靖平生所见的书生都是满口大仁大义诗书礼乐、动不动就看不起粗人,总是好为人师的,一到生死关头却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再蹦不出一个字来。可你呢?正好相反。也不知是太信得过萧靖的箭术呢……还是真不怕死!
红,火。白,衣。帐内紧张的气氛惹得人躁动不安,可任凭烈火怎么撩拨,只要穿过凡尘慌乱,看见那个静若深潭般坚定的眼眸,便使人安静下来,再也不会动摇。他就是那样一个存在,无论败走乱军之中还是得胜歌舞赏宴之时,总有一个人让你看一眼便安定下来,只觉世界分外清明。
夏先生,你若稍一挪动,我这一箭便可能要了性命。你,相信我吗?
“嗖!”离弦,飞梭,手稳而弓定,箭矢擦着雪宜的指尖穿环而过,他却彷如入定一般沉稳,哪怕利剑射过来也未有一丝移动,一双秀目直勾勾地盯着这一箭,未有一丝眨动。
玉环为箭气所伤,爬满裂纹,应声而碎。
“萧刺史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昔日在长安便见识了你一手三箭的本领,不愧是让我帐下勇士久攻不下的头号大敌啊。我儿确实逊你一筹。”
“雕虫小技而已,不登大雅之堂。”
雪宜缓缓走回大帐,端正一礼,“王爷见笑了,今日之事,只为娱宾,无须在乎胜负。”话音一转,“实则边关战事亦是如此,何苦非争得胜负,若求共存,岂不美哉?”
“本王不喜欢打平手,只喜欢打胜仗!不杀他个片甲不留就不痛快!”
闻言,雪宜冷笑一声,口气带上几分威胁,“汉人前有张骞出使,后有昭君出塞,无不以和为贵。这就似乎给王爷留下了汉人骑射不精的印象,实则如萧公之武艺者比比皆是,不过不以好战为生罢了。王爷可别忘了,霍去病打到了匈奴腹地,扫平狼居胥山,连古时浑邪王故地也被化成大汉四郡。陈汤上书元帝,‘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今日虽不复汉室之统一强盛,然血统犹在,义气长存,胆敢有人进犯长城半步,汉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雪宜将破裂之玉环再狠狠摔在地上,复又一礼,退回席间。
所谓博弈,大概就是如此。外表恭谦守礼,实则言语之间,已让对方失了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