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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章 ...

  •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华灯初上时,熄了万家灯火,只此苏水河畔,红烛帐暖,画舫船只往来,不时一串低吟浅笑。乱世之中,不闻金戈铁马铮铮,反得此靡靡之音醉人欲仙者,莫过于铜陵城内风华烟雨楼了。

      拨弦,勾挑。指尖拂过玉琴弦丝,仿佛也沾染上了蓝天暖玉的温凉。

      只见那女子一身红衣广袖,纤腰紧束,弱柳扶风,眼角含笑,眉目间独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年过二十,粉黛略施,不重烟花风俗之气,反是一种动人心魄勾人心魂的惊艳。

      她翩翩起身,施施然飘曳近夏雪维身旁,玩弄着他的一缕黑发,促狭地挖苦道:“六公子这是怎么了?眉头紧锁,印堂发暗,两眼无神,满肚子里装得全是愁绪,”边说,便用冰凉的玉指轻轻划过雪维的脸颊,惹得人心里痒痒的。“我猜猜,莫不是……你那如花似玉的夫人刚刚诞下的是一位千金,未得麟儿,心里不痛快了?”

      雪维知道红儿故意在他脸上勾勾画画,还说这酸溜溜地话打趣他,一下也起了玩心,趁其不备,猛地一拽,便把人带到怀里,看着她非但不气恼,反而还挑挑眉毛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模样,不觉也舒缓了心绪,不似刚来时那般板着脸了。

      “你我多年的知己,如今见我心里不自在,非但不来开解我,倒要落井下石,你这老板娘可是在怪我常年出入你江南第一妓楼却从没付过一锭金子?”

      红儿一个翻身,玉足一翘,直接坐在了梳妆台上,故作不懂问道:“你不付钱不是一天两天,我也算认了这笔亏本买卖。现下只想问你初为人父感觉可好?还是跟你那气儿不顺的大哥一样想儿子想疯了不成?”说罢便一阵清笑,聪明如她,自然猜得出夏家男丁凋零,夏邯两个儿子都是庶出,一先天不足,目不能视,一不可教也,文武皆不通。此次雪维的夫人身怀六甲,自是阖府上下盼着一个小公子,偏偏天公不作美,让韩如水生了个女儿。只怕此刻府中人人面容带笑,心里不是滋味,夏邯那吹胡子瞪眼睛却不能发作的样子更是好笑,要说真正欣喜的,也只有夏雪维了。

      雪维不置可否地笑笑,自打去年秋天树林中与小七那一场冲突过后,策马狂奔踏雪回营,身寒心冷,只觉撕心裂肺般难受。且恰逢时事大乱,改天换日,一直军务政务缠身,忙于接管新收领土,他于公于私都是劳心劳力,也就是夫人诞下女儿这事还使他稍作开怀。

      他自斟了一盅酒,见一阵桃花冷冽寒香,便知是红儿的佳酿,也不抬头,自顾自说道:“你还不知我?我巴不得是女儿,如她母亲般冰雪聪明甚好,自是我掌上明珠,他日觅得佳婿,便了了一桩美事。”雪维轻摇着酒盅,又皱起眉头道:“若生为男儿,反要劳心劳力地教他读书习武,若是个不开窍的,他自己受罪我也跟着倒霉,你知我性子,最怕遇上榆木疙瘩,反而添堵;若是个头脑灵光的,即便今日对他掏心挖肺倾囊相授,明日羽翼渐丰,即便是血脉相连至亲骨肉又怎样,那满腹经纶还不知就如何白白付与他人了呢?”小六说着说着竟起悲凉之意,端起桌中桃花酒便一饮而尽。

      “哪儿有为父的这么说自己孩子的?往日只知六公子快意恩仇,潇洒俊逸,几时也自怨自艾起来了?”红儿知他明里暗里说的是小七,说夏雪维眼高于顶自是一点不错,旁人的事从不见他上心,可唯独小七那暗藏于温恭谦和的秉性中的灵气和才气,实在很难让雪维不喜欢。

      雪维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边饮酒,边懒懒地与红儿谈起当今局势,语调十分慵懒。“今日夜翎的探子回报,北方各诸侯也开始动作了。韩西原这个傻子还在长安城里拿着玉玺把玩呢!结果他宣布自立为楚王的当天,并州三股起义军便开始声讨他窃国不义,各地诸侯纷纷自立为王,虽还表面还认韩西原为盟军之首,不过既然大庆已亡,盟军也自然该土崩瓦解了。青州徐州打了起来,益州陈氏上位,各路不大不小的诸侯也开始冲着韩西原的长安去了,天下可真是热闹啊。”

