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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

  •   十日了,雪宜快被雪片似的公文埋在房里了。

      “过来吃吧。”白羽说话永远那么简洁,他看了眼书案上落成小山的公文,又看了看那个纤细的身影,不禁有一点……心疼。毕竟,改革不是一张法令可以了结的,此后诸多细节,雪宜无不亲自过问,此前随军辗转,又逢重挫,饱经风霜后依旧日日劳心劳力,已然消瘦了不少,这几天一直咳着,耐不住夏日暑热后秋意袭来的变化,微微低烧起来。

      “公子,先过来吃吧。”

      “今天吃什么?”雪宜一脸疲倦,但却面带笑意。从前大哥吩咐的事,他没有不尽心的,那可是晚一步就要挨鞭子的差事,自然锻炼出了做事的本领,无论交代他何事,也只当做公务罢了。如今不同,此次变法是他的心血,冀州武将本领超群而文官能力欠佳,整体上核算账目、权衡利弊,几乎都是他与陈彧来做,户籍的整改,军队的编制,百废待兴之际,确实是闲不下来了。

      白羽看他倦怠地笑容打心底觉得不爽,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劳?便冷冷甩了一句,“左边是药,右边是饭。爱吃哪个吃哪个。”

      “……”我是问你今天有什么菜色,结果一提起申大夫开的苦药汤,立刻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白羽绝对是故意的,饭药一起端来,哪里还有心情吃?

      “今日有炒青笋、香菇还有冬瓜汤,倒是不错!”

      “你对饮食的标准降低了很多。”白羽看他一脸开心的样子颇为不解,不过也勉强理解他随军多日没见过什么蔬菜的心情,冀州军营不比夏府,一般士兵只有干粮,北方土地上的粮食尚不足以供养军民,又哪里会种太多种蔬菜?一般人家最常吃的,也就是白菜了。

      “哼,你对主子的恭敬程度也有待提升。”雪宜轻哼一声,自顾自吃起来。这个白羽!对旁人虽然也冷冰冰的,不过好像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没大没小。

      “属下并非对公子不敬,”说着,拿了雪宜盘中一块鸡腿啃了起来,“只不过嘛……柿子要找软的捏啊!”他大嚼特嚼,塞了满口,说话都说不利落。突然背后一股寒意,呃……长得那么秀气的眼睛不要浪费在瞪人身上好不好……

      这么愉快的午后也确实难得,绿荫正浓,蝉鸣窗下,一派静好。

      “嗖!”门外一枚飞镖,射穿信笺正中门沿。

      “什么人?”白羽的本能让他把右手轻轻按在腰间短刀上,刀光闪现,锋刃已然露出一寸,左臂展开,护在雪宜身前,一腿跪在榻上,身体微曲,如弓上即将离弦之箭,蓄势待发。而这,只在瞬息之间,快到雪宜手中杯箸尚未放下。

      “在下夜翎使者残风,见过七公子。”一黑衣男子突然出现在眼前,身手之快甚至超过白羽。

      夜翎?

      这里是萧靖的地盘,这里是萧靖重兵把守的府衙,残风如同鬼魅一般在正午日光最强时翻墙入室如入无人之境,这等轻功,只怕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

      是啊,我也该有所觉悟了。

      雪宜一手轻轻拨开白羽护着他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残风,是侯爷派你来的?”

      白羽听在心里,他说的分明,是侯爷,而不是大哥。

      残风拔下飞镖,,双膝跪地,双手奉上,“冒犯七公子,还请降罪。属下追随六公子来此,六公子吩咐,见字如面,望七公子出门一叙。”

      出门一叙?六哥亲自来了?夏家军大敌当前正与朝廷百万雄师抗衡对峙,主帅如何能走?展开字条一看,六哥熟悉的行草映入眼帘,“小七,城外晓山枫林一叙。”不需要落款,单这字里的霸气威严和行草的放荡不羁,便知道是六哥,谁也模仿不出来的,独特的气质。

      该来的终究要来,檄文公布当日萧靖就旁敲侧击提醒他,这样做等同于把自己逼上两难的险境,雪宜自己又何尝不知呢?他动摇的,正是与自己家族相同出身之人的利益;他否定的,正是自己家族的权力与正统。也许,该彻彻底底做一个抉择了。

      “七公子,请吧。”夜翎的标志,就是没有情感,夜翎的准则,就是无表情无温度。

      雪宜惨烈一笑,笼罩在融融日光里显得那么不协调。“白羽,你留下。”

      “不行。”

      “我去见自己亲哥哥,还用得着你保护吗?”

