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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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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啪!”
“啊……嗯……”半声惨呼,半声生生压抑在牙关里。他双手抠在坚硬的岩石上,修长的五指用力过猛以求能抵挡一丝吐出,可惜疼痛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指节处惨白冰凉,仿佛要压断了一般。
一身反骨……吗?雪宜自嘲地一笑,也许是这样呢,恭顺地言行,谨小慎微地办差,可自己心里,其实也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吧!尽管从未承认。我曾以为步步退让和逆来顺受能换来一点点的亲情和怜惜,我只要一个立锥之地,自欺欺人地活在看似兄友弟恭的“家”里,可却总是心情郁郁,只能用沉默来面对任何苛责。小七何曾就要反了哥哥们去呢?何曾就不留恋骨肉相连的至亲呢?小七敬兄长如君父,兄长弃我如敝履,哪怕当日兵临城下时还有一丝不舍肯听从威胁暂且罢兵收手,我也断不敢夺门而去!
“嗖啪!”“嗖啪!”“嗖啪!”……
趴伏在大石上连喘息都不敢,生怕牵动痛楚的人就那么死死咬着牙,额头扎在凹凸不平的石块上,额角生生被棱角扎破,一道细细的血痕划过干净精致的脸颊,指甲劈裂充血。雪维习武之人,用了多大的手劲自己是知道的,他的每一鞭都精准地落在皮肉细嫩最吃痛的地方,浅黄色的薄衫多处被抽裂,在风中凄凄惨惨地飘着。饶是疼成这样,小七竟是熬着一声都没哼出来,身体僵直伏在石头上,一动未动。隔三丈之远,都能感受到那个趴伏着的瘦弱的受刑者骨子里的刚硬和倔强,尽管一身惨状,但却在沉默中抵抗着,双眉紧锁,不发一言。
雪维不敢想象,从前那个一顿藤条都熬不住会轻轻哭泣掉眼泪、打完后挂着泪珠小心翼翼乖乖道歉认错的孩子,竟然扛得住这般下了狠手的鞭子。
雪维冷笑,那个萧靖到底使了什么妖术法术?竟然能让我弟弟为他死心塌地至此?
小七是他的心血,是他精心教养一手带大的!他夏雪维何等高傲?小七是当世唯一让他认同的文人,只有小七的才学与涵养,才配得上与他谈古论今、指点时局、一起弹琴下棋吟诗作对、一起赏雪问月饮酒品茗。当年他发现了一块埋没在下人房里的璞玉,十年间精雕细琢仔细勾勒,他对小七,不仅有兄长得疼爱更有师长的恩情,甚至,是文人相惜的互敬和情义。如今,他竟然拼着与自己作对与夏家作对与天下士绅作对也要破门叛府,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去便宜了一个三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萧靖,想及此,让他焉能不怒?然而血脉至亲,雪宜生性乖巧惹人怜,虽然不善言辞表达,但默默疼了他那么多年,也未必不能容忍一时之过,终究是夏家曾对不起他。
你以为我不心疼吗?若就此服个软,随我回去便是,大哥那里,一切有我交代,与你无干。
小七只是尽量轻微地调整呼吸,生怕丝毫牵动被皮鞭肆虐撕扯的皮肉,俨然一副准备熬过下一轮虐打的样子,完全不肯动摇。
呵!这阵仗,在你心里,把我当敌人了不成?这世上我疼爱的人不过也就你一个罢了,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你竟是这样本能地把我当做一个危险吗?我为什么这么心心念念地要带你回去,你真的不明白吗?我们与萧靖现在是盟友,可其实如何呢?终究要反目成仇剑拔弩张。我们是在争天下不是在过家家!你若再执迷不悟,难道要有朝一日与六哥兵戎相见吗?两军对阵,你我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等到一切挑明了,大哥一旦反应过来,他的心狠手辣你不是不知道,还能留你的命在吗?夏家世代名门,怎能容得了一个背叛家门的人为之蒙羞,即便我要保你,家族势力盘根错节,宗族长老也绝对无法见容!退一万步,倘若你真侥幸赢了,那你就是踩着兄长的尸体换得荣华富贵的畜生,这一世的骂名,后世千百年的口诛笔伐,小弟愿意承受吗?还有那个萧靖,他又有多大度呢?自古就有人登九五六亲不认之说,六哥看不上那些虚名,若真有遂了大哥心愿的一日还可以与小弟逍遥潇洒度日,可你又是萧靖的什么人呢?古来谋臣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如今他利用你,要待得功成名就只怕第一个先杀了你这个异姓改投之人!六哥要你立刻回家,是因为我珍惜自己弟弟的性命,你何等聪明,该想到的自然一清二楚,那为什么仍旧执迷不悟?!
