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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   依旧是鲁王府,依旧是勾梁画栋,依旧是珍馐玉盘,可惜坐在上首的,已经是骠骑将军林禛。雪宜恭敬地拱手行礼,神色淡然,可心中却总觉得那人与王座是那么不协调。毕竟,配得上王座的不是锦衣华服,而是斜睨天下令万人臣服的霸气。哪怕布艺草鞋,哪怕身困险滩,什么人能成就什么气候,自己还有几分信心看得出。这个林禛,明显是个中庸之辈,虽无大过,亦无远谋。

      “夏昱,拜见骠骑将军。”

      “行了,你先一边候着去吧,本将军要开始跟大师研习佛法了,必须清心寡欲,你找个干净地方候着吧。”

      “是。”说罢便退到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神机妙算如夏雪宜,也不明白这里怎么会有个念佛的将军?!虽然听说他这职位是世袭的,但是也不至于……

      雪宜见殿上一派和尚盘膝而坐,真的一副准备开始讲经的样子,林禛拿着一串象牙雕琢的佛珠,每个佛珠上刻着姿态神态各异的佛像,先是闭着眼睛跟和尚一起念经,继而聆听主持讲经,装得还挺像一回事,放眼大殿上,并无人搭理他,也就自顾自退了出去,候在殿外。

      “公子怎么出来了?”问话的是这几天负责照顾他的下人林九,十五六岁的样子,据他自己说是幼时被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变作了小厮随军帮衬着打点林禛的私物。这两天暂且照看外加看管了他几天,见雪宜明眸善睐,不似那些军中其他俘虏那般凶神恶煞,也就对他还算和气。一开始雪宜房门外站了两队士兵把守,人人自危,看管这个重大战俘,结果每一天功夫所有人都很失望,这个军师路说话文邹邹的,走路都不大利落,更别说出逃了,第二天就只剩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守。

      “小九,你们将军……念佛吗?”饶是雪宜这种定力很好的人也不禁一脸吃惊,一边打仗杀人,一边拜佛念经的人,恐怕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可不是吗!我们将军不只念佛,还信道!”

      “啊?!”

      “我们将军什么神都信,什么教都拜!”

      “为什么?”

      “一心想要长生不老,道家炼仙丹可以长生不老,但将军又怕靠不住,毕竟那么多帝王求仙炼药,没一个活到现在的……”

      这个林禛还真挺明白的,从古至今想要长生不老的人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所以,我们将军就又去信佛了,这样即便真的要死,也可以登极乐世界,不必遭受轮回之苦。无论到哪里,都会动用军队去请主持讲经,给好多香火钱。”

      他倒是会想……

      “将军可茹素?可娶妻房?可戒杀?”

      “不茹素,孩子老大了,将军怎么可能戒杀?”林九说得一脸自豪,他一个小孩子,并不懂太多。

      “啊?”雪宜赶紧把喉咙里的声音咽了回去,看林九对林禛一脸崇拜的样子,也不能说什么。

      雪宜素来敬天地鬼神,虽未曾皈依,但终觉仰慕天恩神灵,可使民各得其所,各安其业,讲信修睦,和乐安宁,乃是善事。然而林禛这个信法,未免让人啼笑皆非。佛家讲:戒嗔,戒痴,戒怨,戒贪。林禛正是贪欲太盛,渴望逆天而行长生不老才一心信佛,无法清修,还偏要用手中的权势玷污佛门清净,实在罪过。也许人生来自私,无人可以免俗,信佛信道者无非是求自身功名利禄,或是求家人安泰,或是捐香火钱为自己所犯恶事买个安心。林禛此人就是一典型,一边做着肮脏世俗的人,一边盼着成为永世长生的神,实在讽刺。

      不过,这倒是个绝好的契机。

      一个晚上,仅一个晚上而已!所有历城里林禛所率领的士兵都不曾知道俘虏来的敌方军师夏雪宜跟他们的主将聊了些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天一亮的时候,林禛就恭恭敬敬地叫夏雪宜作大师,要全军跟着他信什么拜迹教,还开始广为流传一段听不懂的咒语!

