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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   等不及身后伤势痊愈,雪宜便不得不重新开始为冀州军政要务奔走繁忙。《军民商三策》一出,雪宜便整天周旋在王公遗族、名门显贵、文武官员和富商巨贾之间,冀州偏僻,百年前是蛮夷番邦游牧聚居之地,千年来盘踞汉民族北部边境,远离天子脚下,相对受礼义教化较少,名门世族势力不强,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敢先声夺人一举发布檄文昭告军民此等改革之策。放眼天下,若连冀州都难以施行,则再无可变革之地。换做夏州,实在不敢想象,只怕文人士林的唾骂口水,便足以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淹死扼杀。

      红伤结痂时最是难熬,长新肉时又痒入骨髓,稍一碰掉血痂更是鲜肉外露、钻心之痛,加之低烧时好时坏,几日操劳下来,身体竟有几分吃不住了。这天忙里偷闲,便回居所暂歇。

      白羽一边拿冰手帕敷上额头,一边又翻出冬日的棉衣棉被把人里三层外三层裹了起来。看他鬓角冷汗涔涔而下还强撑着让眼皮抬起来、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白羽不免偷偷心疼了一下,外面秋日暖阳,正是好天气,可屋里这人却很不争气地病成这样,哎!

      “公子,你是冷是热?一边出汗一边发抖。”白羽就连难得关心别人一句也说得不够坦率,依旧一脸面瘫。

      “我还好。”明显不太好,连声音都有点虚。

      雪宜捧着热茶喝了一会儿,便吩咐白羽道:“去陈大人那里问问,今日可还有要紧的事?如若尚能安排,替我告罪,暂歇半日。”

      “不去。”

      “你……”

      白羽也知道他对待公事是如何绞尽脑汁尽心尽力,病中双颊潮红,此时更有愠怒之色,便微微一礼,“嗯”了一声,谁知刚要出门,就刚好撞上了火急火燎赶来的陈彧。

      陈彧也不顾这个神出鬼没的侍卫,直接走到雪宜面前拱手长揖拜道:“军师快来看看吧!徐椹与许大人一道当了众将士和老百姓,在府衙中批点军师的新策,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只怕在场文武官员,尤其众多尚在观望摇摆不定之人,听了他们所言,即便本身愿意支持新政,也会误解军师利国利民的良方了!”说罢又是低头拱手再拜不起,被雪宜一把搀住。二人在冀州官位比肩,陈彧是追随萧靖的元老,又比他年长许多,雪宜哪敢受此一拜,何况能让陈大人急得亲自前来,相必事态紧急。徐椹如何巧言善辩他自是知道,先是闹真假刺客诬陷他,再是屡次政见相左争执于高堂,他的心胸狭隘雪宜也算领教不少。何况陈彧所说的许大人当是此前的许琛,此人年纪尚轻、出身名门,在冀州年轻文臣间深有威望,若任由二人带领一干反对新政者造谣滋事,只怕要出大乱子。一时不顾伤病痛楚,强撑起身,便唤白羽更衣。

      徐椹、许琛站在议事堂主座下方,文武官员聚集于此,按照往日与萧靖议事的样子按次序坐在堂下。徐椹因身材较矮,每每在人前,便故意迈着丞相步,双手背后,猛地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众位同僚!徐椹不才,本不该多言,然而今日心中之言再难忍耐,必得当众跟各位理论一番!上比周汉,无不以农为本,以商为末,重税贱商。秦重农而抑商,囤积米粮,方得以增强实力,践踏于六国之上。今夏雪宜小儿要使青阳、淮平二地关税二厘,夜不宵禁,市坊不分,给行商贩运提供物流交通之便利,实乃祸国殃民之恶事!商人不事生产,若人人弃本从商,那我冀州还拿什么粮食养活十数万的将士和数百万的子民?取青阳、淮平重在为利。关税二厘,岂不是无利可图,甚至不足以发放官差饷银。”

      “对对对”“有道理,有道理”“咱们将士不会没饭吃吧?”堂下一片低语声,连一贯支持新策的武将也开始犯嘀咕,他们行军打仗是拿命去拼,为的就是那一点点粮饷而已,要是将士的饭碗得不到保证,那就什么也别提了。这一点上,徐椹确实说到了他们心里。

      徐椹正自得意,捋了捋不长的胡须,正在这时,殿门大开,众人回头去看,竟是夏雪宜!