一时间,气血翻涌而上,雪维只觉口中一丝腥甜,又堪堪压了回去。夏雪维自负心高气傲,哪里容得被亲弟弟这般抵死顽抗?
“好……好得很……”雪维愣愣地点点头,粗重地喘息着,牙关打颤之声充耳可闻。再不犹豫,仰手挥鞭,鞭梢被猛地甩到五丈开外,再以力拔千钧之势,破风而划!
“嗖啪!”
这一鞭显然与方才力道大不相同,单听皮鞭鸣声便知带了多少怒气,就那么精准无误地抽在方才抽裂的衣衫下打得最狠的一道肿痕上!粗粝的皮鞭夹杂着软钢丝缠出凹凸不平的纹路狠狠摩挲在已经红肿发烫高高耸起的肌肤上,再一点点、一寸寸噬咬进肉里,像钝刀割肉一般拉开一层油皮在血肉上纵切开来,凌厉的鞭梢依旧不肯放松一点力道,再生生剜了一记。没有了一层薄衫的保护,臀峰上被抽得深深凹陷颤抖,一道惨白,全无半分血色,许久方才从中间绽裂开长长一道,越扯越大,贯穿双股,整整一指宽的鲜红迸裂而出,血色沾染了淡黄的夏衫,摇曳翻飞着。
雪宜双眼惊恐地睁大,仿佛突然失去了焦距,那种窒息的痛楚,到底是多久未体会过了呢?我还真是命贱,这种痛竟然要用“熟悉”二字来形容。但有些事无法习惯,比如剧痛,尝过的人,才会加倍的恐惧,才会颤栗,才会想要逃脱。一时间,雨夜中庭里大哥沉重的家法毫不停歇地砸在身后的画面,地牢里绛红的烙铁触碰肌肤而自己被绑缚起来无法遁逃的画面,豫州城破自己被王椽当做人肉烛台任蜡油慢慢灼烧身体的画面,全都那么清晰地闪现在眼前。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眼前是六哥啊!是唯一疼我的人,自己唯一尊敬的人,那个冰冷的家里唯一值得留恋的人!为什么有一天你唤起我的记忆是那些恐怖得令人颤抖的事呢?
已经叫不出声了,已经挣扎动弹不得了,大悲无言,至痛无声,也许是说现在吧。耳边六哥愤怒的鞭子不间断地抽着,雪宜却似乎没有知觉了,只得在六哥停手后瘫软在岩石上。由腰至胫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红,透过残破得衣衫,盈着血的鞭伤若隐若现。额头鬓角涔涔冷汗,划过精致的与雪维七分相似的眉骨和鼻梁,轻轻滴落。
初秋的深山里,黄叶很寂寞。
北方的天空悠远而深邃,被风雨吹洗得不染纤尘,清净、澄明、蔚蓝、孤远。人间凉意尚未浸染,山间一叶枯黄而倍感苍凉。秋风萧索,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正合此刻之心境,二人半晌无话,两人粗重的喘息声敲击在对方心头,俱是酸涩,涩中带苦,苦中带血。
雪维不禁双眼浸满悲伤,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如今在你心里,可还……当我是哥哥吗?”这一句,声音很小,很孤单,透着一丝不自信。
小七心头一震,他不敢相信,这样颤抖的声音以及难以平复的语调,实在与那个意气风发少年成名的夏雪维差别太大!那个永远自信满满指挥若定的六哥,那个高傲不羁地敢直接嘲讽当朝权贵的六哥,竟然也有这么受伤的时候。是我的错吧!我也不知道为何今日有这么大的勇气顶撞六哥,可是有些事,既然决定了,就不能犹豫,更不能后悔。
“六哥,当然是,永远是。”雪宜全身的力气都被那盛怒下的鞭子剥离了,他艰难地想撑起来,可是,除了臀上背上火辣钻心的疼,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只得被鞭伤压着,似要窒息一般沉重。
“那哥哥叫你回家,你回不回去?”一字一句,说得很重。雪维站在一地黄叶上,手里拎着那条染了弟弟血迹的鞭子。
那个家,何曾容得下我?