      园亭里,雪宜端正跽坐,穿着青纱素服,头发披散,颇有些仙风道骨。

      “大师啊,本将军一直困惑,这个世上真有长生不老吗?”林禛摇头晃脑地念着雪宜教给他的咒语,总是有些不踏实。

      “自然是有的。”雪宜心里自嘲,如今天竟也干起了江湖骗子的把戏,偏偏这个林禛愿者上钩。

      “何以见得?”

      “《太上纯阳真经·了三得一经》上说:‘天一生水,人同自然,肾为北极之枢,精食万化,滋养百骸,赖以永年而长生不老。’将军只有修炼得法,必能如愿。”

      雪宜微微一笑,佛家道家阴阳家的东西拼拼凑凑讲给林禛,再教他长生不老的咒语,几天下来,林禛被他说得神魂颠倒。其实林禛并非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可这人一旦深陷其中就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秦始皇扫六合而得天下,不一样要巴巴地择选童男童女去求仙问药;汉武帝北击匈奴扬威立万,不也逃不过铜铸三十丈承露盘每日喝恩露玉屑来续命。

      自己只是肮脏世俗的人而已,嘴里这些各家经典也不过成了他谋略的一部分罢了,如此玷污经书,想必会遭天谴吧!苍天为证,夏雪宜心无歹念,只是一介凡俗罢了,戒不了俗念,登不了极乐,只有一己私欲,为我一心追随的人,尽心谋划而已。即便真的做些自己不屑之事,又有何不可?

      半月后

      黄庐城北,冀州军营

      陈彧带领一万援兵先头部队驻扎在此,徐椹则出发与后续部队会合。

      主帐中人人面色凝重,一片愁云惨雾。

      陈彧在主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忽而叹气,忽而摩梭手掌,韩陆就闷闷地坐在一旁不说话。突然陈彧一个转身过来狠狠用两根手指指着他骂道:“韩陆,你呀!好端端地扶着伤重的主公,这怎么能再走散了呢?!”

      陈彧素来行事沉稳干练,少有这样动怒的样子,双颊绯红,喉结上下窜动。

      “我也没辙啊!”韩陆抓挠了两下后脑勺,小声狡辩道:“青州军的追兵漫山遍野的搜索,每个村落都不放过!我们本来都走出了历山,借宿农家,谁知遇上追兵,又损失了三个弟兄,混乱中,再度冲散了。”

      “报!”传令兵低头拱手跑进来单膝跪下,恭敬地上一张薄纸。

      “历城中有什么动静?”

      “军师暂无大碍,被林禛奉为上宾。”

      “为何?”陈彧眉头紧锁,颇为奇怪。

      “因为……”传令兵自己也觉得这是匪夷所思,回话都直打磕巴,“因为……林禛向众人宣布夏军师是什么什么神仙转世的化身……现在,全城都在流传一个夏军师教的长生不老的咒语……”

      “啊?真的假的?他确实有那么点脱俗的感觉,真是神仙吗?怪不得长得特好看,脑子也好使。”韩陆自顾自点点头,陈彧气得胡子都歪了,若非读书人修身养德,真想上去抽他一巴掌,都什么时候还添乱!不过想来大部分无知妇孺所想与韩陆也相差不多,夏军师一张利嘴,看来暂时无性命之虞。

      “等等……你方才说流传一个夏军师教的咒语,那咒语是什么?”陈彧突然若有所思,似乎抓住了什么。

      “是,城里有很多写着咒语的符,探子捡了几张,那容都一样,只是文字十分诡异,皆是汉字,又不似梵文音译,但读不通大意,还请陈大人定夺。”

      陈彧展开薄薄的符咒,中间画的东西也颇为诡异,两旁文字写道:“嗡筌麓爵皸鲎鞲麸,鹱貅霂馘齄邶蠧杜。”

      “陈大人啊,你快念来听听好不好!”

      我若能念自然就念,问题是这是个什么?陈彧本是教书先生,受乡里推荐做过显学、长史,学问渊博、饱谙经史,可是,确实在看不懂这个是什么意思?!

      韩陆心里正因弄丢了主公而自责着,有些不耐烦了。

      “婆婆妈妈,吞吞吐吐!陈大人你痛快一点好不好啊!”韩陆一个鲤鱼挺身翻过桌子,一把把字条抢了过来,两腿叉开蹲在木桌上,双目圆睁,几乎扎进字条里。

      “靠!”韩陆审视半晌大骂一声,换了个姿势翘着脚坐在桌上,“这他妈都是什么字?密密麻麻地等着老子数苍蝇呢?”

