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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

  •   夏夜,漪园,水边桨声蛙鸣,犹如天籁。舣舟长啸,四面清风,小船中一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在夜幕中停船,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挑开帘幕,走出船舱。

      常子生看到来人,不禁大惊,白色宽衣、藏青色下摆,布带拦腰而系,一副文人装扮,不是别人,正是萧靖!

      这服装扮与战场上豪气冲天的将军不同,显得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然而厚实的臂膀,魁梧的身材,以及眉宇之间难掩的英气,又使人不自觉地提防、颤栗。萧靖无疑是千百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的那种人,男儿顶天立地,气荡山河,哪怕落败,哪怕负伤,也没有一丝苟且忸怩之态。

      “萧大人好去处!”常子生玩味而慵懒地打了个招呼,却下意识地没敢走近。他自己亦十分惊诧,此刻敌军主将孤身犯险留在历城的地盘上,脚步虚浮似伤重未愈,心有畏惧的怎么反而却是自己?!

      “常将军,不如上船一叙。”萧靖说着便坐回船舱中,把常子生甩在一边。

      上船?你竟如此大胆地敢出现在历城城中,竟相信我并无带任何随从,并且,还认为我会孤身上船?萧靖……有点意思。又或许,虽然身份立场各异,但骨子里,和我是同类人。

      二人对坐船中,暗香幽幽,河岸边栀子花开正浓。

      常子生看着萧靖平日提刀枪的大手如今十分讲究地洗烫茶具,冲泡,滤水,不禁问道:“看不出,萧大人习武之人,竟然精于此道?”

      萧靖备茶时很认真,虽然比不上雪宜的茶道让人看着就醉心暖意,但仍算得上讲究。他只是淡淡回答,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军师喜欢,萧靖照猫画虎,偷学来的。”

      常子生轻啜一口,撇撇嘴角,军中行走多时,这样的好茶却是久违了。“萧刺史大人很懂得知己知彼,也明白投其所好。可在下就不明白了,小七被看得严严实实,接个头也就算了,但在下不认为他有空告诉你那么多事。”

      “军师只说了一句。‘常子生其人,与家兄甚笃,言行颇为相似。’”

      “哈哈!”常子生又品了一口,便放下茶盅,脸上嬉笑之色尽去,变得阴晴不定,“在下欣赏开门见山。”

      萧靖玩弄着手中茶盅,低头回想着雪宜当初信上分析的话,“青州刺史座下诸将早已面和心不合,此番病倒,长子懦弱,次子无德,林禛所帅部队之所以如此迅速从剿匪阵营杀至历城多半拜常子生计谋所至,先坐定首府,万一青州刺史天不假年,有四分五裂之时,林禛必因今日抢占先机而充实实力。常子生若军中威信够强,一刀杀了林禛,青州北部两郡之地尽归其手,也可摆脱寄人篱下之日。然,常子生未必敢轻举妄动,此时内患虽重,然冀州这个外忧亦在,倘若兵变在即,被新败的冀州军马趁虚而入,固若金汤的历城也就化为泡影。另,自己一命尚在敌军之手,此前惨败兵将痛失,一年内不宜再战,必得修养整顿。权衡利弊,宁舍弃眼前之利,亦要守得一时安定,不可再被追击,故而策反常子生,当为上策。”

      “既然如此,萧某便开门见山了。自古高位,能者居之,阁下未必无心,未必无胆,只欠东风而已。不如今日定下君子之约:一者,若归还军师,萧靖绝不插手历城改名换姓之事;二者,萧靖让出琛府、梁城、西彬、通远,退回连城,与阁下订立盟约,两相安好,阁下坐镇历城一日,冀州军绝不进犯所辖土地一步。”

      “没想到萧大人口中也能听到一个‘退’字!当初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时候,不是对历城志在必得吗?如今到自己坐缩头乌龟了?”