      哼!夏雪宜!是你抢了我的军师之位,是你,是你一个外人!每次徐椹看着他病病歪歪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接连看到夏雪宜破敌妙计,同为谋者,也生钦佩之心。他虽然知道自己本事敌不过人家,可是一旦想到他来路不正不知是如何迷惑了主公和陈彧对他言听计从,就十分为冀州担忧,就忠心这点来说徐椹堪称第一,他生怕自家的基业被别人夺了去,加上二人政见不合,夏雪宜的做法在他看来过于异想天开,定是为了搅乱冀州,煽动暴乱,是以总想把这个潜伏的祸害除掉。

      雪宜尽量强忍伤痛,但依旧掩饰不住有些一瘸一拐地步子,脸上也微露苦色。众人只当他一贯病弱,谁也想不到他身上挂了这么重的鞭伤。

      “徐大人好热闹,竟也不叫我一同来坐?”这声音很轻,有一点病态的颤抖,但任谁也能一下听出主人口气不善,暗含怒气。

      “军师病了就歇着,真有什么事,徐某自当代劳。”徐椹一侧嘴角上勾,一挥衣袖,满满的得意。

      “不妨。”雪宜慢慢走上前来,走到主座一侧的台阶上的空位端正坐下,那是他一贯的位置,朝堂座次严谨,只有陈彧和雪宜可以坐在台阶上的主座两旁,陈彧一人站在台阶下,一时好不尴尬。

      除了臀部碰到脚跟时脸上急不可查的皱眉,雪宜的动作都十分优雅,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静静等着,直到陈彧也落座。堂上文武坐齐,除了萧靖不在,可说与平时每三日议政无二,连许琛也坐回原位。这时徐椹站在台阶下,一瞬间从方才滔滔不绝的演说者,变成了跳梁小丑。所有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议论纷纷,半低头等待着这些身居高位的人发话。徐椹见此情形,气得他脸色通红,胡须上翘,就差跺脚了。

      徐椹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谁知被雪宜平静的声音打断,所有人几乎都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僵在半途,他更是觉得出糗,脸颊涨呈紫红色。

      “昨日,夏雪宜劳烦陈大人算了一笔账,刚好解释了方才徐大人与许大人的疑惑,诸位要不要一道听听。”早有仆役端上茶来,雪宜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缓缓道:“陈大人,冀州丞临府一年可得多少人丁税?”

      “人口二十万,年满十五缴纳人丁税者约十万,每人一百二十文钱,共是一千二百万文钱,折合黄金一千二百两。”

      “青阳、淮平二地为南北通商要道,自新政颁布十五日以来,情况如何?”

      陈彧点点头答道:“青州刺史一病不起,各地纷争混乱,不易行商,且江南商贩听闻此政令,淤积已久的货物大量涌入。且各地丝绸、瓷器多为大庆官营,唯江南精致之品全在民间,一匹织锦,价比黄金,瓷器等更备受北方诸达官贵人青睐,久久不能出货,这十五日间货物疯行,城内新设店铺过百,城外排队进城者绵延十里不绝,以获税收共计六百一十八两三十四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天马行空地想要大肆开放通商,更不会有人想到商贾手上有如此大的利润!丞临府是冀州人口、土地第二大府,不曾想两个城池十几日的收入竟顶了丞临府半年的人丁税!冀州素来贫穷,文官也好,武官也罢,且别说见过,还没有谁动辄嘴里能张口闭口就是六百万两黄金,虽然这是长期积压一时疏通物流的一时现象,但依旧把在座所有人美得合不拢嘴!

