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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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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话音未落,士兵转身向门外冲去,谁知与来人装了个满怀!亭中五人见他衣衫破烂几不蔽体,脚底磨破、半张脸全是鲜血,都匆忙起身。雪宜冲上去将他扶起,那人一双眼中尽是绝望,双手死死抓着雪宜衣袖,雪白的衣衫上五指血印分明可见,似在控诉满腔愤怨。
“军……师……我们,我们听你的在城东五十里内布下三道防线,可……敌人……从……从南方山里……冒出来,在东南七里的半角寨……奇袭,我们将士……都还在养伤,全军……溃败不敌,请求……支……”援字尚未出口,他双目突然瞪大,如同死鱼目,瞬间失了焦距,一身骨头如同散架一般,头颈后仰,惨然望着天空,死不瞑目。
东南?东……南?东南只有大山,怎么会?历城本是易守难攻之地,熬干心血攻占此地,若不是因为元气大伤,本来不必担忧防守之事。此前已有九成信心可以应对,在历城与章丘之间重重布阵。且敌军伤亡不轻,未曾料想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一切,都在预料之外!
我本以为,可以掌握战机;我本以为,能够操纵全盘;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大?什么时候也变成玩弄人命与鼓掌之间的卑鄙小人?
先生一句安心,我便真的安心了,夏雪宜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可抵千军万马!
萧靖……你错信我了!此乃青州地盘,你我摸得再透彻,终究也比不上世代而居的青州军!我的轻率也许会葬送了全军的姓名。
手指,一丝丝冰冷,地上一滩血迹,昭示着又一个生命因为他而被慢慢抽去了温度。可雪宜此刻无暇顾及。
“萧大人呢?”
“去城西村落中走访民情。”
“叫他回来!立刻!马上!”
“是!”
登楼,远眺,硝烟,尘土。箭矢飞梭,刀剑磅礴,狂风平地而起,动山河万里,漫卷烟尘中泛着淡红,一片血腥之气,风吹而不散,夹杂所有怨念与唳吼。只有在战争中,杀戮不再是罪恶,反而成了功勋与光荣,双方拼死作战,冀州军几乎以一面倒的局势节节败退,直至逼到城门之前。
萧靖,我对不起你……
雪宜突然一阵晕眩,一步后退未踩稳,被人一把扶住。
“萧大人!”雪宜顺势要拜,“未能防患于未然,是在下之……”
萧靖,就那么轻描淡写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不顾他的自责和尴尬。雪宜只觉得整个身体像是抽空了一般,一个学富五车的人不怕别人指责,而是怕被人无视。耳边只听到萧靖对诸将下达守城命令的声音,他只得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此次的事,他等同于被抽了一个耳光,自以为严阵以待,殊不知全面溃败,此刻城中只剩下八千守军,城外的兵马一点点消亡殆尽,不只历城危矣,全军生死存亡,都只在一念之间。
萧靖只是轻轻拍了他两下,低声道:“一军之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不能再自乱阵脚。我不想听你说任何表示歉意的话,更不愿意守城的将士看到他们的帅将都是一脸颓废沮丧、甚至已经急着往自己身上揽罪责。现在,我依旧是那个问题。历城是一场豪赌,胜,则千里之国在望;败,则硝烟战火皆为尘土。这一仗生死不定,你怕了吗?”