      常子生有意出言挑衅,萧靖眉头微皱,一手指甲狠狠嵌入肉中,一手攥紧衣角,胸腔上下起伏。耳边仿佛又飘来那淡淡的泛着清香的声音,安定而从容,“‘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萧大人切勿为一时之言而罔顾大局。不能侍奉左右,一切小心,三思而后行。”

      夏雪宜,我还真是缺不了你呢!武将多易急易怒,萧靖也不例外,你的声音却足以使人冷静。

      “请阁下回去考虑一夜吧,五日之内,萧某希望看到阁下用行动答复。”

      “哈哈!真是大言不惭呢!你有人质在我手里,还如此倨傲。再说了,真要造反的话,五天够我安排的吗?”

      “既然军师说阁下与夏雪维品性类似,想来运筹帷幄,不在话下。”萧靖的话点到为止,做了个端茶送客的举动,便把常子生晾在一边。

      好个萧靖,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大街小巷挂着通缉的画像,他却依旧神态自若,在城中穿梭自如,还敢只身来见自己,小七确有识人之明。常子生时刻未敢放松警惕,习武之人,在预感对手强大时,会不自觉地时刻保持着警惕,直到退出船去,他才敢背对小船离去,一场对话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功夫,却衣衫湿透,很久才能松懈下来。

      常子生走后,萧靖又斟了一盅茶,对着乘船的黑衣船夫招呼道:“小黑,进来喝一杯吧。”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大人周全。”这种透骨的淡漠,萧靖只是不置可否地继续品茶。

      “算来我跟你主子也是因茶结缘,当日对诗作乐,谈论时政,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十万人跟着我打仗,打到只剩我一人,实在愧为一军之帅。”说罢,一饮而尽,如同饮酒一般,手中把弄茶盅,碧色盈透,绿中带血,是上好的玉杯。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若有汾酒多好,这玉碗,不是用来喝茶的。”萧靖少有穿得如此俊逸风流之时,此刻披散了发丝,夏夜江上,流风飞云,对月自饮,倒有几分落魄诗人的潇洒。“夏先生人淡如茶,韵味私藏,这份淡泊,不该用金玉之物招惹。”

      白羽并未答话,只是恭敬肃立,斗笠的阴影遮住了线条刚硬轮廓。

      萧靖的声音中少有的落寞,“白羽,若非我去招惹他,你家公子也许不会如此多灾多磨,可以做徜徉于江南烟雨间的墨客,尽管受身世之累,但仍旧是士林间深受敬仰的夏雪宜,诗书辞赋,远离征战、杀戮。不枉用心思,不绞尽脑汁,不熬干心血,不跟我跋山涉水,不必见生离死别,不必饱尝大败的滋味。”萧靖又是一杯茶饮尽,“当年长安城楼上,我要他追随共创大业,我自信手提三尺青峰自可闯荡着乱世。如今兵败如山倒,岂不是让他跟错了人,白白毁了自己的英明?”萧靖起兵至此,首次遭遇重挫,虽然心志未改,但难免在沉痛中饱尝挫败。

      白羽只是单膝跪地,斗笠遮住他的眉眼,只有淡漠的答话。“公子生来好静不争,无人打扰的话,他自可以委曲求全、与世无争地淡漠一辈子。但是,现在不可以了。平凡之人安贫乐道,知足常乐;才华傍身之人不同,人心一旦泛起一丝涟漪,便成惊涛骇浪。尝过指点三军的滋味,如何让人还能甘于寂寞呢?”

      萧靖闭上双眼,轻轻点头。是啊,夏先生是个外冷心热的人,温和却不柔弱,骨子里那种男儿的倔强,远非常人可比。就像自己,既然选择争权天下之路,就会矢志不渝地走下去,要么称王,要么成寇。宁愿战死,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只是,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起初只是欣赏和利用而已,可如今,爱其才,重其德,感其情,怎忍心使他小小年纪就背弃家族,一生活在刀关剑影之间?

      “当日城破,未能保护公子,白羽罪不可恕。但得知公子被俘无碍,萧大人负伤失散,白羽选择先行寻找大人。只因,历城城楼下,公子不惜性命相搏,白羽方信公子与大人性命交托,生死相随,白羽才义无反顾保护大人。既然是公子自己选的,他就绝不后悔。大人不要自灭志气。”

      萧靖走出船舱,负手站在船头,蝉鸣不止,“小黑……其实你嘴巴不坏,没有夏先生抱怨的那么糟糕。”

      “属下叫白羽。”

      “你姓白吗?”