      “……”雪宜的眼神使白羽说不出话来。

      “替我把饭菜和汤药温上。”

      “是。”

      他的眼中在说:我有我的尊严,你,不要过来。而他最后一句在说:我还会回来。

      埋头半月,不知山间芳菲已尽,一叶落而天下知秋。晓山黄叶铺天,林木瑟瑟,竟是一身凉意,山里走一遭,顿有恍如隔世之感。

      雪宜慢慢走着,残风只默默跟着,并不催促。“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我还以为人间暑意未尽,谁知秋声已落山林。满目金黄的时候,正是最美的时候,北方叶落的快,不久就剩残意了。”雪宜轻轻抚着树干,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既然知道这里只会饱尝万物凋零之苦,你也该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背后,声音,那么熟悉,那么陌生,语调平平,却字字寒意。雪宜轻声喘息着,指尖都能感觉到心口剧烈的跳动。这是威胁,不是劝说,是命令,不是建议。终究是要转身的,转身就会看到那个人,自己一直憧憬着敬畏着的兄长。从前日日跟随左右,你我的距离却咫尺天涯,你高高在上地掌握着军政大权,而我只是府里的庶子而已。今天呢?可曾因我今时今日得到的一点点地位而离你更进一步了?我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是只要是人,就不免落俗套。当年凌风台赏宴,一代君王都赞“夏雪维其人,奇光华彩。”仰望久了,小弟也是会变的。

      他苦笑,也许萧靖说他自卑并没说错,每次站在六哥面前都会黯然失色,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只是,这一次,无可妥协!

      当一个人在生死关头的时候,被家族抛弃,被亲人抛弃,被王椽折磨酷刑之下喘息辗转时,正是大哥指挥若定吐纳万千挥军北上攻伐之时,建功立业、驰名四海在当日一举,而我只能在城破之日变成城楼上悬吊的一具尸体。人非圣贤,焉能不怨不恨?小弟看不开世俗、脱不了红尘,往日家里怎么打罚都好,我心底都相信大哥不会要了我的命,毕竟血脉相连,只有真到最后一刻的时候,我才知道在夏家面前,我轻贱如随手可弃的棋子。

      雪宜缓缓转身,一双眼眸直视着六哥眼中的怒气波澜。“若无凋零残败之惨痛,何来破土重生之惊喜?”

      “啪!”

      嘴角,殷红。

      打人不打脸,是六哥的规矩。因为六哥说罚行苟且之事的下人才不顾颜面,对小七,要的是心服。

      可如今……

      我在你心里还算什么?

      是你珍惜的小弟?还是单纯是背叛家门罔顾伦理法纪行叛逆之事的家门逆子?

      “大哥现在一路打胜仗,他正乐着呢来不及思考太多,可你别以为我脑子也昏了糊涂了?你是安了什么心思?你趁着我们几路与朝廷大军牵绊周璇,带着萧靖的军队一路过关斩将打下了青州这么大片土地,你这哪里是信上回报地牵制住萧靖,根本是呕心沥血地帮他筹谋!我本来希望你在历城碰了钉子懂得收手,我本来还担心你日夜随军奔波劳累会不会有伤身体,我本来打算借着萧靖惨败把你带回去跟大哥含糊一通了之,可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勾当?你真是好大的本事!一封檄文搅得全天下都被你震动了!所有人都在看好戏,看看夏家的七公子如何悖逆家门如何端了王公贵族的帽子抄了官宦世家的后路然后去与卑贱的贱民奴隶为伍!你以为你在延揽人才吗?平民做不了士大夫的事,政治就是当政者去统治,你这种天真除了把自己推进火坑为自己树敌以外简直一无是处!”