“小七……回不去了。”发如黑瀑,只留一段白皙的脖颈,他背对着雪维,看不出表情。
“你是真要与我战场再见各为其主吗?你真不怕一心辅佐了外人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吗?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你……”雪维真的急了,他几步上前发泄似的在小七身后打了几记,小七没防备,伤痕累累哪里受得住再打,不禁痛呼几声,牵带着咳嗽起来。
雪维欺身上前,拽起他的领子,但是当看到那张虚弱的满是病容的脸,心里突然漏掉一拍,手不自觉地松了,任由那个身如浮萍轻飘的身子滑落,倒在柔软的落叶上。叶片上,还残留着泥土的芳香。
雪宜侧头仰面看向雪维,猛地咳嗽着。
“咳咳……咳……几经坎坷,生死边陲,愿以余生酬知己,无论下场如何,小七不悔。”只一句就够了,他做出了选择,不惜兄弟反目成仇,也要助萧靖一臂之力!
眼眸,凝定。饶是自负如夏雪维,也在瞬间看到了他不可动摇的决心。一个温顺的人做出抉择的时候,变得格外刚强,刚强到他人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雪维后退几步,不禁摇头大笑,酸涩凄楚,他抬眼望天,男人的让眼泪,倒流回心里。双拳紧握,强作镇定。
他长叹一声,“你这是交了心了啊!”这句话,似是说给小七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到头来,若论推心置腹,倒不是你我兄弟,反而是那个萧靖吗?我这个哥哥……还真是……失败啊!
眼中,酸痛,胀痛,温热的液体流转,洗净尘埃,再睁眼时,变得澄澈雪亮。
看着脚下蜷缩着却心志坚定的小七,他紧紧咬牙,俊美的面容也有一丝扭曲,“好,既然……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我也不愿意婆婆妈妈纠缠不清,若跟我回去,你我还是兄弟……”
“对不起……”雪宜偏过头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抽动。
“若不跟我回去,今日你我兄弟割袍断义,就,此,恩,绝!”说罢,长襟一展,飞舞在雪宜眼前,挥鞭勾手一抽,一个漂亮的鞭花,只听得“啪!”一声脆响,衣襟应声而裂,碎成几块,失了连接,便如失了魂魄一般,在风中飘散。
腿,抬不起来,但必须离开,不能回头,不能犹豫。
雪维闭上了眼睛,转身,大步流星而去,任由雪宜一人带着满身斑驳血迹倒在深山黄叶里,不敢再看他满眼的悲哀情愁。
泪,无声滑落。身后的人,看不到了。
黄叶扔在瑟缩着,抓着枝条不肯离开,却逃不脱凋零的命运。不一样的是,今秋叶落,明年依旧随阳光雨露滋长。但人心走了,便是熬干心血煞费苦心,也终难以挽回。人,远比天地自然,要无情得多了。
直到六哥消失在越来越模糊的视野里,直到身后的剧痛让人再也无法支撑,他轻轻闭上眼睛,但并没有昏过去,反而头脑格外清醒。
从前千百次恨自己身体不争气打两下就受不住,为什么今天挨了六哥下死手的鞭子却没能成功晕过去。也许人的身体比我们自己想象的更坚强,也许身心的剧痛使人更清醒。
割袍断义吗?你我二十年兄弟,也许我从心底总在期盼那种暧昧不明的状态,有些事,不挑明,便还有敷衍的余地,六哥为何要如此决绝,你这抽裂衣襟的最后一鞭,才是真的痛彻肺腑。六哥曾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牵连和依靠,小七在夏家这么多年,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哪怕某一日因病也好因打罚也好熬不住撒手西去,未及弱冠未入宗谱只怕也就是三尺白布一卷草席发送了。六哥是天之骄子,怎能体会小弟当年担忧死后无人发丧吊唁的心境?除了六哥,没人在乎我的生死,可是今天,连这最后一点点温暖你也要狠心夺去吗?