      雪宜丝毫不顾眼前惊喜地开始交头接耳的大臣们,只是淡淡说道:“不抽重税,让利于商,天下南北运输商贩便都要从这二城过,旅人需食宿、马匹需饲料、货物需仓储转运,物流涌动,可利者何止千万?囤铜钱于仓库,只会生锈而已,只有假借商人之手流转,才能有利可图。”

      有钱,才能吃饱,才能不让人们被饿死,才能有人去打仗,军事实力得以增强;有钱,才能兴修水利,疏浚河道,才能少发洪涝,才能田连阡陌,粮食富足;有钱,才能兴办学堂,选贤与能,才能网罗人才,才能使民教化。当雪宜真正在一个一无所有、贫瘠穷困的地方去做这些的时候不禁开始回想江南,他才真正佩服当年六哥的才气,不是在文墨诗画,而是在高瞻远瞩。大哥打得下江南,镇得住夏州,若没有六哥一反旧制、当机立断下放手工业、商业经营制造之权,抽丝剥茧一点点理清了江南的军政、财务、水利、农商、教育,夏家哪里坐得住江山?世间夸他行军用兵如小周郎也好,贬他倚靠家世门楣为人自大妄为也罢,世人忽视的恰恰是他当机立断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处理政务事无巨细游刃有余的高才。

      许琛站出来拱手道:“市坊无界、不设宵禁,那必使民夜半游走,不事耕作,夜半笙歌,败坏风俗伦常,流寇行劫必增。”

      “当今之世,战火纷乱,敢问许大人,何处最安?”

      “这个……当属夏州。”

      “放眼天下,若说阡陌良田,鱼米丰裕,何处最富?”

      “夏州……”

      “若真能夜半笙歌,必是太平之国。若民夜晚紧闭门户,惶惶躲于村院,才会是盗贼横出、风俗败坏之处。”

      “这……”徐椹、许琛二人一时无言以对,再看雪宜脸色发青,一半病容,一半怒容,竟迟迟不敢开口,仿佛这个外表柔弱的人发起怒来也如洪水猛兽似的,不自觉地有点畏惧。

      “诸位背着萧公群聚于此妄议主上的决断,难不成,是对主上有什么不满吗?”双眼,如剑,前次雪宜已经当众说明,如再有违令不尊意图挑唆闹事者,便要军法论处。心里正自思忖,是否要拿徐椹立威。但想起萧靖此前多次提点他不要与徐椹正面冲突,想来仍然希望重用徐椹。雪宜低头,手中不自觉拿起腰间玉佩把玩,思考该当如何,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僵持片刻,一位侍者匆匆而来,才算解了僵局。

      “主公听闻前堂诸位大人都在,特请陈大人、夏军师、徐大人、许大人去湖心亭一叙,其余诸位,还请散了吧,毕竟今天不是议事的日子。”

      四人深吸一口气,都暗道萧靖派人来的及时,倘若真的把话说绝了,岂不是一家之内再起党派之争,便再无挽回余地了。

      刺史府,后花园。几日来来在雪宜实在看不过眼的再三要求下,稍稍整修恢复了最初设计时的意境。

      湖心亭里,萧靖一身便服,盘膝而坐,正琢磨着一盘残局,看似十分惬意。尽管对前面发生的事心知肚明,却装作漠不关心,见四人来了,就招呼人坐下,随手对着陈彧指了指棋盘,然后便旁若无人地继续下棋。

      陈彧一边敷衍着落子,一边担忧地看着方才剑拔弩张的三人。徐椹喘着粗气吹胡子瞪眼睛,许琛只是心里打鼓摸不透主公的心意,雪宜则微微闭目养神,轻轻调整坐姿用尽全部力气对抗疼痛。

      小半个时辰过去,萧靖余光捕捉到静静端坐的那抹淡蓝色身影,眉头紧锁,双唇轻抿,显然是疼得狠了,他本意要等四人冷静下来之后徐椹先行沉不住气再说,可确实不忍心看雪宜再带着一身伤病熬下去了。

      “徐椹,你我是多年交情了,今天明人不说暗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针对时政,还是针对夏先生啊?”萧靖指尖夹着棋子,随手敲着棋盘,似在琢磨棋路。虽然陈彧下得心不在焉,但毕竟比起他来还是技高一筹,是以黑子陷入困境,左右夹攻难以做活。

      徐椹气冲冲地偏过头去,一拳捶在地上,愤愤道:“臣只怕主公信错了人!”