      雪维紧紧拽住小七的衣领,硬生生把他提了起来,雪宜脚尖吃力地撑着,勃颈处被勒成红紫色,喉咙剧痛,仿佛要被生生捏碎一般。

      六哥的脸色,很可怕。平日里,夏雪维是风流潇洒的翩翩公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有战场上才显露出治军的狠辣果决,可今天的六哥,言语间竟然透露着一丝杀气,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怒到极点。往日怕被六哥责罚时,是因为他不怒自威,可今天,小七是真的怕了。真正生气的夏雪维很危险,心高气傲如他,怎么可能忍受自己的亲弟弟心心念念的都是为别人筹谋打算,甚至不惜与自己的家族敌对?

      “啊!”雪宜还未反应过来,竟是被一把甩出去三丈开外。

      “咳咳……咳……咳咳咳……”他费力地咳喘着,嗓子里腥甜的气味那样熟悉,他撕裂地干呕着,什么也咳不出来,只有喉咙里血丝的粘稠感让人恶心作呕。

      “咳咳……六哥……咳咳……小弟自己选的……自己负责!”

      雪维冷笑一声,“恐怕你担不了这么大的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家里那个谨守本分随他读书识字的小七弟了,他羽翼丰满,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使夏家的一个庶子的才名不胫而走,南北回雁山之战,二人军阀谋略甚至齐名而列!雪维不是庸俗善妒之人,倘若不是小七身在冀州大营,他心里会为弟弟而骄傲的。不过可惜,小七与大哥不只是兄弟,也是君臣。自古以来,无论为人主者有海纳百川的胸襟也好,心胸狭窄满腹猜疑不能容人也好,都只有一件事绝不能容忍,那就是背叛。

      “我只给你一句话,今天,立刻,随我回去。其他的事,我自会处理!”话已至此,雪维强忍下想要动手的冲动,半转过身去。

      十指修长,一点点扣入泥土,挣扎着起身。也许是这样呢,自己从未发现。以前在夏家,他都是跪着的,都是眼睑低垂的,没有人能拉他,因为他自己甘愿顺从甘愿跪着,只有有一天靠他自己站起来,才能真正平等地跟六哥说话。雪宜慢慢站直,平视着雪维,眼神凝而坚决。

      “此心已定,此意已决,此刻冀州正是百废待兴之时,小七既受萧明公赏识拜为军师,断无弃之而去的道理!”

      “呵,哈哈!”雪维嘲讽地笑了两声,一脸冷酷和戏谑地表情,他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到头来跟了别人要反了自家兄长去!当日在大哥面前,他这样说的:小七不懂分寸,便教他分寸,小七不知轻重,便教他轻重!看来,你是自己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休怪我无情!

      “残风,鞭子。”

      雪宜心口漏掉一拍,只看残风手中一柄黝黑的长鞭落入六哥手中,下一刻,眼前一条黑蛇追身而来,一把卷了他腰间,鞭子狠狠收紧,便整个人被带着摔倒了一旁的巨石上,额角撞在石楞上,渐渐隆肿充血,头脑昏昏的。

      “嗖啪!”“嗖啪!”“嗖啪!”三声鞭响,身后衣服应声而裂,鲜血,崩裂皮肤,一涌而出,一寸寸湛湿衣襟,运足内力,毫不留情。

      剧痛太过突然,甚至连叫都叫不出声,只能卡在喉咙中呜咽打转。

      他绝没想到会被六哥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从前若非他心服口服,六哥绝不会打罚,是以又羞又恼,高声道:“此刻六哥以武力压迫小七,何异于暴政迫害黎民?嬴政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天下群起而攻之,小七正是为黎民计,才出此法令,反倒糟得六哥这般刑责!”

      “拿我比暴君吗?你还就说对了!今天话撂在这里,我在一天,就容不得你背弃家门!你若不服,我自有本事打到你服!往日没见你的这等执拗,今天也不必再讲什么道理,就看看我手里一柄长鞭,能不能抽碎你这一身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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