城楼上弓箭铺天盖地而下,局势愈加混沌不明,早有一排士兵举着盾牌挡在二人身前阻挡城楼下射来的飞箭。城下木桩已经备好,随时准备撞开城门。这是第一次,战争与攻伐距离他这么近,颠覆了他所有的考量,城楼上人心惶惶,搬运箭矢者尚在奔走便被流箭射中而亡,城下云梯上士兵轮番上阵,大刀横砍,跌下百丈而脑浆迸裂而亡。而他,不会半点功夫,作为军师,只能坚定地站在乱军之中,哪怕敌强我弱挣扎无望,都不能退缩。
雪宜紧闭双眼,双拳紧握,骨节颤栗作响。答道:“焉能不怕?然,我心不改。无论生死,当与君同。”即便是惨败,亦无悔。
烽火台上,战鼓震天敲响,起先低沉浑厚,霍然间,鼓声炸响,动如惊雷霹雳,有开山劈石之气势,重击在城下将士心上,一团混乱的军队这才稍稍有一丝起色,逐渐稳定心神。萧靖亲自击鼓,士兵从绝望中恢复一丝战斗意识,即便情势万分危急,有他们的主帅在,就是有了定海神针。回想当年毅然从军追随,今天哪怕力竭而死,也要浴血奋战而亡!
鼓声,唤醒了所有男儿沸腾的热血,体内翻涌而出的,是军人无畏的魂魄。
城上守城的兵士也都不禁停止了腰杆,高悬着头颅,铠甲在日光下泛起丝丝寒光,每一箭,不是盲目射击,而是力发千钧,直逼敌人!
萧靖把鼓锤扔给击鼓手,一步步走到等待着他的将领面前,冷峻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扫除了他们的迷茫,哪怕炮火与呐喊近在耳边,现在他们也只能听到一个声音,只能服从一个声音。
“众人听令!陈彧带领一支队伍速速从城西撤出,筹措粮草,以为接应,等待与后援兵马会合,万一我军被围困城中,才可前后接应不至于弹尽粮绝!徐椹、夏昱,速至城下筹划士兵替补之事,务必使弓箭补充及时,伤员更替有序,鼓舞士气,决不可自乱阵脚!坐以待毙的,是懦夫,是弱者!此时必得主动出击!韩陆坚守城墙,李鹏随我杀出城去!”萧靖眼中的决绝如锋如剑,暗红披风飘起,正是蓄势待发!
“听令!”
“不可!”众人皆诺,唯独雪宜大喊反对。“城下战况凶险,主帅不可以身犯险!”
“夏雪宜!”
怒气,在升腾!也许军人与凡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军人平时是凡人,战争与危险来临时便会如同野兽一般敏锐和勇猛,他的气息,低沉起伏,他的声音,透着一丝危险的嘲弄。“你以为,主帅是摆着看的吗?你让我躲在这里等同于告诉底下的将士此战必败,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既然身为主帅,就没有站在这里的道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现在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
“我萧靖不是君子!何况,何谓危墙?是说这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历城墙吗?只有靠祖上荫蔽的将军可以动动嘴皮子了事,我的弟兄们都是一刀一枪杀过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唯有敢于冲进残酷战阵者才是真好汉,唯有从尸骸中奋勇存活的才可称之为军人!一军之中,上至将领下至士卒,都只遵守一条规矩——军令如山,莫敢不从!现在,你,立刻,服从命令,或者,拔刀自裁!”说罢反手勾提,一士兵腰间长剑被撕扯出鞘,发出铿锵尖鸣,被扔在雪宜脚下。
气,王者之气,慑人臣服。
“是。”低头拱手而拜,雪宜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便依照命令与徐椹、陈彧一同走下城楼。
萧靖望着雪宜的背影,屏息凝神,手按腰间剑柄。
夏先生,你眼中“保重”二字,萧靖看到了。既然天不佑人,唯自佑而已,半生征战,岂会轻易折损他人之手?哪怕身处绝境,也必得绝境逢生。
“酒来!诸将痛饮此杯,随我杀出城去!”利刃出鞘,直指苍天。烟沙蔽日,虎啸龙盘。冀州军手提轩辕,背负青天,冲出城门,马蹄声震如惊雷,撼动千年城墙,踏进血火交织的战场。”
城下,熏黑的城墙混着血腥,雪宜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失魂落魄地想布防失策之事,然而此时战况,已经不是可以靠计谋策略改变的了,只能靠肉搏血战,眼见着疯狂的杀戮,直到一方力竭为止。
周遭的凝重感使人窒息,雪宜在徐椹身后轻轻开口。“徐大人,雪宜有一事相求。”
徐椹冷笑一声,自己干下的好事,现在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军师好筹谋啊!此刻害得我冀州军身陷险境,还求我做什么?我没空听你废话。”
扑通一声,徐椹吓了一跳,这个才华横溢、带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与贵气的少年,这个温和中傲气暗藏的军师,竟然无怨无悔地跪在他面前。即便是跪,也从容。
徐椹大惊,此刻虽在城下隐蔽处,但万一被士兵看到了成什么体统,岂不是更要担心胜利无望而军心涣散?