      “这个……不姓……”

      “既是称号而已,何必介意?”

      “……”

      萧靖对月遥望,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一路乘胜,终究不可能一帆风顺,大败一场又何妨?如今朔月一过,弯月峨眉,将为上弦,只要志气未损,军师平安,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黄河,汤汤。

      千帆急来,吹沙走浪。

      万里风波寒水,直落五丈星原。

      雪宜与萧靖站在历城外黄河坝上,极目远眺,血色残阳,昏昏跌入波涛之中。漫天红霞,绝美而残酷,如同历程大战当日血流成河之景。

      当日是雪宜下令要黄益率领部队佯渡黄河,给萧靖以逃脱之机,最终数千好汉在河岸边力战而死,也是他用计,害得李鹏将军受万箭穿心而死。如今再看,一无半点痕迹,徒留黄河奔涌不息,日落月移,阴阳交接,正是满潮。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麋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历史烟云而过,生者感怀,逝者已矣。

      雪宜只觉悲从中来,千里山河之壮阔,不同于江南水乡的哀怨愁绪,只剩透骨的苍凉。“昨日白骨,今日黄沙,奔流未改,忠骨难存。”

      “无妨,天地间仍留一缕忠魂。今日被拒之门外,终有一天,萧靖会以泰山为冠,以黄河为带,兄弟们的性命,我收下了,定不相负!”雪宜看着他的眼睛,那眼中纳入的是天下九州的版图,是占有与豪夺的欲望,如今的局势相逼,他不得不退让,拱手交出四座血汗换来的城池换取短暂的安宁,然而此时胸中的豪气,一如当年。

      三柱清香,奠尽英豪。无人打幡,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以天地为坛,以清风为祭,二人躬身下拜,继而伫立良久。

      月出东山,残霞落尽。二人一同折返。历城的军旗早已换了姓氏,常子生依言把雪宜送还,要求萧靖退回连城,不可觊觎青州北部二郡,不可踏入历城方圆百里之内。但是,允许二人来黄河边祭奠亡灵。

      “可有受伤?”

      “并不曾。”

      “可有吃苦?”

      “不曾。”

      “李鹏走得可好?”

      “尽忠义而死,虽死无憾。”

      “如此甚好。”萧靖这才有时间仔细端详一下一月未见的人,桐花小道一别,跟了他十八年的兄弟就是阴阳两隔,同食同宿,袍泽情谊,怎能不悲?幸而雪宜安然无恙,此刻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他身边了。

      “有军师在,我很安心。”

      二人走到一处河边浅滩,叠耸青石之上,一位老者险些摔了下来,萧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将惊魂未定的老人安置在岸边安全处。

      “老人家,何以入夜时分在此垂钓?既逢夏季,又是涨潮,青苔湿滑,着实危险啊!”

      “没办法啊!趁着这阵子涨潮,浅滩湿地可以钓到不少新鲜的鲫鱼,若是运气好,还有鲤鱼呢!明日早市卖得个三五铜板,我老婆子明日便可吃上大饼了。”老叟捶腰喘息,指着另一边道:“你瞧瞧那边,好多人钓鱼呢!隔三差五就得有一个被潮水卷走,可是,没办法啊!得活命啊!”

      老叟手若枯枝,皮肤皲裂,眼睑浑浊不能辨,蓬头垢面,衣不蔽体,与乞者无异。

      “您贵庚啊?”