      萧靖摇摇头,弃子认输,对徐椹道:“说白了……就是你不服他。这可不好办,要想除旧立新,必用雷霆手段。今天领头的是徐大人和许大人,还有之前一直附和着造谣生事的张、黄、刘、敏四人。现下,两位坐在我这里喝茶,想必也已有人去访问那四人了。他们此刻,应该不如二位的惬意。”

      “主公有何明示?”徐椹一时摸不到头脑,可雪宜却如同想到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双眼直视着萧靖,对方眼神慵懒,却暗藏杀机。萧靖此前不管他们,乃是驭下之术,一方面好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另一方面任由众人各抒己见。雪宜不是冀州出身,虽屡立奇功,生死患难,但名义上是“借”来的人,是盟军内部互相牵制的手段。倘若萧靖一味帮着他说话,二人岂不越来越像被玩弄的昏主佞臣,雪宜如何服人,如何立威,就在此新政之举了,所以萧靖便隐而不发。可是如今不同,一旦人心动摇,足以酿成大祸,徐椹自己不知好歹,其实只是不服夏雪宜而已,但极容易被有心人利用,使冀州政局不稳。萧靖武将出身并不熟悉政务也不懂文官们争辩的具体政令细则,但他只熟悉一件事,那就是一旦嗅到叛乱的气味,就只有一个“杀”字,宁愿冤死,也不能放过!徐椹是忠心的,许琛在士林中很有威望,萧靖都知道,但雪宜从没怀疑过他心狠手辣的那一面。二人已成鸡肋,难以为己所用,又弃之可惜,若此时雪宜不能收服徐椹,只怕萧靖会不惜自斩重臣!

      “徐大人,听闻徐大人为里丘府长官,深受百姓爱戴。民间流传徐大人有三点过人之处,勤政、嗜酒、善弈。雪宜病体孱弱,不比徐大人焚膏继晷理政;酒也是一滴不曾沾的。不如你我二人手谈一局如何?我若输了,便退位让贤。”

      在座四人都“刷”地投来奇怪的目光,徐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哈哈哈哈,年少意气!年少意气!徐某身无长物,真要说有什么本领,也就是家传的绝技了。”

      陈彧暗道不好,“夏先生有所不知,徐大人祖父正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棋仙徐缅,传说其棋路飘逸难测,落子流畅生风,自十八岁学成之后,游历四方,未尝一败!徐氏代代都是国手,徐大人虽从政为官,但若论棋艺,当属冀州之首!”

      萧靖眉宇间尽是忧虑,虽然知道雪宜棋艺为人称道,然而下棋多是文人雅士的消闲之趣,自学成才,未必比得了徐氏一门代代相传的棋技。

      “棋仙徐缅四处游历,当年在江南棋士对决时也未逢一败,如今与能与其传人对决,也是生平一大乐事。”

      陈彧见两人卯上了,赶快出来打圆场,“若要切磋,何事不可?今日赌注太大了些,军政大事,不由你二人一局定断!”

      徐椹轻蔑地瞟了那个文文静静的少年一眼,胸有成竹地一抖衣袖,跪起身拱手道:“既然夏军师有命,徐椹也欣然接受此等简单的决断方法。还望主公成全。”

      一句话不留半点余地,萧靖审视几人片刻,袖中紧紧攥拳,指甲扎进肉里。

      徐椹得意,许琛观望,陈彧担忧,始作俑者却是一脸淡然。

      本看上他少年老成、行事稳健,竟也有如此大胆争一时意气的时候,要是输了,你当真退位让贤听凭发落吗?动不动被人劫走丢了找不着,动不动一身伤还发高烧,动不动语出惊人张口就是一场豪赌,真是一天不叫人担惊受怕都难!

      不过……我选择相信你的决断。

      “想下就下吧。”此言一出,雪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还请萧大人准备四个棋案,总不好让三位闲在一旁观战。”

      “?!”

      “你要同时与四人对弈?”许琛忍不住问到。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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