背着手侧过身去,没好气道:“这是干什么?”
“历城无论守得住,还是守不住,我们都已是处于劣势,万分危急了!请徐大人同陈大人一起走,趁着历城尚未被全部围困速速离去,与后援兵力会合。虽不知援军还能否赶得及,但它必须有一个精明的指挥者,才能在最恰当的时机因时制宜,救明公于水火!”
“呵!”徐椹摇摇头,“你这是让我逃跑吗?精明的指挥者?那你自己岂不是更合适?你想逃跑直说就好,何必拐弯抹角那我做挡箭牌。”徐椹的眼中只有不屑,雪宜急得紧咬嘴唇,直到尝到一丝咸腥,此刻尽管有想要搧他的冲动也必须忍下来。他可以不顾及大局争个人恩怨长短,但夏雪宜不能。
苍白的肤色,坚定的眼神,久久对视,徐椹竟然也有一丝动摇。
他的声音,冷漠,带着一丝威胁的味道。“徐大人,我夏雪宜无能,数万人在城外决一死战,但此刻可我什么也做不了,站在哪里都多余,只会给士兵碍手碍脚!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或是‘将要’给我陪葬了,如果徐大人不想看冀州军全军覆没一败涂地的话就赶快与陈大人一起走!有援军而无人筹谋规划等同于没有!至于在下,既然答应明公生死相陪,哪怕被敌军马蹄踏成碎片,也绝不离开。”
他在求我离开好做日后接应?可是听起来,却像是逼迫我服从命令一般。徐椹轻轻点头,那个人眼里,有与他的俊美外表不相符合的狠辣决绝,令人无从拒绝。
“军师!我军两翼均溃败,主公率亲兵深入敌阵,已然危矣!”
萧靖!
雪宜头也不回地冲上城楼,谁知一个黑色的身影横在自己面前。
“白羽?!如今人人守城有责,你身怀绝技不去杀敌,为何还在此处阻挡去路?”
白羽听得出他的愤怒,然而却一步未退。
“属下不是冀州的士兵,我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我的主子。流箭四射,你不能上城楼去。”
“让开!”雪宜近乎嘶吼着,可是对面的人只是冰冷地如同扎在地下的石桩一般,没有反应。
“我命令你,让开!”一字一句,很慢,是白羽从未见过的强硬,白羽单膝跪地,雪宜眼神再未在他身上停留,只望着眼前万丈高台,长阶尽头,万箭齐发,杀气如麻,今天踏着满阶血迹斑驳,穿过搀扶着前进的伤病,他选择走进的,是一个从前不属于他的地方,一条不归路。从前每次踏入战争的边缘时,痛苦纠结缠绕于身,而今日,再无停留,毅然闯入。雪宜知道,此刻,不再是他的家门,他的宗族荣耀,他的兄长兼主君,而是抛开他的所有立场,凭自己的一厢情愿,以性命酬知己罢了。
目光所及,萧靖率领亲兵奋勇直冲,以一当十,血肉之躯搏不过钢刀长枪,伴着战鼓声碎裂倒地,每人少说身中数十刀。
杀得天地变色也难以挽回,大势已去,一败涂地。
雪宜扶着城墙,这种万人接连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今日方知。
“韩陆,鸣金收兵吧!我们立即退军。”
“军师!此时退兵,历城不保啊!敌人很快会冲进来的!”