      “快七十了!”一口黄牙,满嘴酸涩的味道,声音沙哑撕裂。

      “人活七十古来稀,何不在家享四世同堂之福,含饴弄孙之乐?您儿子呢?孙子呢?”萧靖半搀扶着老人坐到青石板上,谁知刚提到儿子、孙子,老人顿时失声痛哭,双眼充满血丝,泪流如注。

      “都死绝了!都死绝了!”老叟捶胸顿足,拍打着干瘦得没肉的大腿,声声如同捶打在骨头上,敲击人心。

      雪宜上前半跪在老人身旁,轻轻帮他顺顺气,大概什么光景,立刻便心中有数。

      老人啜泣着哭道:“老朽原是徐州人士,家住江北李庄,虽然旱涝年年有,但温饱不愁。我有六个儿子啊!六个儿子啊!踏踏实实耕地,不禁够吃,偶尔还拿到城里去卖。豫隆六年快到秋天的时候,眼见黄黄的稻子就要收割了,谁知道徐州跟夏州突然打起来了,两伙人也不真打,就是没事就互相打两下挑事,偏偏不巧我大儿子大儿媳妇一家从城里回来遇上了,连带两个大孙子都没逃得掉。豫隆七年夏末的时节,夏家的六公子带着兵打过了长江,一把火烧了徐州的军粮,结果太守大人下令强行跟老百姓借粮,哪里是借,根本是明抢!所有收成全没有了,冬天的时候,我的孙子孙女就饿死了,我都记不得是哪个孙子饿死在那次,反正这次不饿死,下次也得饿死!我的二儿子被拉去当兵,再没回来,我的三儿子投奔岳父家去了杨城,结果七公子把江水弄决堤了,我这辈子都恨死他了,儿子一家全都淹死了,还不如不去的好!再来水灾后是瘟疫,瘟疫后世蝗虫,蝗虫后是隆冬,冬天后我们想逃去江南,老百姓只要能安生就好,谁知儿孙又被征了兵打豫州,我们逃来青州,一路死了几个,散了几个,一月前两军杀进城来,鸡飞狗跳,非不清人畜牛马,我李家仅剩的一根独苗,才十岁,就因为大晚上跑到门口探了个头,转眼间,脑袋就是碗大个疤,血溅门扉,老太婆,吓昏过去了。老百姓,命贱啊!”说罢,伏地大哭起来,几乎晕死过去。

      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几乎……每一次都有他。雪宜笑了,很残忍的笑,他抬头对月,使泪水咽回眼眶里。然后拽了拽萧靖的衣袖,淡淡说了声:“走吧。”低沉而沙哑。

      萧靖愣在那里许久,真的是被雪宜拽走的。王侯将相在胜利后享受美酒美女、财宝金银,平民布衣在战争后消化妻离子散、家毁人亡。

      “等等。”

      “你要给他钱吗?”雪宜抬头,眼中盈满泪水却格外清澈。

      “难道不吗?”萧靖诧异地看着雪宜挡在他胸口前的手。

      “给得了一个人,给得了那边滩上所有人吗?给得了半夜冒生命风险垂钓的人,给得了全天下饱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吗?你要做的不是善人,而是君主;他们需要的不是施舍,而是治乱。”

      “夏雪宜?”

      “你知道我为何不惊诧吗?因为我早就知道,我跟你看的不一样,文人看到的是民生疾苦,武将看得是拜将封侯,所以我曾天真地跟你争辩。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丧乱之苦,民生之艰,书里讲得太多了。然而,书里写的,与亲眼所见的不同。当我从尸体和血泊中走出来的时候,才能在残酷中明晓一件事:天下纷乱至此,不破不立。王朝更迭,无不伴随令人窒息的阵痛。自从萧大人给我这枚岁币,告诉我这是你的政治理想之时,夏雪宜便在心底立誓:我甘愿积怨于一身、弄脏我的手,由我来破;给你一个天下,由你来立。”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

      风声、流云,在这一刻静止。雪宜背后的怒涛亦定格在那一瞬。他抽出脖颈上未曾离身的岁币,这本是民间习俗送给长者或孩童保平安的钱币,但因为萧靖铸上去的八个字而珍贵。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萧靖伸出右手,按住钱币,用力扣住雪宜的掌心。

      雪宜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我说过了,攻打青州是增强实力的一步,既然止于历城,我们元气损伤,不可冒进。攻伐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接下来要做的,不是大举出兵,而是两个字:一者,忍。二者,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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