      “粗鄙不堪,粗鄙不堪!韩陆,你不识字好歹不要乱讲话!”陈彧背过身去直跺脚,但还是忍不住瞟了韩陆一眼,不看还好,一看更是快把肺气炸了!

      “拿倒了!”

      “哦哦。”

      “你认得吗?”陈彧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才会问他,现在韩陆脸上摆明了写着‘老子看不懂’几个大字。

      “将军识字吗?不如老朽看一看。”文书毕恭毕敬作揖,伸手欲接。谁知韩陆心里不乐意,重重哼了一声道:“本来我就认识……嗯……三五个,这些天来夏军师有事没事都到营中给将士们在土地上写一个,所以,本将军现在又多认识了三五个……”声音越来越小,连自己也没了底气,嘟囔着:“什么什么全,什么军……什么什么夫……什么什么木……北……杜。”韩陆也放弃了,正要把字条交出去,谁知陈彧竟拉扯住韩陆的衣衫,似惊似喜。

      “如何念的?”

      “找我会念的部分。”韩陆拍拍脑袋,又赶紧收手,因为夏军师打趣过他,越拍越傻,最好别拍。

      “再说一遍?”陈彧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方才的烦恼似乎一扫而空。

      “啥?”

      “你刚刚说……全军……怎么样?”

      鲁王府后园,林禛正一身青袍,跟着雪宜修仙炼道。二人对坐于湖心小筑,晨光熹微,流丹飞云,水面上烟波凝注,与天边一同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雪宜微阖的双目中,隐约看到常子生不顾士兵阻拦飞奔而来,绕过曲折栈桥,一脸焦急。

      雪宜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仍不紧不慢地伸展手臂,足足地深吸一口气,虽未必能成仙,但确是神清气爽。

      “将军!您还在修炼?我们的粮草被人劫了,运粮队无一人生还,一夜之间发生如此变故,您怎么还……”

      林禛大惊,尚未开口,雪宜却气息沉稳,岿然不为所动,重复吐纳,悠然道:“集天地之灵气,莫过于此阴阳交会之时,还望将军静心、虔心、安心,心不动,则道自得,年寿可永。”

      “将军自己曾一再告诫属下等,武者只知加以拳脚,言者却善于蛊惑人心。如今,您正是被他这个巧言令色者蛊惑了!”常子生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抓住雪宜手腕生生把人拎了起来,白皙纤细的手腕被手掌死死攥住,仿佛要掐断了血液一般,他只得轻轻咬下嘴唇,任由伤后多次脱臼的手臂撑起全身的沉重,仿佛要把胳膊与身体一寸寸掰离一般,筋骨撕扯的痛,让他不禁落下冷汗。

      “常衍,你不要这么对夏仙师。”林禛一拍桌子,毕竟是自己面前,竟然如此无礼!

      一把将人扔到三丈开外,常子生脸上浮现一丝轻蔑,回道:“昨夜子时,冀州军夜伏牡北渡口,我军自青阳运来的三万石粮食和四百多名弟兄就这么断送在了敌军手上!敌军趁着朔月,夜黑风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明显早有埋伏。夏雪宜在我等手中,又有传言说萧靖身负重伤,敌军中还有谁能有如此妙计,定是这个军师私下里传递消息!”

      林禛虽然痴迷于长生不老之术,但好歹是一军统帅,并非昏庸之辈,闻听此言,顿时有所醒悟,一把扯下道袍,眼中已现杀气,质问道:“仙师,此言当真吗?”

      “在下已造罪孽,如今但求修身而已,得将军是同道中人,我辈求仙问药,怎可再执迷于俗务?”