“撤兵,撤出历城。”
“不行!我们多时准备,在此一举。此前十日血战,岂不是要付之东流!而且,这里守不住,兵败如山倒,搞不好我们会被逼退回连城,进而再使整个青州这趟白来了!我们要听从主公号令,在此死守等援军支援。”
“援军少说十天半月,我们等不及的。”雪宜在亲口告诉韩陆一个残忍的事实,语调平淡,死死压住满心懊悔,数月来,每一场大役小战,不只是战士的血汗,也都是他的心血。然而,败了,就是败了。有些时候可以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有些时候,再站下去,只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既然如此,宁可让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也要忍痛割舍历城,保全残余兵力,总不至于一败涂地。丢了地盘,可以靠兵力再打回来,一旦全部精锐全军覆没甚至主帅有任何损失,别说青州,即便是老巢,也得让人端了不可!
双拳紧握,满目猩红,不能再作犹豫,若不当机立断,如今已经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只有弃车保帅。
雪宜自嘲一笑,不禁感叹道:弃车保帅吗?我曾嘲笑大哥独断专行时以‘大局’等冠冕堂皇的借口说辞随意牺牲掉手下的家臣武将,即便是自己,也不知多少次被当做弃掉的车,被家法打得半死只为堵了江南士绅的嘴,可是今天,要我选择的时候,自己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韩陆,右翼部队死伤将尽,速速指挥残存左翼部队和中路兵马向北方宽广平原撤退,做出欲抢渡黄河之态,你亲自带骑兵杀出去保护萧大人和先头骑兵做出奋勇抵抗之态,趁敌军被引诱之机,向东南山中隐蔽。”
“军师,你脑子进水了吧!”韩陆一把抓住雪宜衣领,“正常地应该往黄河边跑,想办法渡河才对,为什么让我们带着主公扎到山林里去,地形复杂,我们也不认识啊!”
“河岸平坦,丝毫无法躲藏,山林虽凶险,但还有一线生机。因为敌人也会认为我们要争渡黄河,此刻他们占尽先机,定会不疑有他追到河边。告诫左翼将军黄益,不可仓皇而逃,不要仓乱过江,在江边再次发起猛攻,务必力战到一兵一卒,尽可能多杀一个敌人!”这个抉择,等同于要黄益率领部队全去送死,此刻尚存活奋战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可惜都只能终结在黄河沙岸,化作白骨,碾为烟尘。
坚毅如韩陆,眼中也盈满泪水,他放开雪宜,仰头长啸。女子的泪动人心神,或是一丝惹人意乱情迷的味道,或是婉转哀怨天可怜见;但男儿的泪,只有仰头对着苍茫天空,生生咽回肚里。韩陆挥着长刀,似要穿透巍巍古城般呐喊到:“弟兄们!不管你们是瘸了腿、少了胳膊、还是掉了肠子,只要还是个喘气的,只要还是个男人,跟我冲吧!冀州的兵,宁愿站着死,也不躺着活!”
这一仗,从黎明突袭打到满天红霞似血,城外的土地上的火苗一直蹿到次日天边吐白才熄灭,萧靖的亲兵部队未能如愿以偿地撤退,反而被逼入历城中,卷入巷战。敌军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城中历城百姓群起响应青州军,加之敌方对城内布局熟悉,冀州士兵被围困、烧死、万箭穿心者不计其数,慌乱中还有不少在窄巷中踩踏而死。最终萧靖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只剩李鹏、韩陆二百三十骑一同遁走历山,且敌军以封山围剿,迟早成为瓮中之鳖。萧靖身中五箭,命在旦夕。
后世史家撰写历城血战,记战况之惨烈,书道:“历城之役,血染江山。扭转日月星辰,颠倒天地乾坤,十万白骨,满城丧音。以冀州兵马惨败而告终。”