      “六公子不分一杯羹,反而撤军回铜陵来找美人喝花酒了?”红儿轻轻篦着头发,拆下金箔银饰珠钗翠环,一头黑瀑倾泻而下,烛影里格外撩人心神。

      雪维不断给自己添酒,直到红儿白皙玉手挡在他唇边,才不得已停了往唇边送酒盅的手。

      “一同进长安,玉玺归韩家,荆州东部便拿给我们做补偿,王椽一倒半个豫州归了夏家。江北之地治理步入正途,对东南边地蛮夷分而划之的政策也算初见成效,汉人夷人混居,近年多趋于安定。夏家之领土已三倍于当年,且稳坐铜陵城向四周蔓延,驻军派官,如干之总条,身之使手,不比抛下老家去住长安城要好得多了吗?”他扔下酒盅,起身踱步至琴边,随手拨弄,音不成调,却见主人心中波澜。

      “红儿,你妓楼里来往商旅可有提及北方?”

      “冀州左右各地都不大太平,百姓有‘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换霸王旗’的唱词,连年战火不得将息,并州人相食,盗贼横行。不过冀州青州总体还算好的,你七弟一份新政政令把世家门阀踩在了脚下,北方各地奇人异士蜂拥而至,商贾云集,其间有看戏的,有唱戏的,还有周遭各地的难民涌入,想必忙碌非常吧!”红儿自然明白他说的“北方”是想问萧靖所辖的冀州与幽州、青州西部领土,妓楼消息灵通,她也略知一二。

      “是呀……”雪维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复低声叹道,“内政外事繁忙,偏偏密探回报说萧靖带了小七和亲信轻装简从,往昔日他做过四品将军的平朔城去了,像是要出塞外,谁知又是打得什么主意……”

      鞭子能抽开皮肉却抽不断血脉,割裂衣袖容易,真放下此情难矣。红儿服侍他宽衣就寝,放下床帏,枕边之人虽阖眼想要入睡,无奈诸事映入眼帘,久久心绪难平。

      放眼江南也该说是人才济济,可真正能让雪维说得上话的也就是他这个一手调教的小七弟了。智者之间言语切磋是何等乐事?昔日书房中一同读书论政的光景还在眼前,可惜已是时移世易,如今他再坐在书斋里竟有几分看不进去书去了,每读到酣畅淋漓处抬头欲与小弟畅谈,可惜坐在下首那个安静乖巧的小七弟已经不再,只余下一张矮几和两年前他翻读的书页。仔细算来,打从雪宜听从大哥的命令去豫州做人质开始,便再没回过夏府,再没进过书斋。此后种种,非人所愿,王椽狗急跳墙对小弟施以酷刑并把他悬吊于城楼以致两条手臂近乎残废,大哥为不失战机不耗费军力多日围困视小七如弃子,萧靖救了人夺了城池此后结盟便用计借走了他打了数场战役一时名动天下,直到现在,虽然还瞒着大哥但兄弟二人不得不割袍断义各归其主,这两年时间使二人渐行渐远。也许冷静下来想想,他最不能容忍的,不是什么德行大义背叛与忠心之间的说辞,只是他唯一疼爱的他一手带大的人,竟然离他而去。

      雪维面色凝重,双目紧闭,越想越是浑身发寒,只觉心口灌入冷风般沉痛冰凉。

      长关古道,牧草葱茏。自出平朔城关口,便过了长城以北,俨然换了另一番景象,红日初升,星燃苍穹,初晨时分,飞车疾走,扑面而来的是无边的草原和浩瀚的蓝天。

      雪宜挑帘回首再望边关,已依稀掩于风尘之间,几不可见。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往日只在书上读到,今日竟得一见,雪宜实是三生有幸,能跟着一览塞外风光,确别有一番悲凉与壮阔。”

      韩陆骑马在侧,一脸不解地对着车里发着牢骚,“原来公子喜欢这破破烂烂荒荒凉凉的鬼地方啊!想当年韩陆和哥儿几个追随主公驻守在边关,那可是吃尽了苦头。这一年里有九个月都刮沙子,张嘴吃土就饱了。那些胡国兵打来的时候还算痛快,可杀他一场,朝廷还赏我等酒喝,若是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娘儿们都见不着,哪儿有江南的花花世界好啊!一个个纤腰丰臀,秀色可餐。”说着,笑得憨憨的,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雪宜侧过头不去理他,换做过去是断听不到这些粗鄙之言的,不过这两年在萧靖身边混久了,韩陆这类的武夫既有真性情,也有真功夫,一旦掏心掏肺地把你当成自己人,便是十分好相处的。