你要狠心把我满身是伤地扔在深山里喂狼吗?他撑起身体希望能看清眼前离开的人,然而眼前雾气氤氲,总也看不真切。
从前,即便是被六哥责罚了仍然会被抱起来数落一顿然后强硬地逼我上药,可从今以往,再不会了吧。灯下夜读,对弈天明,再不会了吧……
雪宜再也支撑不住,终究眼前一黑,重重倒在地上。
雪维听到他晕了过去,心口如同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心头漏掉一拍,带来一阵酥麻的痛感牵动着心脏到指尖的每一根神经,脚步霎时停滞。
泪,滚烫,只有没人看着的时候,才敢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连月奔波征战,十日长途奔徙,饶是铁打的身子也要日渐消瘦,雪维今天一身深蓝色华服,更衬得俊毅的脸上一点沧桑之感。
转身吧,你的心告诉你舍不得把他扔下。
雪维一撩衣襟,长袍委地,蹲在小七身边,特意避了伤处,轻轻把他抱了起来,这身体那么轻,仿佛跟幼时一样。
正自伤心,谁知猛地抬头,眼前却突然多了一个鬼魅一般的黑影。
“六公子是外冷心热,敢情绝情的样子是硬逼着自己装出来的。”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白羽的话永远那么招人讨厌。
“你!”
“别激动,我不是来看兄弟吵架的,也不是来戳穿你哭了,我只是出来散散步,在树顶睡一觉,然后顺便把我的主人捡回去,没想到你给代劳了。”他就如同在讨论某道菜的做法一样,把两人都给讽刺了一遍。残风早在兄弟二人对话开始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夜翎对他们的要求是不要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白羽心里骂了自己千百遍,脸上的肌肉轻微地抽搐。哎——要是再晚点出现就好了,可是把他扔在地上太久也不大好,明天容易硌得落枕,我不想在照顾伤患之余帮人捏脖子,好困扰啊……白羽果断开始了心里的碎碎念。
“既然他决定要天各一方,我就必须绝情,不留一点念想。”
“真是亲兄弟,重情这事原来遗传。”
“你!”雪维只觉得头脑发昏,涨得难受。沉默良久,他终是轻叹一口气,话音中满是悲凉,“是我错了吗?为何渐行渐远?”
“本非同路人而已。”白羽接过雪宜,二话不说,直接粗鲁地扛到肩上。
雪维以袖掩面,转过身去,终究忍不住开口,连声音都在打颤。真到分开时,才能体会那种骨肉掰开分离之痛。
“他一身药香,又病了不曾?”
“小病吧,低烧而已。”
“这边什么都不比家里,还吃得下吗?”
“反正没饿死。”
“萧靖帐下多蛮横无理之武夫,他孤身一人,岂非举步维艰?”
“还凑合,他把那些武夫哄得挺服帖的。”白羽想了想又说:“你还问吗?不问属下就扛着人告退了。”
雪维长身玉立,背影萧萧,只是轻轻摆了摆秋手。风不解意,空撩断肠人。今日一决,他日再见,便是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