      常子生轻笑一声,心想这夏小七确实是深藏不漏!从前都不知道他说谎的时候装得那么真,他的眉眼,比女子素面朝天还要质朴清秀,透露着飘然世外的清淡和诚意,语调轻缓,语音空灵,仿佛口中所说的真是佛家偈语一般。若不是同为心机深沉、智慧通达之人,定会信以为真,觉得他已不眷恋红尘。

      “这……”林禛犹豫不决,一时不知所措。

      “唔嗯!”通一声,水花四溅,雪宜尚未反应过来,眼前景色变换,冰凉的触感刺激脖颈,鼻腔酸涩,半身竟是被狠狠按到了湖水里,待到反应过来,已经挣扎不得,只能大口大口地呛水。

      “你的花言巧语来得很快,但身体的反应才最真实,如此几过,看你还有没有伪装的本事!”子生哥的声音隔着冰冷的湖水幽幽传来,继而自己猛地被提起,尚未来得及喘息,却又狠狠按下去。这种憋气的感觉,仿佛胸腔一寸寸被浸没,溺水的感受,但凡感受过一次的人都不会想再有第二次。每次快要昏过去的一刻被提上来,又很快被按下去。直到最后全身瘫软,湿漉漉地倒在露台的石板地上,连呛咳的力气都没有了。

      “夏仙师,你究竟有否传递消息?”林禛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也正犹豫不定。

      “只身在此,幸得将军志气相投,钻研佛道之法,怎敢心生异心?”雪宜的发丝一缕缕贴在脸颊上,肩胛骨旧伤未愈,又沾湿冷,疼得刺骨钻心。

      许久,林禛正死死盯着雪宜的眼睛,凭借着一生阅人无数的经验,文人多半是说话高声,但真到要命的时候就全无半点骨头。常子生这一手虽然意外,但却正和他的心意。

      “嗯,这样就好。”林禛一摆手,“常衍,你把他带下去,先看管起来,随后来前厅召集众人议事。”说罢,便一抖衣袖离开了。

      雪宜一点点撑起来,水珠顺着面部精致的轮廓蜿蜒而下,逆着初升的日光,在常子生看来,倒是楚楚可怜。

      “哼!这一点倒是没变,依旧长得一副招人疼的模样。”说着,一手揽住雪宜肩膀把人架了起来,倒不嫌弃他满身是水,扶着他靠在自己身边。

      “子生哥……”

      “为什么知道是牡北渡口?”

      “官渡太招摇,以子生哥谨慎小心的性子断然不会大大方方选择此路;溪曲渡水路蜿蜒,水浅石出,万石粮食必用大船,实在不易掌舵,且有触角风险;赵家渡口是较大一处民用渡口,往来人流货物太多,装卸不易。而牡北渡口虽然夜间多风浪,但军船宽大,舵者老练,应无大碍,且盗贼惧怕水势,甚少出没。青阳是青州第二大粮仓,又是漕运枢纽,你的粮食定会从青阳运来,走牡北渡口最近,顺风顺水,省时省力。”

      常子生低头看看靠在自己身上几乎没力气走动的小七,衣衫浸湿贴在身上,更显瘦弱。

      “你这是自讨苦吃!让你喝几口湖水,此后给我安分点!”常子生语气冷淡,目视远方,根本不曾仔细看雪宜一眼,只是紧紧搂着把他扶回房去。

      曾经,当与雪维和季臣玩转铜陵城醉心美酒佳人的时候,这孩子一直默默无闻地跟着,由着几个哥哥轮流逗他寻开心。但这三人都绝非是凡俗之辈,若不是雪维这个庶出的弟弟确有才智过人隐而不发之处,是断然不会每次都跟他同处的。此后种种,颇有造化弄人之感,如今时隔多年再见当初的小七弟,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疼惜。然而高傲如他,竟然让雪宜身处牢笼还能妙计劫粮,实是难以容忍之事。据探子所得,萧靖与部下失散,若是能先一步杀了萧靖是最好,至于雪宜,不如就想个办法说服林将军还给雪维,毕竟谁也不愿意得罪夏家。想着,眼中杀机尽显。

      “子生哥,小七并非生来富贵显赫之人,平日不敢稍有僭越。可子生哥不同,堂堂苏家长孙,天赋异禀,才高五岳,如今落得个小小中郎将官职,屈居于林禛此等迷信愚鲁之人之下,难道,不想有所作为吗?”

      脚步,瞬间停滞。

      从古至今,但凡挑唆成功的,并非全是挑唆者言辞过人,而是被挑唆者心中不平之气淤积已久,只待破土而生发!

      雪宜惨淡的面孔轻轻一笑,“明日子夜,城北漪园栈桥上,子生哥不妨独自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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