      “咳,咳,韩陆……”萧靖略带警告地叫了他一声,萧靖知手下的人肚子里没装过墨水,一个个都吐出什么象牙来,早就再三提点他们收着点,别一激动就在雪宜面前失礼,好像显得自己也没有面子。谁知道起初还好,渐渐熟了之后,也就本性暴露了。

      韩陆大喊冤枉,“主公,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那阵日子天天想自己家那烧火的,想得手痒痒!”韩陆面部表情别提有多真诚了,气得萧靖喝他一声:“我看你是嘴痒痒,欠抽!”

      韩陆缩缩脖子,嘴里嘟囔着:“想自己家娘儿们都不许,也忒不地道了……”他抠抠鼻孔,望见萧靖脸色不错,也就是跟他开个玩笑,便又猛地一拍后脑勺,话题一转,兴奋起来,“主公……你呀,也就是嘴上厉害,咱们刚杀到青州去,那看见的可就比冀州繁华多了,该玩的、该乐的、美人、美酒您一样也没少了兄弟们的,也是知道我们这些粗人往日里卖命沙场也就为了享受享受这口。”韩陆搓搓手掌偷笑着把头凑近马车:“要不是有夏先生在不方便,主公也未必天天坐在帅帐里当君子了吧……”

      萧靖一伸手狠狠弹了他脑门一下,心想自己这帮兄弟也真是爱拆台,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都愤愤道:“赶紧好生骑你的马去,没事儿少凑上来!”

      “噗……”看着他难得窘迫的样子,早有人忍俊不禁,半掩着嘴笑出声来。这一笑,面如春水,暖上眉梢,格外好看。

      好不容易在那人的逼视下才喘匀了气坐正,故意正色问道:“萧大人面色不善,可是在怪雪宜耽误了阁下吟赏风月?下次还请务必不要为了在下圈在帐中做君子,只管率性而行,左右尊夫人不在近旁,当着在下一个男子,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萧靖抬手作势要打,刚来不及还嘴,便被韩陆截过了话头。

      “您说这刚打下几个城池就过了把好日子,军师这么神,那改天要是一直打过长江去,那江南的美女如云,还不……”

      韩陆话音未落,却见马车中二人突然怔住,萧靖手在半空,半晌才放下,雪宜先是愣愣看着韩陆,复而看看萧靖,最后低下头去不在做声,马车中的空气瞬间凝结,韩陆这才反应过来,没了声音,讪讪坐在马背上,忍不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暗恨自己实在没脑子,难得车马劳顿间调笑几句,都被自己的猪脑搞砸了。

      白羽本来只是坐在宽大的马车前端当隐身人的,一路上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此刻“打过长江”四个字一出,不用看也知道两个主子僵住了,他只觉后背嗖嗖吹冷风,巴不得自己真的消失了算了。

      二人一路无话,各怀心事,也不说破,周围以韩陆为首,不过三四十骑,策马扬鞭,向大漠深处绝尘而去。

      约莫又一日半的路程,戈壁将尽,长河状如银带,盘踞于天边,绿野依稀可见。这片河水下游的草原便是胡国穆尔顿王的领地,也是距长城最近的驻兵部落,骁勇善战,野心勃勃,常年侵犯边关,各有胜负。远远数点白色圆帐,星罗棋布,帐前人影闪动。只见胡人身衣皮裘,足蹬长靴,手拿胡琴,腰系弯刀,围绕篝火或歌或舞。自出长城,至此才再闻人声。

      “噌!”数十柄弯刀出鞘,胡人生来与天搏命,与野兽为伍,个个眼如饿狼,目露凶光。萧靖手下的精兵镇守边关多年,宿敌相遇,勒马提枪,双方眼带杀气,瞬间便呈剑拔弩张之势。雪宜见萧靖安坐于车马,任胡人叫喊挑衅不为所动,只待对方向上通报,但他一手早已按在腰间宝剑,气沉丹田,眼神狠辣如鹰。

      想来此番冒险出长城闯入穆尔顿王的领地,确是万分凶险,手里虽握有筹码,但面对蛮帮异族能有几分可行尚未可知。今日敌众我寡实是一场豪赌,是被奉为座上之宾亦或沦为阶下之囚,只在今日一言一动斟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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